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随着為官共事時間的漸久,趙無恤和荀瑤也逐漸地掌握了對方的心理,或者說,自以為掌握了對方的心理。他們穿着朝服,在晉君的宮廷中對視的時候,一股默契的、仇恨的氛圍在他們之間彌漫開來——晉國的執政和他的下屬之間,他們是同僚又是對手,他們之中總有一個人會成為未來晉國的主人,那時他們是這樣認為的。
如果從荀瑤和趙無恤相遇的日子算起,他們已經相識很久,漫長的孽緣開始那天,他們一個是智氏受寵的小公子,一個則是奴隸般的孩子,荀瑤給趙無恤留下了傲慢殘忍的印象。他們進入政壇後,随着荀瑤手中權勢的增加,趙無恤觀察到,他的這種傲慢非但沒有磨損,反而愈加尖銳了,用來掩飾本性的、親切熱誠的面具也愈發稀薄。趙無恤厭惡他的盛氣淩人,但不畏懼他,也不準備向他屈服。
“我會為晉國守護北境的。”趙無恤回答他說,略略垂着眼睛:“請您放心,我絕不會疏忽。”
和荀瑤相反,自即位以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使趙無恤謙虛恭敬的外殼如同積雪一般越來越厚,尤其在代嬴那件事情之後,他開始習慣掩飾情緒,慢慢地再也沒有人能看到他的真心,而在冰冷的內部空間,他把自己磨砺得和荀瑤一樣殘忍——這其實是兩個非常相像又截然不同的人。
荀瑤未免傲慢過頭了,他的傲慢和他惡意的本質,驅使他時常試探趙無恤。正如趙無恤厭惡他的鋒芒,他也對那層覆蓋趙無恤的冰雪感到不屑,他堅信趙無恤的堤防終有一日會在他面前被損毀,他會無助又無措像初見時的那個大孩子,然後荀瑤便會帶着一如既往的殘酷的微笑,觀賞他失控、瘋狂、全盤崩潰。
不過現在還不是時機,現在他們穿着相同的朝服站在一起,言語客套,勢均力敵。
那一天荀瑤倒沒怎麽羞辱趙無恤,也許是國君的宮殿裏不好放肆,他随便過問了兩句政務,吩咐了一些事情,就放他回去了。此後的幾個月皆無大事,荀瑤也沒有再出什麽驚人的舉動。直到天氣漸漸轉熱,初夏時節,濃蔭遍野,正是紡織娘振羽,漫野的棠棣和野葡萄生出果實之際,晉國發生了地震。以晉國的國土來說,發生地震在歷史上倒算不得稀奇事。只不過這一回受到地震危害的,恰好是趙氏的封邑,趙無恤因此重新忙碌了起來。
地震發生的那一天,天氣非常晴朗,早晨的天空散布着異常鮮豔的紅光。趙無恤正在軍帳中聚合了許多将領,商議讨伐戎狄的下一步,他注視深色的絹帛地圖,準備開口說一句什麽話,忽然聽到很多家具搖晃的聲音,把他的言語蓋住了。趙無恤抓住憑幾左右看看,立即感到一陣失重,眼前眩暈起來。地面跳動了幾下,許多家臣趕上來攙扶他,整個軍帳如同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的船只一般颠簸着,外面傳來人們的驚叫,原本承載着世間一切的、厚重平穩的土地,霎時間化為了破空的潮水,似乎要将依賴它生活的人們悉數吞沒。
