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不久之後,荀瑤做了一件更令人擔心的事。在開戰之前,年輕的将軍竟然拒絕占蔔,這個消息令習慣以占蔔預知事件的人們大為驚駭。
在軍帳中面對勸說的同僚,荀瑤不以為然地翻動着案前的竹簡,冷笑地說:“我奉國君之命前來讨回本屬晉國的英丘,并非為了炫耀武力或是掠奪財産。國君已按照禮節上告天子,在宗廟中占蔔時也得到了吉兆,齊國無道,失敗已在所難免,又何必冒動搖軍心的危險,再搞什麽占蔔?”
他的話說得那麽巧妙,又借用了國君和天子的名義,即使想反駁的人也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言語,況且,荀瑤的性子,一向是不允許別人反駁的。
于是不經過占蔔就出兵,在黎明時分,由荀瑤指揮軍隊,身先士卒,與齊軍在犂丘附近的沼澤邊進行戰鬥。在潮濕的低窪地旁,晉國人如刀鋒般銳勇的步兵割裂了齊軍,齊國人隊列分散,敗退而逃,荀瑤觀察了一會他們的狀況,又決定趁勝追擊,沿途攻打潰敗的軍隊,獲得了許多物資,齊國人只得寫來求和信,請求罷兵。晉國重新獲得了英丘。
荀瑤獲得了巨大的勝利,不僅為晉國争取了威名和土地,還洗刷了剛剛即位時伐鄭無果的恥辱,讓他傲慢的內心得到了滿足。跟随他的家臣和官員也紛紛松了一口氣,慶幸沒有惹怒神明,得到不好的結果。
這次與齊國的戰争和戰争前後荀瑤的表現,使得這位執政的形象在晉國人的口中更加傳奇起來。荀瑤仿佛決意要展現自己的英勇,在戰鬥中毫不畏懼敵方鋒利的兵刃,向迎面而來的兵車上砍殺。他和車右擒住了一輛混戰時陷入亂陣的兵車,當時并不知是何人,只知車上有對方之中的某位貴人,于是活捉了他們,後來得知是那主位上的正是齊國大夫顏庚。
顏庚的身份十分傳奇,他原本是有名的強盜,後來竟師從孔子,成為齊國的忠臣。當今的齊國同晉國的情形相當,國君已經不大參政,掌政的是權臣陳恒,陳氏的宗主。顏庚則是陳恒重要的助手,這回被荀瑤擒獲,是對齊國莫大的羞辱。荀瑤獲得這意外之喜,洋洋自得,親自押解顏庚來到國君面前,以誇耀他的善戰多謀,自然立即受到國君的封賞。而被擒獲的顏庚呢,遭受了如此屈辱,不多久就死在绛都,陳恒聽聞消息十分悲哀,也愈加痛恨荀瑤,發誓要為顏庚報仇。
這一仗以後,荀瑤益發不把一切放在眼裏了。智氏的昌盛到了頂峰。當執政得勝歸來,連深居簡出、埋頭處理政務的趙無恤,聞知那轟動滿朝的消息也忍不住慨嘆,派人前去慶賀,荀瑤卻正在興頭上,早已把他忘了,對于他的祝賀沒有當回事,反而冷落了他的使臣。
這一年很快就過完了,到了年末時節,趙無恤和荀瑤在晉國的宗廟中相見。按照周代的舊禮,每年末尾該由國君率領群臣祭祀慶祝豐收,祈盼來年,這是年度的大祭。荀瑤雖然性格傲慢,但對于祭祀一事倒還算不得馬虎,祭祀供奉一類都按照時節,未曾怠慢。
為官的這些年來,他們的會面大多無趣,不是談論公務,就是冷嘲熱諷,或者說些無聊的客套話。不過,即使趙無恤不喜歡荀瑤,甚至因為之前的事情對他有點兒害怕,他在群臣之中一眼瞥見那位晉國最有權勢的人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荀瑤的風采的确一年比一年更盛了,正如中天光亮的滿月,最高的枝梢上的濃豔的桃李,绛都沒有哪個人不會豔羨而仰望他。
國君需要帶領群臣在祭祀中向祖先獻舞,這也是周朝舊制,例行的是《武宿夜》舞,滿堂的公卿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都穿着與時令配合的盛裝,連衣服和大帶的裏子也遵循古制,用的是很考究的顏色,起舞之時裙裾與袖襟紛疊,一眼看過去非常悅目。
在他們之中,最為顯眼的還是執政荀瑤,他手持盾與斧,在穿過窗戶、透進宗廟中的金色陽光之下,光彩照人。趙無恤由于官職緣故,離他站得很近,不過他和荀瑤不同,少時身份卑微,未曾學習,所以不擅此道,只是敷衍了事。他忍不住出神凝目荀瑤的舞姿,年長幾歲之後,荀瑤多了幾分随和不羁,在堂前從容起舞。他的身影沉浸在陽光中,并不兇惡、也不可怕,不像幾年前的那個夜晚。
像這樣風雅與英銳兼具之人實不多見,除了趙無恤以外,會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內裏如此不堪?趙無恤忽然想到,既然荀瑤俊美華貴,智氏又顯赫,一定有許多公卿的女兒傾心于他,即使是嫁做側室她們也不會不願意。荀瑤盡可以挑選一位中意的少女——或不止一位,與她們款款談情。
他因為這個想法而呆滞了一會,回過神來,又覺得自己非常愚蠢。
開春之後,荀瑤在宅陽一帶修建城郭,在此期間,他果然娶了一位尊貴的妻子,不久便有弄璋之喜。那段時間趙無恤呆在晉陽,難以知悉具體情形,等他回到绛都,也只派了使臣去道賀,沒有閑心探聽調查。
留在绛都的空同子也生下了孩子,一直沒空帶給他看。這其實并非趙無恤的第一個孩子,不過卻是他的第一個嫡子。此乃家族延續的必要過程,趙無恤自然很歡喜。然而他的歡喜是一種迷茫的歡喜,他本能地知道它是值得歡喜的事,當他把那孩子抱在懷中望着,感到他和空同子一樣,突然一下被塞進了自己的生活裏。空同子則并不喜歡這孩子,覺得他抱着很重,很快就帶去交給乳母了。
趙無恤帶着他們去了封地,度過了一段還算平靜的生活,他一面打理趙家內部的事務,派出幾個很有才能的家臣,繼續将趙氏的領地向戎狄發展,一面慢慢地看着北境的時節變化,幾個孩子在空同子膝下漸漸長大起來。
空同子對他不像之前那麽生疏了,偶爾說些閑雜的事情,但趙無恤把她抱在懷裏,撫摸她如流水般的漆黑的長發時,依然覺得她不能滿足他的願望,空同子蒼白而缺乏生氣,他未免想起那個煙雲一般消散了的人,面龐紅潤,充滿生命力,她在幼年的某個春日拉着他快速跑過庭院。她是那樣溫柔,又那樣激烈、殘酷,把一個枷鎖永遠加在了他的心上,他拿起那把從她的箱子裏翻找出來的匕首,冰冷的鋒刃上仿佛還殘留着綢緞的餘香。
他偶爾也會想到另一個人,不同于空同子、代嬴,不同于世間的任何人。他只敢壓抑地想,如鴻鹄般高傲、如太陽般耀眼的晉國的執政,在堂皇的宗廟中翩翩起舞,智氏的宗主,他的頂頭上司,每當此時,荀瑤的形象愈加強烈、鮮明起來,使趙無恤憎恨,又使他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