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天注定這世道是不讓任何人安寧的,某一天從绛都傳來消息,說執政荀瑤準備再去伐鄭了。

趙無恤聽到這個消息,立即就回想起了他還是趙氏太子時的往事。

荀瑤的用心倒是不難理解。過去,範、中行氏世代為卿,在晉國叱咤風雲,如今他們逃至齊國,依附于齊國的權臣陳氏,即之前荀瑤生擒的顏庚的主君,寄人籬下、茍且偷生,不足為患。甚至有人猜測,過不了幾代,範、中行的後人就将淪為普通國人,在臨淄郊外耕田了。

然而,晉國現在與那些在範、中行氏遭逐時窩藏他們,與智氏等卿族為敵甚久的齊、衛、中山等國,仍有着深切的仇恨,晉國國內的土地又基本被分割完畢,卿族要想不挑起內戰,就只向選擇敵國擴張。這其中,鄭與晉有宿仇,鄭國的當權者痛恨趙鞅、痛恨晉國已久,對新任的荀瑤就更沒有什麽敬畏之心。況且,當年荀瑤伐鄭時因與趙無恤産生分歧,被楚國人鑽了空子,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懷,再度出兵讨伐,對于趙無恤來說不是什麽很可吃驚的事。

可伐鄭的消息一出,國中卻起了議論,說鄭國原本就是難以征服、搖擺不定的國家,在晉國全盛期尚是如此,何況晉國這些年動亂頻發,狀況已大不如前,連前任執政趙鞅那麽厲害的人物也無法叫他們屈服,荀瑤卻因為個人的私心窮追不舍,吃了虧也不肯放棄,可見此人心胸狹隘。

不過又有一種說法是,荀瑤在齊國得過勝,這次對鄭國倒也未必會敗。荀瑤出征只帶智氏部隊,倒沒有驚動其他同僚——雖然趙無恤覺得這只不過是因為他特別傲慢罷了。

對于此事,趙無恤采取靜觀其變的态度,他在封邑依然按部就班、但也毫不松懈地為向北吞掠的戰争做着準備,用姐姐和姐夫的性命換來的代地,他絕沒有疏忽,他一面教育早死的長兄留下的年幼的兒子,一面在那裏養殖胡馬,訓練軍隊,準備以代為根據地,掠奪中山的領土。當然,趙無恤還記得在他奪取代地的同時,荀瑤攻滅仇由的事,他也很清楚仇由是中山國的屏障,荀瑤的真正目的是那個鮮虞族的國家。在這方面,趙無恤絲毫不打算讓步,趙氏和智氏終有一争,他銘記這個結局,并且從未想過回避。

齊國的軍隊從臨淄出發了。鄭國眼看荀瑤前來讨伐的軍隊駐紮在桐丘,就要展開攻擊,立即派人去齊國請求救援。齊國曾經當過霸主,如今還沒有從這個夢裏醒來,原本就是愛和晉國争的,何況掌權的大臣陳恒與荀瑤有舊怨。據說陳恒一接到鄭國的驷弘求救的消息,便立刻進宮禀告國君,出來以後,召集上次在和荀瑤的戰争中陣亡的士兵的家屬,向他們宣告這次自己将要親自向荀瑤宣戰,為他們的親人報仇。這自然讓那些孤兒寡老們振奮了一陣子,朝會舉行了整整三日,國人的情緒漲到了最高點,陳恒收到無數的歡呼聲,所有人恨不得立即同晉國開戰。

出征前,陳恒以士之禮,用兩匹馬拉的車接來了顏庚的兒子,顏庚在此前被俘而死,陳恒因此與荀瑤結怨,這回便請示了國君,叫他的兒子做先鋒。陳恒将他叫到車前,親自對他說:“你父親是我的重臣,卻因隰之戰喪命,我一直有心替他報仇,然而這樣的末世,國中動難實多,竟一直拖到現在,這次是依照國君的命令出征,希望你前去拜謝國君,萬萬不要辱沒了你父親的名聲。”顏庚的兒子叩首答應。

于是便帶着齊國的國君一起出發,向桐丘方面行去,随行的還有被趕出晉國、投奔齊國的中行氏,陣仗着實非常浩大,是荀瑤未曾預料到的。而且陳恒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即使從者衆多,一路上軍隊還是十分整肅安靜,軍心穩定。以至于大軍過境,沿途居民卻尚未察覺。