被激怒的土地并未吞沒趙氏的主君,不過到底也讓趙氏蒙受了一點損失。好在這場地震算不上很強烈,距離當時趙無恤所在的位置也比較遠,家臣們才一撲上來,地震就停止了。衆人驚魂未定,紛紛走出軍帳,向手下人詢問是哪裏發生了地動。第三日,從地震的源頭用快馬傳來了消息,才知道具體情況。當地的很多房屋垮塌了,道路被破壞,不少人在跑出屋子時受了傷,□□着血淋淋的肢體,彷徨無助地坐在街頭。撫恤災情的事是片刻也不能遲的,趙無恤只好暫時延緩了預定的出軍日期,将此前留守中牟的一個叫做張孟談的家臣召了回來,讓他協助自己處理事務。
這個張孟談年紀很輕,富有熱情,而且非常忠誠,無論叫他去什麽地方做事,他都沒有抱怨的言語。趙鞅還在的時候,手下的一個人是他的什麽親戚,他四處尋求生計,那人就向趙氏舉薦了他,當時趙鞅身邊沒有合适的位置,而且張孟談畢竟缺乏經驗,就把他交給趙無恤安排。趙無恤向來欣賞他的才智,但高位的官職空缺的不多,不過逢着事情問他幾句罷了。
張孟談之前治理的中牟,是一處位置特殊的地方,向來是趙氏的心病,淵源還要從趙鞅在世時說起。中牟向來是中行氏的封邑,守城的是中行氏家臣佛肸,這人和範氏也有些關系。後來範、中行氏謀反失勢,趙鞅荀跞等人帶領軍隊讨伐,路上需經過中牟,佛肸眼看着舊主就要被逐出晉國,是沒有希望的了,便倒戈向趙鞅,交出了中牟。
趙鞅自然很信任他,叫他以趙氏家臣的身份繼續管理這片土地,後來他卻不知怎麽和齊國人勾搭上了,大約覺得齊國這個靠山更為牢固吧,佛肸又背叛了趙氏,把中牟交進了齊國。趙鞅聞知消息,勃然大怒,親自率兵圍困了中牟,齊國援兵路途遙遠,未及趕到,佛肸就投降了。趙鞅看他在當地勢力頗為深厚,又念及佛肸畢竟投誠有功,便寬大為懷,并未給予什麽處罰,仍舊讓他在這裏做官。
此後倒也平靜了幾年,直到趙鞅病重,滿晉國都傳說庶子出身的趙無恤沒有德行,不适合做太子,還有人說這話是董安于生前說的。佛肸就趁機第二次叛了趙氏,投靠齊國,當時趙鞅的狀況忽好忽壞,不能起身,趙氏內部許多紛亂的事務,趙無恤一樁樁處理尚來不及,把中牟的事暫時擱置了。趙鞅在彌留之際仍然惦記着中牟,再三囑咐兒子,一定要收回這塊屬于趙氏的地方。等到喪期一過,趙無恤就起兵讨伐佛肸,軍隊到達城下的時候,适逢連日大雨,沖垮了中牟那因為多年疏于修整,原本就不甚牢固的城牆。
中牟人大約也厭倦了這種反複不定地更換主君的日子,不願再擁護佛肸了,聯合起來打開了城門,迎接趙氏軍隊。趙無恤率軍進了城,立即處死佛肸全家,只留下一個老母親,因與趙無恤據理力争,保得性命,沒有連坐。此後,他就把這微妙的城邑交給張孟談治理,在張孟談的治下,終于再沒出什麽亂子。
地震過後,張孟談接到趙無恤的文書,安排了一下自己這邊的事務,就立即從中牟動身,快馬加鞭,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受災的位置。過不多久,趙無恤從其他家臣口中聽說災情已經平複,受災的地方民心安定,随即張孟談寫了一封詳盡的長信轉述赈災情況,奉送到主君那裏。趙無恤在案前仔細閱讀,心裏很是滿意,更覺得張孟談這人實在賢能,心想不僅要嘉獎,日後也要重用才好。
時節到了初冬,正好是封賞家臣們的時機,趙無恤因為國君的命令過來绛都,張孟談也在绛都處理事務,趙無恤就把他留下來,預備從趙氏宮邸的府庫裏拿出一些好的器物布匹之類,和金銀一起賞賜給他,再替他安排個就近的官職。張孟談接到主君召見的命令,一早來到趙鞅從前在绛都的宅邸,他向來為人是很謹慎的,在主君面前更是如此,所以來得過早了,趙無恤瑣事纏身,不能立即過來,随從送上坐墊,請張孟談在生着炭爐的堂中等候。
