第10章 ☆、章

趙無恤剛即位時,國人中流傳着一種他是個不賢之主的言論,畢竟他的身份那樣低微,在立他為太子時,很多人都覺得疑惑,說他看起來沒有才能。

荀瑤多多少少聽過這樣的流言,說是那一年的冬天,趙無恤在父親下葬之後便去游歷夏屋山了,這是不合禮法的。次年夏天,夏屋山上積雪融化之後,又有傳言說代國向趙氏獻了百匹良馬,喪服未除的趙無恤便帶着歌姬舞女庖宰樂人前往夏屋山,要在那裏召開歌舞享樂之宴,宴請他的姐夫代王。

聽到這個傳說的時候,荀瑤正帶領軍隊押運一口由巨大的車子運載的大鐘,它的規格是世上罕見的,精美的鑄紋和龐大的暗金色鐘身,注定這将是一件稀世的珍寶,他們要将這東西送往北邊的仇由國,它是中山國的屏障。

炙熱的陽光照在幹枯的原野上,白天過于暑熱,甚至沒有一絲風,晉國紅色的旗幟好似畏懼酷暑般低垂在黑漆的旗杆上面。荀瑤向白茫茫的前方遠眺,然後對将流言轉述給他的人說:“如果趙無恤真的這樣無能,那倒是省了許多功夫。”

“可惜。”荀瑤陷入回憶似地,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趙無恤看起來是有點麻煩的人。”

荀瑤雖然對他十分輕蔑,還是隐約猜出趙無恤有什麽陰謀,畢竟他現在正在做一件差不多的事。

趙無恤不顧服喪期召開宴會,表面是貪戀享樂和財富,要感謝他姐夫送給他的良馬,實際上,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身在代國的代嬴對此也有預感,好像一柄在斷頭臺上懸了十多年的銅钺終于将要落下,可在是否要把這種預感告訴自己的丈夫這件事上,她又産生了迷茫。

代王還是去了,對自己的妻弟沒有提防。他的儀仗在清晨向夏屋山出發,随從人等吆喝的嘈雜聲音,驚醒了整個代國的夢境。代嬴和他同車,纖細而冰冷的手握着他的手,将他送到宮門之外才下車離去。在冉冉升起的朝陽的紅光裏,她用疑惑又憐憫的眼光看着和自己朝夕相處多年的丈夫,仿佛在他的車轅後面,離自己很近的地方,看到了死亡一閃而過的灰色羽翼。而代王還以為她是由于對他的戀戀不舍才顯得那樣驚惶,于是安慰她說他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他不會回來了。”代王的車馬走後,代嬴回身對自己的使女斷言,這一瞬間,她又從代國的夫人變回了趙氏的女兒,那麽淩厲、固執。她可憐的侍女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

當代嬴獨自一人躺在散發着香氣的茵褥中,看着頂上散花鸾鳥紋的紫紅色帳幔時,她斷斷續續地做起了少時的夢,她還保存着十多年前出嫁時從趙無恤那裏偷竊來的匕首,并把它放在枕頭下面,露出半邊劍鞘。在她轉身時,這劍鞘偶爾會勾住她散落的長發。盡管她已為人婦,代嬴現在看到這把匕首,還會感到一種愧疚的心悸,她将這個秘密珍而重之地藏在心裏,相信趙無恤一定也發現了匕首的消失,但他不會告訴任何人,這是只有他們二人明白的,年少的秘密。

她在濃烈的香氣和午後的困倦裏回憶這個秘密,然後被冰冷的夢境纏繞,她夢見趙無恤前來向她索要他的匕首,夢中他的容顏和十多年前沒有區別,她不願将匕首交給他,盡管是她從弟弟那裏盜竊的東西。她将匕首緊緊地握着,好像護衛自己的最後一點財産,趙無恤用冷漠的威逼神情看着她。忽而,代嬴腦內靈光一閃,仿佛感受到某種天啓一般,她将匕首舉起,抵在自己的喉嚨上。