雖然有了齊國的撐腰,可荀瑤的軍隊駐紮在鄭國境內,看樣子随時都有可能發動進攻。晉國的實力畢竟不容小觑,何況是這位狡猾又貪婪的荀瑤領軍,舉國的人心惶惶,祈禱齊軍早日到來。齊國軍隊到了濮水邊,卻因為天降大雨,河岸濕滑而不能渡,只得暫時停駐下來,這時鄭國人已經等不及了,鄭國大夫國參派人央求陳恒不要停滞不前,恐怕齊國的軍隊還沒到,晉國就搶先展開進攻,屆時鄭國無法抵擋。陳恒只得更改計劃,冒雨出軍,人們傳說他身上穿着蓑衣,手中拄着拐杖,站在坡上,號令三軍渡河,模樣非常果敢英勇。他親自推動陷入泥水的車輛,鞭打停步不前的馬匹,使得齊國的軍隊片刻不耽擱地繼續前進了,同時,陳恒的賢名和他的軍隊的情形,也傳到了荀瑤的耳中。

荀瑤雖然個性傲慢,不過并不愚蠢,知道齊軍來勢洶洶,自己沒有足夠的準備,恐怕難以取勝,反倒要折些兵馬。他不願意承受這樣的損失,便對家臣說:“我只打算攻打鄭國,沒打算和齊國一戰,既然變成了如今的情形,那就讓齊國人如願一回好了。”準備從鄭國撤兵。

可是臨走之前,想到兩次伐鄭皆無成果,這幾年來年雪恥的願望必須再度放棄,就此回到绛都,長了這個虛僞的陳恒的志氣,荀瑤又很不甘心,他倒不至于懷疑自己的能力,這時候蠢蠢欲動的是他殘酷的內心,為了纾解那可怕的作惡的欲望,他決心想法子戲弄一下陳恒,以示自己的威風,叫他明白他根本算不上取勝,鄭國總有一天會屈服于晉。陳恒在齊國的得勢不亞于荀瑤,侮辱陳恒就是侮辱整個齊國,荀瑤卻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覺得異常興奮有趣,或許侮辱齊國在他心裏也算不上什麽——從來沒有什麽事情是會讓他忌憚的。

陳恒到達鄭國境內時,得知荀瑤收到戰報,撤兵離開了。桐丘的危機解除,鄭國人十分感激。齊國的軍隊就沒有再前進,原地修整。但是,軍中不知怎麽忽然起了一股謠言,說荀瑤并沒有走,他帶着千餘輕乘埋伏在四周,準備趁着齊軍不注意的時候沖出來偷襲,一舉全殲齊軍。因為這個說法,軍中許多人夜裏睡不好覺,一有什麽動靜就異常恐慌,以為荀瑤攻來了。連中行氏也輕信謠言,煞有介事地同陳恒商議對策,陳恒确認了一番周遭的地形,又向鄭國人詢問情況,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荀瑤眼看無法取勝,最後還要搞鬼,攪他一下子,陳恒覺得十分頭疼。

第二天,又有一個晉國的使者主動找上門來,說主君荀瑤有話要帶到。陳恒召見了他,此人就在軍帳內陳述主君的問候,這人十分忠誠,即使連主君的語氣也學得很像。荀瑤的口信說:“雖然您是齊國的臣子,但您的祖先是從陳國逃難來的公室。陳國的滅亡,少不了鄭國的緣由,那個住在株林的人把陳國攪成了什麽樣子,您難道不記得嗎?我們國君派我來讨伐鄭國,不為別的,正是憐憫陳國,要為您報仇,沒想到您卻不領情,既然如此,我國又何苦為您操心呢?不如退了兵,順遂您幫助仇敵的願望吧!”

荀瑤向來擅長詭辯,這一番強詞奪理的說辭,連古時的舊事也翻出來,切實地激怒了陳恒,陳恒是齊國的權臣,身份高貴,哪裏受過這種侮辱,頓時氣得拂袖而起,咬着牙齒發抖了好一會兒,方指着使者的鼻子道:“你是使者,按照禮節,不該殺你,你回去告訴荀瑤,喜愛欺淩別人的人,自古以來就沒有好下場,智氏要亡了!”

這個預言傳回晉國國內,一下子砸在了趙無恤頭上,趙無恤站在北地新修建好的城門上,伸手撫過冰涼的磚石,沉默地聽着,望着晴朗幹燥的遠方。他把陳恒的話深深記在心裏,想象着預言有成真的一日。趙無恤現在很知道,荀瑤對他的侮辱不過是一種習慣,荀瑤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晉國和齊國的關系更惡劣了,對荀瑤來說又算得上什麽呢?他太過于自信了。他的血管裏流淌着酷虐的血液,侮辱別人早已成為了他的習慣——任何人。趙無恤默默地俯視新建成的城闕下守衛的趙氏士兵,甚至能想象出聽見陳恒暴跳如雷的消息時,荀瑤嘴邊浮起的得意的微笑,他優美的姿容勢必因此變得更加優美,好像食腐的蝴蝶鮮亮多彩的鱗羽。

荀瑤知道陳恒的預言,果然不以為意,大笑道:“陳恒是殺過兩個國君的人,卻裝模作樣地談論禮節,他自己不覺得難為情麽?”