初冬的晉國十分寒冷,朔風刮過枯枝,呼呼地響,空中有些微雪。在無聊地等待着的期間,張孟談從懸挂着的簾栊縫隙向外眺望,發現庭院的景致竟和從前一樣,保持着趙鞅的布置,沒有絲毫改變。趙無恤的嫡長子,趙氏的宗子,在被略略染白的院子中央,模樣很是興奮。幾年過去,這孩子已經長大,能夠跑動,穿着新做的鮮豔的素面緞子的夾衣,嘴裏叫嚷着,在尚未開放的梅花邊和幾個兄弟游戲。張孟談新近娶了妻子,還沒有子嗣,窺見此情此景,覺得很可欣慰,等到趙無恤來了,微笑地俯首向他祝賀。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主君并不顯出高興的樣子,神色複雜地轉頭望着簾栊外面。
“不是他。”趙無恤剛剛落座,忽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站起身來說道:“這事情我還沒準備和別人講,怕無端生出動亂……不過和你說說也無所謂。”
他們周圍的氣氛變得沉重詭谲,張孟談不能理解地看着主君。密閉的室內異常幽暗,空氣混濁溫熱,日光淺淡狹長,斑駁地映在地毯上。趙無恤在日光裏立着,身上披着象牙色的羔裘,他拎起群青色的下裳,緩緩走到門口倒懸的幾何紋織花的氈毯旁邊,漿過的布料随着他的腳步,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響。
趙無恤在那裏站住,将赭石色的氈簾掀開一角,凝視自己的嫡長子和其他幾個孩子,臉上顯出回憶往事的表情——張孟談沒有察覺到他在回憶什麽。冬日的毫無溫度卻光芒刺目的太陽高懸在蒼白的天上,趙無恤擡起頭來,微微眯着眼睛,仿佛他的面前不是蕭條的中庭,而是趙氏宗廟排列着青黑色柱子的前廊。
他轉回身來,聲音低了下去:“我不準備讓空同氏的兒子當太子。”堅定沉靜的目光投向張孟談,“在我心裏,繼承趙氏的應當是另一個人,改日再把他托付給你,還請你……多多照料。”
張孟談雖然不知道他在說誰,但看主君的樣子特別鄭重,便也不敢怠慢,鄭重地應允了。
年末很快到來,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城門上的積雪愈來愈厚,整個城郭籠罩着白色,每天清晨不得不特別派人掃除。趙鞅死後,宗廟立在晉陽,每年都有盛大的典禮,祭祀在晉國顯赫過、最終如冬雪般消泯了的趙氏宗主們。今年張孟談也參加了典禮,确切地說,趙無恤從绛都來到晉陽時,張孟談就作為親近的家臣陪伴在主君身旁了。
年終大祭十分熱鬧,族中的男女都穿上了平日不多穿的正式的盛裝,一齊在那裏忙碌着。按照規格牽出豢養的家畜,當場宰殺了,盛祭品的烏木盤子擺滿了石制的祭臺,紅色的襯布上滿是鮮血。參加祭祀的趙氏子孫們遵從長幼身份,次第走進整肅堂皇的青黑色宗廟內,重疊的青紅色衣衫和沉重繁缛的玉佩不斷地發出聲響,與在宗廟內回蕩的莊重的樂聲相得益彰。
