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已經很多天沒有代王的消息了,每到夕陽西下時分,代嬴都會走到卧室門口,倚在門框上呆呆地眺望,除了被血色的柔光籠罩的宮室和花草外,她沒看到其他東西。宮女們都說夫人這幾天有些失神,每當她百無聊賴地倚在門口,她們都以為她是在等她的丈夫代王,卻不知代嬴等的是能夠決定她命運的神明。

趙軍在代王出發赴宴後的第五天黎明發起進攻。代國本就弱小,最高首領又不知所蹤,被晉人突襲時全無防備,只能任由趙氏的軍隊摧枯拉朽地瓦解着他們的防線。而由于消息傳播的限制,大部分人還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不知道為何前幾天還有着姻緣關系的友邦今日卻已兵戈相向。

各種各樣的流言在國內傳開,一會說他們在宴席上起了矛盾,一會說代王被劫持了。宮女們為了緩解代嬴的憂心,安撫她道大王一定是在亂軍中失去了消息。

代嬴搖搖頭,當她如慣常那般坐在織機前凝望雲霞,她比在宮門前送代王出行時更清晰地感到了死亡,死亡那令人窒息的灰色軟體在每一個顧盼間從她眼角掠過,她聞到了它的氣息。

一天傍晚,城內升起炊煙的時候,從宮外的大道上駛來了華麗的諸侯制式的車輛,後面跟着許多随侍的車子。這車沖在最前,由四匹馬拉着,表面裝飾金色和青色的漆畫,上撐赤色華蓋,正是代王的車馬,連馬胸前垂纓的樣式都沒有改變。

消息傳到宮內,像在油鍋裏潑下一勺子水,滿鍋都刺啦啦地炸了起來。代嬴的使女跑着來告訴她,并将她攙扶到門外,那車子徑直駛入宮中,一路向代嬴居住的地方而來,人們很快發現了不對勁——跟在它後面的是些晉國的戰車,肆無忌憚地砍殺着阻攔的守衛。害怕遭到殺戮的人都逃散了。代嬴卻沒有逃,她像是已經做好了覺悟,微微驚愕地、呆滞地看着那車子,生怕落在別人後面似地越來越近,忽然,她伸出雙手捂住臉,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悲痛的慘叫,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倒去。

她認出了駕駛着代王車馬的人,那正是趙無恤,時隔多年,她的弟弟終于履行了諾言,乘着她丈夫的車馬前來接她,代嬴很快就明白過來,最後的防守也被攻破,代國滅亡了。

趙無恤從車上跳下來,還沒等他拔出劍,周圍的使女看到這個陌生人,就害怕地跑開。他左右環顧一下,看見了坐在地上的代嬴。他花了一點時間來辨認這個滿面憂愁、驚慌失措的女人與理想中的姊姊的關系,終于有一點詫異她的已至中年,随即他露出微笑,将她攙扶起來。代嬴卻害怕地瞥了他一眼,她甩開他,跌跌撞撞地沖進了室內。

由于焦急,代嬴的呼吸急促起來,她的理智已經不容許她看趙無恤第二眼。他來了,他終于來了,他還是來了。趙氏的主君帶着滿面的微笑破壞了她的婚姻,馬車碾過他丈夫的屍骨。代嬴再也沒有勇氣面對自己悲苦的命運,她渾身無力地撲到榻上,揭開枕頭,又掀開被褥,她用顫抖的手在柔軟的绫羅中摸索着,然而沒有那把匕首,到處都沒有那把匕首,一定是自作聰明的使女,替她否決了殉夫的可能。

代嬴如同身處幻境之中,睜大眼睛左右張望,在代國十數年的幻境猶若煙雲般消散,她想抓住什麽,可什麽也抓不住了,連她自己也馬上要被奪走。冰冷的夢境倏忽襲上她的心頭,夢中的趙無恤走過來,要奪走她的最後一點東西。她氣喘籲籲,一把拔下了裝點在發髻中的雕花骨笄。

骨笄嵌有血紅的瑪瑙,一頭雕着成雙的勞燕,連羽毛的細節也十分精致,另一頭——插入發中的一頭,則保留着原始的風格,做成尖銳的箭镞形狀,代嬴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光芒,她神經質地看着發笄箭镞狀的末端,好像得到了救贖。她甚至生怕這支發笄在漫長的生活中被磨損得不夠尖、不夠快,不能一下子殺死自己,咬着牙将它在銅制燈盞的邊緣上使勁磨了幾下。這時,趙無恤掀開簾栊,繞了進來。