代嬴立馬驚醒過來。

荀瑤将銅鐘押運到仇由的同時,這個國家滅亡了。那口巨大的精致的鐘是用來為他們奏響亡國樂章的。這是荀瑤構建的、不亞于趙無恤的騙局。仇由國的君臣為了得到這件來自晉國的稀世珍寶,竟主動修葺自己險要的山道,挖掉峰嶺,填平溝渠,使晉國巨大的兵車和衆多的步兵也能夠安穩通行。沒有難行道路和險峻地勢的阻礙,智氏的軍隊跟在大鐘之後,順利地進入了仇由國內,沒過多久便國破城亡。不過,仇由國只是荀瑤許多步棋子中的一步,他的真正目标是隐藏在仇由北方的中山國。趙鞅也對這個國家進行過打擊,可它後來從硝煙裏複蘇了生命,任務就落到繼任為執政的荀瑤身上,和他的祖父一樣,他現在成了整個晉國最有權勢的人。

“他真狠毒。”中山人滿懷憂慮地說:“竟然叫要死的人自己去掘墳墓。”

中山人直到那時才完全相信這位看起來親切潇灑的晉卿的詭計,有人搖首贊嘆,說他實在是個聰明人,另一些人則扼腕痛恨,咬牙切齒地詛咒他。無論如何,晉國離中山又近了一步。

載着戰利品和灰頭土臉的仇由國君臣回绛都的路上,在金光粼粼的河邊飲馬時,荀瑤剛好聽到趙無恤發兵攻打代國的消息,他不禁對這個向來瞧不起的人感到一種微妙的認同和欣賞,趙無恤在相同的時間和他做着相同的事——他們說原來趙無恤頻繁地登上夏屋山,不是羨慕代地民衆的教化和歌舞,而是要向那裏射去帶有戰火的箭矢,他謀殺了自己的姐夫。

在宴會的舞樂裏暗含動手的指令,每個舞者手持的五彩羽旌內都藏有兵器,頗具北地風情的音樂之中,無數雙眼睛緊盯着待宰的羔羊。當盛酒的侍從忽然舉起銅匕,重重地第一下擊打在代王的後腦勺,随即是第二下,第三下,清脆的骨骼破裂聲被堂中鐘磬管弦舒緩的餘音掩蓋,而最遠的那個衛兵還沒有來得及看清發生了什麽,就被人割斷了喉嚨。

趙無恤和代王坐得很近,事情按照他期望的那樣發生時,他正捧着一樽酒。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驚恐而瘋狂的侍從拼命用手中的長柄銅匕敲着那個一動不動的黑色腦袋,金屬在燭光下發出冰冷的光澤,代王的頭伏在他的膝邊,像一個摔在地上的西瓜那樣碎了,□□和着肉沫以及組織的碎片飛出幾寸高。趙無恤不躲也不動,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這一切,平靜地聽着同時從耳邊和室外傳來的慘叫,直到飛濺的腦漿與鮮血越來越多地濺上了他的面龐和華麗的衣襟。

在擦拭着臉上的腦漿和鮮血時,趙無恤往周圍看了看,因為是與自己的妻弟相會,所以代王身邊沒有多少人随侍,他們猝不及防,四處奔逃,很快就被悉數殺死了。這是一場沉默且迅疾的單方面殺戮,當再也沒有混亂的短兵相接聲,代王的血已經冷了,一切都歸于平靜好像宴會開始之前那樣,趙無恤手握劍鞘,站起身來,舉起手中青銅制的方樽。

“整頓兵馬,進攻代國。”

他說,将漂浮着血片的酒液一飲而盡。

荀瑤的兵車從滿是蘆葦的河畔穿過,向绛都行去。或許是他有意而為之,車子駛入蘆葦深處。夏天的蘆葦散發出一股清新的香氣,從廂輿邊擦過,在還未成熟的葦絮上,有一絲草蛉翅膀般的青色。他聽着部下給他講述趙無恤剛即位就策劃的謀殺,朝西北方向看了看,仿佛看見了趙軍的鐵蹄踐踏在代國土地上激起的煙塵,仿佛聽見了遙遠山脈上的宴會之中那曲尚未奏完的北地歌謠,仿佛嗅到了那摻雜着的代王血腥氣的酒香。

“趙無恤做出這種事情,真可怕啊。”荀瑤說,臉上露出欣賞的笑容。

他開始期待下一次和那個人的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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