張孟談同其他家臣一起走上前去,主君趙無恤跪在地上,正向某個方向注目,張孟談擡起眼來,看到陪祀在趙簡子旁邊的董安于的牌位,由于年代很近,所以青色的漆面顯得嶄新锃亮,于清晨蒼白的太陽底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董安于含冤自缢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被認定是晉國的罪臣。趙鞅雖知道他是為什麽死,可是不能明說,在荀跞的重壓下,一個字也不能說。他把給董安于立牌位的事囑托給趙無恤,不過以趙鞅的性子,還是有些等不及,荀跞死後他成了晉國執政,就親手在宗廟內陪祀的臣位立了董安于的牌位,沒有等到智氏滅亡之後。荀申為人淡薄木讷,縱使聽人傳說這件事,也無心追究。荀瑤又把這個由頭忘記了。董安于的牌位一直保存在趙氏宗廟內,放在離趙鞅近的位置。
張孟談聽過董安于的故事,他那時年紀尚小,沒有入仕,不清楚內情。那個刺眼的牌位映入眼簾的一瞬間,他站在原地,微微地愣住。他料想趙無恤在董安于生前應該認識他,可面前的主君是否曾有所表示呢?對這類事他如何看待?張孟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敢向近在咫尺的主君确認,他已經有了覺悟,無論是董安于還是他,甚至是主君,與宗廟裏擺放的血淋淋的犧牲沒有什麽區別——他們的靈魂和性命不屬于自己,而注定要被供奉給趙氏漫長的歷史,用以祈求未來的繁榮。
他出神地注視那被祭品簇擁的祭臺,心中湧起萬千思緒,趙無恤随即起了身,招呼他過來,張孟談不敢怠慢,馬上走到主君身邊,低頭等待吩咐。他最不願意面臨的事情發生了,趙無恤沉默地向他指一指董安于的牌位。他的主君把目光轉向他,徐徐問道:“你害怕嗎?”
張孟談揚起眼睑和他對視,趙無恤的眼神平靜如子夜時分幽暗的天空,看不出什麽喜怒。他緊張起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直到趙無恤伸手握住他的手,冰涼的手指輕輕抓住他,催促又似安撫般地拂過他的手背,張孟談淺而急促地吸了兩口氣,顫抖着,低低地說:“我想沒有人會害怕這樣的榮光。”
手上驟然加重了力氣,趙無恤凝視着張孟談。“可是我怕。”很久以後,他開口說。
張孟談陡然一驚,仿佛為了确認什麽,他顫抖地地向主君投去詫異疑惑的目光,趙無恤錯開了眼睛。“以前怕,後來知道其實沒有什麽辦法,古往今來都是這樣。”他說,淺栗色的眼睛環視整個高大肅穆的宗廟。“你猜不到的。”趙無恤忽然以一種極為深沉的悲哀語調,慢慢道:“在這個地方,為了這個地方,曾經供奉過多少人哪。”
☆、賓之初筵
荀瑤準備第三次讨伐鄭國了,趙無恤立即把張孟談召到身邊詢問。
即使可怕的末世,也并非每年有戰事,荀瑤和趙無恤一樣,更多時候在绛都或者封邑處理政務,任漫長的時光在窗外葉尖的枯榮之間消耗。另一些日子,從遠方傳來別國的消息,就要進行戰争了,站滿公卿的朝堂上空氣充滿凝重的味道,像是春祭時宗廟裏的冰冷的灰塵氣味。
罕見的是,這一次出兵并非荀瑤主動提出,而是新即位的國君向他詢問的。鄭國的先君前不久也去世了,國家內部發生動亂,給了晉國可乘之機。荀瑤作為執政,而且是兩次受挫于這個弱小國家的,自然不肯放棄機會,早就在計劃怎麽讓趙無恤對他屈服,跟他一起出征了。
