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代嬴側着臉倒在夕陽狹長的金紅色光帶裏,柔軟的嘴唇張開,一首無聲的、未完的曲調,從死去的唇瓣中流瀉出來,在金色的陽光中靜谧地流淌。
趙無恤抓着她的肩膀,有那麽一段時間,發覺世界是沒有聲音的。他看着代嬴的衣裙在血紅的暮色裏像是散落的花那樣攤開,她雪白的手腕向上放在地面上,那只抓着發笄的手還保持微握的姿勢。越過這扇窗戶透進卧室裏來的夕陽,曾經照耀過在她那張床榻上發生的、甜蜜而不為人知的少女的夢境,現在則一視同仁地照耀着她的死亡。
過了很久,當趙無恤從驚愕中蘇醒過來,才認出代嬴漸漸僵硬的臉上露出的是一個報複性的笑容。代嬴對他的憐愛早已轉化成痛恨,當他跪在死去的代嬴身旁,難以置信地搖晃着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通過這雙手灌注到她身體裏去時,他的意志再次垮塌了。趙無恤幾乎要被痛苦的火焰灼燒得發瘋。代嬴對他施以了多麽殘酷的報複啊,她一定是早就計劃要叫他認識到,送走了她的永遠不可能再将她如願迎回,她早就決心告訴他,即使封死所有前路,她還有那麽一種方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在她決絕地結束生命之前,甚至還來得及碰一碰他的臉,叫他稍微感受到一點昔日的柔情——随即永遠的黑暗降臨到他們頭上。
趙無恤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勉強站起來,放下代嬴的屍體。他麻木地從黑洞洞的門中走出,看見天際的最後一線暮光也消泯了,甚至不記得自己走進這扇門是在什麽時候,寒冷的夜風從遠處吹來,竟讓他微微發抖。這時,許多過去生活中溫暖的細節幽靈般浮現在他心頭,随着代嬴的死,這些細節和趙無恤的童年一起流逝,并帶走了他最後的純真和熾烈,只給他留下一個冷卻的、痛苦的烙印。
趙無恤站在幽暗的庭院裏,眺望沒有光的暗紫色天空,下令道:“把她的屍體運回晉國。”
他身後響起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號。作為陪嫁伴随代嬴來到代地的,負責照顧她飲食起居的一個老女人,形容枯槁,由于悲痛而發瘋,舉着火把跑進沒有燭光的室內,像一顆墜落的流星似地撲在死者身上,放聲痛哭。她一面大哭,一面轉頭向着門外,用凄厲又幹枯的聲音喊道:“您不覺得您實在是太殘忍了麽!”
她嚎啕的模樣非常惹人生厭,站在庭院中的衛兵皺了皺眉,朝她舉起弓箭。趙無恤卻聽出她晉陽的方言口音,這連時光也無法磨滅的特征使他心中浮起另一種哀愁,他搖了搖頭,擡起手來,寬大的袖子掩住他的面容,也掩住了冷漠的裁決者那自心底透出的疲憊與悲哀。
“那麽就聽憑你們安葬她吧。”趙無恤嘆息地說。
後來,在收拾代嬴的遺物時,從她生前裝衣服的漆木箱子裏翻出了一塊包着東西的淺秋色絹布,被胡亂放在兩件日常衣服的下面,好像是什麽人匆忙塞進去的。它被取了出來,還散發着淡淡的衣裳上的香氣,那是屬于代嬴的、令人心痛的熟悉的香氣。不知內情的使女将它抖了兩下,一把精致的青銅匕首掉了出來,落在席子上。這匕首的柄端镏金,鑄有張大嘴的怪獸,眼睛處鑲嵌松綠石,具有白狄族的風格。
趙無恤看着這把匕首,隐隐覺得有些眼熟。
夏天蔭涼的深綠浸透了柳梢的時候,代國在夏屋山筵席的樂聲中,在殉夫的代王夫人葬禮上的哭聲裏滅亡了。那少時曾在層山之上眺望過的原野,在燃遍烽煙之後,如今成了趙氏的牧馬場。這會兒人們才知道趙無恤是多麽雄才大略,完全無愧于他趙氏宗主的身份。同樣,無論是代人還是晉人,都把代嬴視作了賢貞女子的典型,歌頌贊揚她的高尚的品格。
卻不會再有人知道那個庶子望着姊姊的是怎麽樣的一種眼神,不會再有人知曉在趙氏宮邸裏消耗了的年少時光中産生的溫暖、憐惜、禁忌的微妙的感情,痛苦的糾纏,最終什麽也沒有剩下。趙無恤和他的姊姊一起擁有了空洞華麗的美名,換言之,他們犧牲了自己。
為了處理代國的善後事宜,趙無恤在代地停留了一小段時間,在此期間,他将绛都的趙伯魯的家眷請了過來。滅亡之後的代地被趙無恤作為封地,封給了長兄年幼的兒子趙周,那個在葬禮上還不知道哭的孩子。因為他老是懵懵懂懂的,就從家臣中挑選了可靠的人來輔佐他。
這實在是出人意料的事,代地的位置非常險要,趙無恤毫不猶豫地将它封給侄子,可知十分重視此人。本來,随着伯魯的被廢和早死,大家都以為趙周就要這麽埋沒了,代地也會毫無例外地編入郡縣,可趙無恤卻想起了他,在如此幼年便給予他封君身份,一時間引起了不小的議論。
荀瑤從中山回來後的慶功宴剛結束不久,恰逢趙無恤也帶着勝利之師回到绛都,為了慶祝舉行起酒宴,取出那能使人忘憂的瓊漿宴飲群臣,趙無恤自己卻沒有參加,說是還在服喪的緣故。