“他死了。”趙無恤說。

代嬴很快将握着發笄的手收進袖子裏,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十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但此刻她的表情已經失去了遞給他麥芽糖的姊姊的溫柔,這個發髻散亂的中年女人轉過臉看着他的時候,眼神甚至帶有敵意,就像看着一個忽然闖入的侵略者。可趙無恤絲毫不介意地微笑着,向她走近兩步。

“我來接你回晉國,姊姊。”

代嬴機械地搖着頭,嗫動了一下嘴唇,皺了皺鼻子,模樣好像要哭。她微微伸長頸子,悲哀地看着已經長大成人,從父親手中接管了趙氏的弟弟,看着他滿是笑意的狠毒的眼睛。這是她曾經愛過的人,從這雙渴望着溫柔的眼睛裏,她終于确認了某種事實,即趙無恤和趙鞅只不過把她當做一個珍貴的、終将收回的禮物。代嬴嫁到代國一開始就是為了滅亡它,并非他們說的什麽友好,她是這個龐大的家族的犧牲品,她的婚姻,她數十載的人生都是在經營一個騙局。

而趙無恤——幼時扯着她袖子的趙無恤,則正是主宰她命運的神明。不僅如此,他能夠主宰趙氏所有人的命運,神明如今要把她收回,他穿過十幾年的光陰降臨,摧枯拉朽地毀滅了她的生活,然後又以施救者的身份向她走來,溫柔地将她重新召回那個家庭。

從代嬴的胸腔裏傳出斷斷續續的抽噎聲,眼淚順着她塗抹着脂粉的臉龐流了下來。

“您傷心什麽?”趙無恤善解人意地說:“姊姊,跟我回去,你能改嫁給晉國的任何人,排場會比年輕時盛大,只要願意,沒人敢拒絕你。”

代嬴還在搖頭,具有熱度的眼淚緩慢流淌過她翹起的嘴角,她不哭了,擦了擦眼睛,朝趙無恤露出一個悲哀又諷刺的微笑。代嬴識破了趙無恤掩蓋在親情下的詭計,她從趙無恤的話中聽出那便是他為她安排的稍後的命運,她從來沒有權力決定自己的人生。但代嬴還有夢境,她想到那個夢境,又覺得有點愉快,她摸索了十多年,終于在起霧的迷宮內找到了出口,這出口是尖銳的、箭镞形的,蒼白且冰冷,她默默攥緊手裏的武器。

夕陽下的趙無恤耐心地等着她答應他,真正的将軍如同預言中一樣,腰間佩着長劍,模樣成熟,無情且溫柔。代嬴笑對這個掌控她宿命的人,感到一絲痛苦的欣慰,她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弟弟的面龐。一種朦胧的、柔軟的、好似月下輕紗的東西立即襲上趙無恤的心頭,在感受到少年時代的那種慰藉的同時,他發現代嬴看他的眼光簡直像是一個殘酷的施虐者。

“你已經得到代國了。”代嬴說。

“是的,姊姊。”趙無恤向她垂眸:“你記得出嫁那年的夏天嗎?我說接你回去。”

“不。”代嬴笑着說:“不,我永遠,永遠也不回晉國,你別以為能夠……”

她還沒說完,就急忙舉起握着骨笄的手,绛紫色的衣袖揚起的一剎那,趙無恤看到某種尖銳的東西。可是代嬴的動作太快太狠了,十幾年的代地生活造就了她這樣的決心,當趙無恤發出一聲驚呼,用力抓住她下滑的手肘,那支蒼白的骨笄已經深深地刺進了代嬴的喉嚨,發出好像穿破無數層帛的聲響,鮮血噴濺而出。

代嬴面上保持着微笑,閉着眼向後倒去,骨笄雕花的一端還筆直地殘留在她的脖頸外,那有着細羽的一雙雪白的勞燕,被灼熱的血染上無數豔麗的紅點,尤其是鑲嵌紅瑪瑙的部分,被鮮紅的液體沾濕而在暮光下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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