荀瑤當即向新君索要了诏令,派人向諸位卿大夫宣讀,此事重大,晉國上軍出動,趙氏免不了要随行,趙無恤把張孟談召進書房,朝他詢問。
“無窮之門的事,執政不可能沒有察覺。原本我們和智氏的關系就很緊張,現在随時可能崩潰。所以最好順遂他的意思,否則……難免生出事端。”張孟談坐在主君下首,一只手把袖子攬住,冷靜地分析着狀況:“而且鄭國向來也是趙氏的敵人,您的父親簡主生前常通過戰争震懾他們,雖然您如今尚未坐上執政之位,也不能疏忽。”
他原本信手在地圖上指點,感覺主君好像在看他,擡起頭來。趙無恤果然望着他,眼光沉默而冷淡,過了片刻,問道:“能做到簡主的地步嗎?”他随意地說:“我年輕時性情狂傲,近來卻常在想,荀瑤比我年輕。”
張孟談睜大眼睛,霍然攥緊了手中的絹帛地圖,他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于察覺的悲哀,更明顯的是特有的堅定,狂熱的、願意為某種事物赴湯蹈火的堅定。張孟談松開手,地圖上黑色筆墨細細勾出的城闕之間,布面的褶皺扭曲地橫行。他俯下身向趙無恤深深一拜,額頭正好落在主君被檀紅色下裳包裹的雙膝之前。
“國內外的很多人都預言過,智氏不長久了,如果您願意信我……”
“我知道了。”趙無恤覺得沒有說下去的必要,打斷張孟談,把他扶了起來,一面挪動膝蓋,離開了光滑單薄的細麻墊子。他站起身,輕輕地說:“我會接受國君的诏令。”
破窗而入的溫柔的夕陽之下,張孟談注視主君離去的背影,覺得他此刻的身姿異常孤獨而單薄,一股如暮霭般朦胧的哀愁湧上了他的心頭。
趙無恤現在非常信任張孟談,最近的日子時常讓他陪在身邊,即使府內的事也與他商量,很多人議論說他恐怕今年之內就要得勢,張孟談心裏不在乎。他還不到三十歲,到底逃不過年輕人的毛病,對功名總有點輕蔑和不屑,以為人世間還有更高華的東西。因此,當他一開始接近趙無恤為他準備的陷阱,立刻就沉淪了。張孟談把趙無恤當做同病相憐的夥伴,俯伏在他的身前時,他覺得自己在世上不是孤獨的。
一切源于祭祀那天在宗廟裏的對話,趙無恤的态度令他十分意外,他好像是為董安于鳴不平,恐懼着面前的深淵,這使張孟談對自己的主君産生了好奇,他無法禁止自己窺視他內心的欲望。從這天起,趙無恤就不再單純是他的主君,張孟談想方設法地要看清迷霧中的那個人,趙無恤卻以守為攻,張開羅網,把他網住了。
趙無恤是個和他一樣面臨抉擇和權衡會感到迷茫的人,一個習慣于用理智壓制情感的人,趙無恤的情感比誰都強烈,他的理智也更加冷酷。他不得不為了趙氏的利益而舍棄作為一個人的欲望,正因如此,他無時不刻地破壞着自己的內心,他深深拘束自己。他不是政治的機器,也不是笙歌長春的狂徒,趙無恤還活着,并且從宗廟鮮豔的畫棟之下跌跌撞撞地向張孟談走了來,握住了張孟談的手,那瘦削颀長的手指,肌骨是冷靜的蒼白,通過皮膚的溫度可以想見內裏深紅色的灼熱的血管是如何細密地糾纏,陰郁的血液遍淌其中。
年輕的張孟談被這種陰郁的、忍隐的深受壓抑的氣質牢牢吸引了,在不對外人宣示的內心深處,張孟談和他的主君已然成為了秘密的共犯,他們背叛了忠于家族和祖先的思想,背叛了作為宗主和家臣堅定的決心,被共同放逐到道德的荒原上——盡管他們其實什麽也沒做。這使張孟談的行動除了謀生之外也有了別的意義,他想改變趙氏受制的局面,他懷着拯救趙無恤的想法為他出謀劃策,他以為完成了趙氏的野心,就能替他解開家族的詛咒,殊不知這詛咒當初纏繞在趙無恤身上時,他是多麽欣喜若狂。