在荀瑤的歸途中,他聽說了趙無恤攻取代國的事,覺得他果真是個有意思的人。但聽聞趙無恤回到绛都後堅持繼續為父守孝,拒不出席宴會而博得了賢名,城中滿是對他誇贊、崇敬的傳言,又覺得很不高興,認為趙無恤此種行徑太過虛僞,令人作嘔,荀瑤慣常是這麽容不得別人。
況且,仇由是中山國的屏障,而趙無恤奪取代地後,也必将進一步窺視中山國,這簡直是在和智氏争搶底盤。荀瑤想到趙無恤竟敢同他競争,記起趙無恤原本是再三被他挫敗的,不禁在輕蔑之外又起了厭惡之心。
荀瑤現在已經是執政了,智氏又超過了趙氏。如家中部分族人預料的那樣,荀瑤雖然頭腦聰慧,相貌漂亮,不過随着做官時間的增加,那種致命的缺點也更加明顯地在他身上顯露出來。他不僅異常傲慢,而且貪婪得可怕。荀瑤對于土地和權力的欲望永無止境,在談起征伐和掠奪時,淺褐色的眼睛常是微微發亮,他好像上古的饕餮吞吃奇異的珍馐,永不滿足地攝入着勝利之果。他品嘗摧毀和征服帶來的甜蜜,并且自信能夠将智氏再次送上榮華的頂峰。
攻滅仇由後,荀瑤的自信再度高漲,不願多休養生息,便将目光投向了收留範、中行氏的齊國。和仇由、鄭國不同,齊是與晉匹敵的大國,一向對晉有些不滿。為了範、中行的事,齊國曾和許多國家結盟,在将來也可能在成為中山國的外援,一同抵抗晉國。這些年,齊國在戰争中也占領了一些晉國的土地,荀瑤打算試探如今的齊國,看看是否有可能叫他們把那些土地吐出來。
趙無恤在春天褪去了喪服,在宗廟中禱告。初夏,荀瑤便以晉侯的名義率領軍隊進攻齊國,理由就是為了報複齊國曾在戰争中奪取過晉國的英丘。這一次并未發動全國兵馬,随行的有大夫張武等人,都是荀瑤的家臣。齊國方面,則以高無丕為将發兵相抗,兩軍在犂丘地方相持,各自安營紮寨。
涼風拂面的清晨時分,太陽還沒有升高,四野十分安靜。開戰之前,荀瑤親自禦着符合規格的兵車,和家臣們一起向齊國的營地附近駛去,想要查看一下齊軍的狀況。衆人在一片較高的、生滿野草的荒地上停下來,此處視野開闊,而且離齊國營地較近,甚至能看見齊軍起竈做飯時淡灰色的炊煙。
正是初夏時節,雨水豐沛,野草生長得異常鮮綠繁茂,清晨的光線又不如正午強烈,模模糊糊的,使人不能看清隐藏在荒草裏的東西。荀瑤剛剛勒馬停車,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衆人忽然聽見很大的振翼聲,有一只樣子奇怪的白色大鳥,猛地從他車前的草叢裏蹿出,它怪叫兩聲,拼命撲騰着翅膀,一下子飛到天上去了。那情形在朝陽下十分詭谲不祥,大家都吓了一跳。
車前的一匹戰馬受到驚吓,頓時失控,長嘶一聲,拖着荀瑤的車子向前撒蹄狂奔,無論家臣們怎麽呼喝鞭打也不管用。衆人都沒了辦法,手足無措,又不能任由主君一個人陷入危險,只得互相叫喊着策馬跟随。
然而,坐在車上的荀瑤與他的家臣不同,他并不十分慌張,還好像覺得有趣。盡管車身有些搖晃,連帶着他的上身也左□□斜,他卻依然鎮定地緊握缰繩,用力拉拽着馬匹,使出各種手段控制它,在車子被向前拖出一段距離之後,終于将它成功制服。
家臣們趕上來,看見主君安然無恙,都出了一身冷汗。馬蹄一路在泥土裏劃出深深的痕跡。他們這才發現,停下來的位置離齊軍營地已經很近了,在初升的太陽下,齊軍的全貌赫赫在目。荀瑤全不意外,手持缰繩,安然坐于青紅相間的漆木車廂中,微微眯起眼看着前方的齊營,那青年俊雅的姿态,的确異于常人,衆人不由得心生欽佩。一名家臣上前,詢問主君是否就此回程,荀瑤含笑瞥他一眼,輕輕搖頭。
“不。”他向前眺望,說道:“距離這麽近,難保齊國營地裏沒人會認出我車後的旗幟。這些人見我忽然回行,一定會向他們的士兵大肆宣揚,說我荀瑤看見齊人的陣勢感到害怕,掉頭逃走,用來鼓舞己方的士氣。我絕不能容忍這種事情。”
說完,他不顧身後群臣的勸說,反而執意驅車向前,像在自家的獵場中行馬似的,一直從容地走到齊軍營壘近前,甚至還不疾不徐地讓馬在原地轉了個圈,這才往回走去。
年少一同學習禦術時,荀瑤就顯出比其他公卿家的孩子都要高的天分,等到長成之後馳騁于戰場,他的優勢更加凸顯。此番他向齊軍耀武而回,心中得意,駕車朝群臣款款使來,車後樹立着晉國火紅的旗幟。他年輕俊雅的姿容在晨光下益發美好,面孔上顯出不可一世的神情,在當世真是出類拔萃的,如葉間的朝露般光華燦爛。荀瑤向來注重外表,衣冠和佩飾的顏色都很典雅調和,絲毫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如果這方面稍有不足的人,在他面前大概要自慚形穢了。
家臣們看見他這時的模樣,有的贊嘆主君的英武無畏,而有人又因為他的輕率和傲慢,感到更加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