荀瑤回到绛都之後,馬上就知道他出征這些日子裏,趙無恤在趙氏領土的北境修建了一座城門。那是他在入宮去見晉宗室的公子忌時得知的,公子忌的血脈相當高貴,算是荀瑤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晉國有個規矩,除了繼承君位的嫡子以外,其他旁支公子不許留在國內。這規矩由晉獻公的夫人骊姬定下,骊姬害怕別的公子會作亂,影響她的兒子繼承君位,就逼迫晉獻公和大夫們在神靈前發了誓。後來骊姬雖被誅殺,由于各大家族的利益,這規矩倒也一直堅持了下來,直到幼年住在周地的晉悼公回歸繼承君位,為了削弱各大家族,加強國君的權力,開始起用自己的兄弟,情況才有所好轉,但留在國內的宗室仍是不多。

公子忌雖然沒有出國居住,不過基于這尴尬的血緣,他明白自己恐怕終生不會和權力有什麽關系了,所以沒有什麽争強好勝的心理,荀瑤之所以很喜歡他,也正因為這一點。荀瑤在空閑時,常常會入宮同公子忌閑聊,從桐丘回來,在绛都處理公務的日子也是如此。有一天,公子忌将趙無恤修建北境之門的事當做一個閑談,口吻輕淡地向荀瑤說了出來。

“那城門的名字,叫做無窮之門。”公子忌說。

荀瑤稍稍一愣,饒有興味地皺起眉頭。

恢宏高大的城郭屹立在晉陽和代地的交接處,能夠在久遠的歲月裏經受住猛烈的風沙吹打,在溫柔的夕陽之下,垛堞泛出朦胧的金黃色,城牆向大地上投下深深的仿若夢幻的陰影。趙無恤将它取名為無窮之門,來昭示這是他漫長事業的一個開始,好像在城門的那一邊,真的是無窮無盡的新世界。

在登上無窮之門遠望時,能看到北方廣袤土地的無盡風光,能看到起伏的山脈和年年複生的青草,能看到遼闊的天地中,在春與秋之間來往的鴻雁。當趙無恤站在蒼涼古樸的城樓上,俯瞰被光線壯麗的夕陽籠罩了的地面,他一定想象着通過那座城門,裝備嚴整、骁勇善戰的趙氏軍隊正在向北出征,他們的征途沒有止境,他們将往人跡罕至的、水草豐美的荒野走去,在那裏建起城市,開墾農田。他們将奪取北方狄戎的土地,沖進部落首領們的軍帳,他們會給趙氏帶回駿馬和人口,帶回大捧的黃金和羔羊的毛皮,在趙無恤的指揮下,趙氏的疆域向沒有止境的地方擴展,最終擴展到目力不可及的遙遠所在。

“那些地方未來會屬于智氏,我還以為他清楚這件事呢。”

荀瑤聽完公子忌的敘述,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現,他沉吟片刻,詭谲地一笑,用五個指頭輪流敲打着一旁陳設的漆瑟的邊緣。“或許是我沒說吧?不過哪天總要告訴他的。”他自顧自地說道。

在荀申時期,趙氏的風頭一度超過智氏,荀瑤即位時年紀尚輕,官位較低,根基淺薄,也還不足以與趙鞅抗衡。如今,荀瑤已經官至執政,顯赫異常,替智氏扳回了局面。不過這還遠遠沒有達到荀瑤的預期。荀申在他小時就告誡他留心趙無恤、提防趙氏。荀瑤雖然覺得不屑,不過他從即位起就沒有哪一刻忘記趙氏,韓魏兩家勢力弱小,根本不被他放在眼裏,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把趙無恤和趙氏一起親手送入萬劫不複之地。他是中山的主人,也是晉國的主人。

趙無恤滅代的舉動一度引起了荀瑤的關注,他很知道趙無恤要同他争搶中山,然而他還是去留心對付齊鄭等國了,本來,和外國周旋好像也更是執政的任務,更深一層的原因是他不把趙無恤當勢均力敵的對手,而将他視為在車前奔跑的野獸,荀瑤帶着一貫從容的微笑看向趙無恤,在內心撫摩獵弓弧度如勾月的漆面。在利箭射出前的時刻,他也不妨觀看趙無恤的表演。

下一次趙無恤進宮辦事的時候,荀瑤趁機逮住了他,把他拉到漸有落葉的庭院中,只有他們兩人,荀瑤旁敲側擊地向趙無恤詢問無窮之門的事。他只想看趙無恤的反應是否如自己料想的那樣。和公子忌的表述截然不同,趙無恤想了想,用完全聽不出野心的冷靜口吻,慢條斯理地說:“不過有一點遺憾,從無窮之門那裏,看不到磨笄山。”

荀瑤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他說:“那很好,你可要當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