——趙無恤向張孟談偶然展現的,不過是人類萬花筒般複雜多面的性格中一抹彩色的折影罷了。為了吸引張孟談更心甘情願地奉獻自己,趙無恤有意使那在漫長生涯中消退得難以尋覓的、以至于帶上了虛幻色彩的叛逆的碎片,在他面前變得灼熱真切起來。倒也不能說他在欺騙張孟談,張孟談不夠了解他,他卻已經十足地了解了張孟談,就像他十足了解自己的每個手下一樣,他不費吹灰之力地籠絡了這個服務多年,極富才華的年輕人,使他真正地向他屈服了。
趙無恤待人的手段十分高明,這幾年來,不止是家臣,他在國人的眼中慢慢建立起了良好的聲譽。除了荀瑤,他幾乎能從容應對所有人,在誰也沒有察覺的地方鋪陳陰謀。只有荀瑤是他永遠不能欺瞞的,是他迄今為止還不能收服的。當年的事在他心頭纏繞太深,縱使他能夠做出萬分平靜的神情來對待他,趙無恤仍然無法逃避那種尖銳的痛楚以及無法挽回的挫敗感,他的平靜是搖搖欲墜的平靜。荀瑤輕易便能踐踏他的自尊。
與他相反,荀瑤的聲名在不斷損毀,這不讓趙無恤感到意外,雖然那個人的風度和魅力比起昔年只是有增無減,親切面容之下的狠戾終究是漸漸被人識破。尤其在第三次伐鄭的消息傳出以後,認為荀瑤狹隘固執、一味追究私仇的人更多了,盡管他本人絲毫沒有因此收斂個性。
荀瑤乘坐金黑色的車子,穿過绛都的街市,儀仗很盛大地來到趙無恤的府邸拜訪。按照張孟談的意見,趙氏就要跟随出征,朝堂上其他的大夫,自然不會與荀瑤相抗。對鄭國的戰争迫在眉睫,只等物資籌齊,便是向南前行的時候。這種關頭,身為晉國的執政卿,荀瑤有必要前來與趙無恤商議戰争的種種細節,順便也将一些戰争之前的事務交代給他辦妥,趙無恤的官職是下軍佐,荀瑤的下屬,理當輔佐他處理國務。
他們拟定許多條項,作了許多假想,推演數番,趙無恤執行任務可算盡心,荀瑤的吩咐他一樁樁承諾下來,并且向他仔細說明解決的方案。他們兩人這樣在戰争前夕談論公事的時候,不能說氛圍完全正常,不過荀瑤的态度至少還算柔和,畢竟他久經沙場,不再年輕,明白不能重蹈第一次的覆轍。
期間,他們沒有再說針鋒相對的話,難得做了一回真正的同僚。到了很晚,是吃飯的時候了,趙無恤身為主人,甚至挽留荀瑤在府中用餐,荀瑤不知出于何種心态,居然沒有推辭。冒着熱氣的菜羹和肉食端上來時,荀瑤刻意留心觀察,沒有酒,給他準備了酒但趙無恤沒有,趙無恤不在他面前飲酒。
荀瑤今天原本沒有抱着羞辱趙無恤、或是逼迫他的目的到來,一直克制自己,可這個頗值得玩味的細節一經發現,立即使他心中罪惡的嗜好蠢蠢欲動了。十多年前的往事浮上他的心頭,這是否說明趙無恤仍舊畏懼他——至少是忌憚他?雖然不再提起,但荀瑤相信趙無恤沒有忘記他作為趙氏太子參加的那次伐鄭,正如荀瑤至今記憶猶新。或許他們現下讨論的事喚起了趙無恤屈辱的記憶,看着趙無恤面前沒有擺放酒樽,因而顯得空蕩的漆案,荀瑤的內心隐約品嘗到了勝利者的甜蜜。
“您過去很喜歡酒,如今已經戒掉了麽?”荀瑤故意地問。
坐在東面的趙無恤聞聲擡起臉來,他身旁是蜜色的燭火,映襯着深紅的帳幔。在一片鮮豔的光影裏,他的姿容普通又平庸,面上也絲毫沒有光彩,完全無法與荀瑤相提并論。
趙無恤放下箸,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說:“多飲誤事。”他的聲音具有中年人的安詳柔和,但荀瑤從其中捕捉到了若有若無的痛恨。
為了佐證自己的話,趙無恤幾乎想也不想,随口吟道:“曰既醉止,威儀幡幡。舍其坐遷,屢舞僊僊。”這是一句譏諷醉酒大臣的詩,時機算得很精妙,吟誦的聲音也很是可聽。在趙無恤吟誦這一意味深長的詩句時,纖瘦蒼白的手指輕敲案幾的邊沿,他那好像十分平庸的眼光,穿過被帳幔染成昏然的紅色的燈火,漫不經心卻異常銳利地向荀瑤投去。
——他是在諷刺我十年前的借酒裝瘋。荀瑤當即心想。他還是恨我。
可一句詩算得了什麽呢?趙無恤的譏諷又算得了什麽呢?他到底是非常高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縱使是趙無恤的憤怒,除了給他增加一些陶醉的原料之外,仿佛也沒有別的作用,因為那憤怒聯系着無可奈何,荀瑤非常輕易便能予以還擊。他笑了起來,在趙無恤銳利的注視下,他一口飲幹了面前的酒,輕慢地揚起下颌。
“是啊。”他說:“像大夫這樣的人,确實不擅長喝酒,你擅長的只有推辭而已。”
趙無恤恨他,趙無恤無法從往事中掙脫,他一定還記得荀瑤把酒樽扔到他臉上,芳香的液體帶着刺痛侵入傷口;記得荀瑤勸說趙鞅廢除太子,言辭狂妄的信件被趙鞅放到他面前,他記得在一剎那間心頭湧起的那種冰冷的恨意,恨不得把他自己和荀瑤都撕碎的恨意。荀瑤馬上就看清了隐埋在恨意之後他的實質——自卑、忌憚以及無能為力。
果然,趙無恤緊緊咬住嘴唇,幾乎把臉整個兒埋進飯碗裏。他忍耐着,大概花了一點功夫把自己從破碎的自尊中拯救出來,當他重新仰起臉,他的面龐又恢複了令人恐懼的、平庸的沉靜,不過,其中的變化已被荀瑤悉數目睹,趙無恤的沉靜在他眼中也不像之前那麽牢固了。
“您不一樣只會勸酒嗎?……還不很擅長。”
荀瑤滿意地眯起被醉意染紅的眼睛。今天的趙無恤與往日相比,竟具有了些微的攻擊性,經過長時間的侮辱與挑釁,他終于忍耐不住,微微露出了獠牙。或許是飲酒已經超過了清醒的程度,荀瑤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興奮了起來。
“對什麽人用什麽辦法,我特別擅長,或許我還有機會教你呢,趙孟……你想讓我教你嗎?”
他略約側過身子,面帶冰冷的笑容,語氣輕浮地問道。
趙無恤緊緊地握住筷子,緘口不語。荀瑤惡意地笑着,嘴裏說出胡話,撩撥趙無恤,企圖點燃他一直遏制在內心深處的怒火。然而他的挑撥實在是過了頭,馬上就被看穿了,趙無恤又恢複了全然麻木的态度,以沒有回應來回應他。
荀瑤愉快而遺憾地嘆息,趙無恤放棄回應的同時,他難得地也放棄了挑釁,兩人都清楚那是為了不破壞伐鄭的同盟關系。作為适可而止的慶祝,荀瑤在趙無恤面前一杯接一杯地吞咽微辣的液體,直到面龐染上酡紅。醇厚濃郁的酒的味道裏,他回味着趙無恤的屈辱,懷着征服者的陶醉沉入陷阱。他乜斜着眼睛望向自己的獵物,自己的囚徒,眼角在燈下略略上挑,異常地淩厲而濃豔。
荀瑤為了取得擁戴,常是親切的樣子,實際上根本不懂得同情憐憫,他熱衷于品嘗他人的痛苦,這種喜愛在趙無恤身上尤甚,或許因為趙無恤的性格格外令他讨厭,他的僞裝過于厚重,使他燃起了焦灼的破壞的欲望。他和趙無恤坐在同一間堂上,以同僚相稱,但他們畢竟是敵人,他們遲早要為敵的。而趙無恤除了一句詩,除了無力的譴責,沒有別的可以指向他的武器。趙無恤不可能戰勝荀瑤,他在這個人面前取得了永恒的勝利。
荀瑤癡迷于破壞趙無恤,他癡迷于毀滅他,總有一天他會把他徹底毀滅,這種幸福的想象像剛剛綻開尖兒的虞美人的花朵,只在翠色的荒草中閃過一個豔麗的角,便俘獲了人的感官。它代表着超越一切肉體享樂的,至高無上的精神的快感,既将一個高傲者的自尊在腳下碾碎的快感。
荀瑤将酒器湊在唇邊,再度地覺得醺醺然了。
☆、小宛
在那以後,荀瑤又來了幾次,每一次都要飲酒,他不害怕趙無恤趁機把他毒死,故意把商談國事的時間拖到很晚,然後在趙無恤面前自飲自酌。直到後來趙無恤借故不再陪他吃飯了,他才放棄去趙家喝不要錢的酒的嗜好。
這件小小的日常瑣事之後不久,就是兩家約定出兵伐鄭的日子,攻打鄭國的部隊聲勢浩大,由荀瑤做主帥,趙無恤次之,加上一些負責處理軍中事務的大夫和家臣,既有趙氏的人,也有智氏的人。
兩家軍隊的規模非同一般,軍隊離開绛都,向同姓的諸侯國開去,士兵腳踏地面和車輪碾過的動靜令中原的土地微微顫動。為了首尾照應,行軍時打起各種顏色的繡有白虎朱雀等等瑞獸的旗幟,豹皮鑲邊的旌旗在空中十分威嚴地飄蕩着,隔了很遠都看得見。
來自幾乎是天下最強大的行伍中的軍人們,嘴銜木片跋涉過平原與丘陵,百日在黃河的分支裏飲馬,夜晚則在樹蔭和山谷中紮營,他們頭頂寬大的芋葉穿過有雨的地帶,暮色四浮之際,他們停留的杳無人煙的大片荒野上,時常騰起袅袅淺黧色的炊煙。
晚飯後,軍官們每每聚集到主将的營帳做日常的彙報,荀瑤和他們一個個地交流今天收到的斥候的情報,确認下一步的計劃,又攤開地圖來看标注好的路線,計算離鄭國的距離以及最終到達國都的時間,經常到了很晚也沒有困意。同時,晉國的軍隊已在路上的消息也毫無疑問地傳到了鄭國的公卿大夫們耳內,恐懼的陰雲籠罩了弱小國家的宮殿。
好在公卿之中,驷弘是經歷過荀瑤上一次伐鄭的,有些對付他的經驗,倒不像其他大夫那樣慌張,他對同僚們說:“智伯的為人,性情傲慢且非常好勝,他幾次來讨伐都沒得勝,假若這次也搶先打壓他一下,讓他知道困難,大約就會退兵了。”
驷弘安排在鄭國國都的郊外南裏屯兵數千,等待荀瑤的到來,又在國都名叫桔柣的城門內屯集重兵,城外則不甚設防,假如南裏被破,荀瑤一定會率軍從這個方向進攻國都,驷弘便準備在門內伏擊他,當頭給他一棒。
晉軍終于到達南裏,前方斥候回報發現鄭國軍營。此時月已高升,便不作今日的打算,暫且停下修整。命令下達以後,士兵們拿着鍋子、撿來石頭,匆匆搭竈做飯,荀瑤走出營帳探看,只見今夜蟾宮甚為朗潔圓潤,月色銀白如流水,視野冷谲明亮,清冷的光芒從遠處的山影上投落在營地的空隙裏,給人天地空曠之感。匍匐在地平線上的城市更是變得如銀雕雪砌一般,如此看去,不像是與他多番周旋的可惡的鄭國,倒仿佛半夢半醒之間意識中偶然閃現的虛幻世界。
為了看得更清,荀瑤登上亂石堆就的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