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手中扶住一株快要倒下,卻仍未死去的蒼翠橫斜的古松。那即将遭到他的踐踏、此時顯得格外脆弱美好的城闕,在荀瑤心中燃起了熊熊的欲望。他想起這是第三次了,絕沒有不成功的道理。
心緒激昂之際,他偶一垂眼,發現昏暗的下方,碧色的成團松針的縫隙之中,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在那裏伫立。
荀瑤定睛看了一會,确信正是那個十分熟悉而厭惡的人。趙無恤站在矮坡下面,看向他方才凝視的方位。荀瑤這才想起趙無恤好像是跟在他後面從軍營裏走出來的,之前原本是為了一件什麽事情,正受到他的刁難,大約是出來透透氣。
趙無恤不知道荀瑤在這裏,一味地耽于沉思,他慣常有很深的心思,不與任何人言說,徒勞地承載着,荀瑤連他的這幅模樣也非常不屑。好在他明白軍中不宜失和,趙無恤這些天甚是安分,荀瑤無意毀掉至今以來的成果,然而胸中總有些東西在湧動不平——與其說是惱怒,不如說是激昂的欲望,在流血的戰争前夜,仿佛營帳前的庭燎一般燃燒的欲望。
于是他信手折下一段很長的、分桠特別曲折美麗的松枝,向下方的趙無恤投去。荀瑤箭法很準,這種事上也不會有偏,松枝墜在趙無恤肩頭,順着鴉青的衣衫滑落,毫無例外地把他吓了一跳。趙無恤一面撣着散落于衣上的碧綠的松針,下意識地擡起頭向上方望來。荀瑤從樹枝的遮擋後面繞出來,俯視着他。趙無恤愣了幾秒,立刻向他一拜。
“上軍佐也觀察鄭國方面的情況嗎?”荀瑤沒有答拜,用很正常的語氣問道。
趙無恤走近了,走到荀瑤腳下,臉上略微有奇怪的神色一閃而過,他仰頭瞧一瞧荀瑤,又回頭看着遠方,終于說:“執政能否指教?我太愚鈍,從這裏看不到鄭國的情況。”
“沒錯。”荀瑤說,他饒有興味地拖長了聲調:“就是看不到,我也看不到,可是,難道這種說法能敷衍我?”他漫不經心地端詳着那個人的臉:“你怎麽總這麽戰戰兢兢的?好歹成了上軍佐,可你一點長進也沒有。”
趙無恤明白自己又被戲耍了,一瞬間,荀瑤一廂情願地覺得他的神情有點動搖,實際上沒有,至少晉軍元帥的眼睛沒有捕捉到。趙無恤仍然是很習慣了的馴順模樣,略略地垂着眼睛,不看荀瑤,也不看被月光普照的地平線。
自從那天荀瑤在醉中挑釁他,稍稍地把他的平和破壞了之後,他立即換上了更厚的僞裝,而且一直保持這種态度,如今還沒有改變過。
“我習慣了。”趙無恤用很正常的語氣說:“我怕會犯錯。”
趙無恤确實習慣了外表的平靜、謹慎和耐心,這是他一貫的處世之道。即使內心正感到恐懼,他的表現也能夠滴水不漏,除了一個名為荀瑤的變數,這種外表幾乎是完美的。然而趙無恤無法欺騙自己,他還是覺得可怕,他恍然發覺現在的情形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跟随荀瑤伐鄭時極為相似,那年他的父親和姊姊在世,他還不是晉國的卿。他們現在已并非少年,荀瑤與十多年前比起來程度毫不遜色的華麗優美的姿容,讓趙無恤察覺了某種輪回的發生——又或許世間的事情都是類似的,本來就是在不斷重複中前行的,趙無恤卻再也不願重複那種記憶了。
“明天的戰鬥,假如我叫你去打頭陣,你去麽?”荀瑤正在上方,居高臨下又不以為意地問他。
“每個人負責什麽,早就安排好了。”趙無恤出着神,依舊沒有纰漏地回答:“臨時更換計劃,恐怕對戰争不利。”
“果然是這樣!”荀瑤也不多計較,大笑起來,說道:“你這人呀,真是傲慢得很。”
趙無恤沒有應答,沒有心思與他計較到底是誰比較傲慢的問題,或許荀瑤說的話也有些對的道理,要是換做別人,趙無恤的防守沒有這麽嚴密。他有時忍不住要玩弄那種危險而隐秘的把戲,故意采取荀瑤最讨厭的說辭,讓對方掃興。這不僅僅是因為趙無恤特別恨荀瑤,他無法洞察自己內心做這種事的緣由,荀瑤對他來說有些難以形容的特殊。
趙無恤猛地感到身上一陣寒意,意識到夜色已經很深了,他是為了緩解戰争前夕的壓力,才到軍營附近随意地漫步,至于碰見荀瑤,是預料之外的事,為此耗費了過多不必要的時間。廢話了半天之後,即使荀瑤還是一副不準備就寝的樣子,趙無恤打算向他說出告辭的話了。
好在,在他想着怎麽開口的時候,趙無恤如釋重負地看見荀瑤從剛才的位置離開了,等他走到近前,趙無恤才瞥見他的指尖拈有一片桑扈的青色羽毛,應該是方才講話時看見旁邊的松葉間沾着,就摘了下來,好玩似地拿着。明亮的月色下,桑扈的羽毛泛着它主體身上所有的豔麗的色澤,荀瑤仿佛被青翠的顏色刺激,想起什麽一樣,将它在手裏轉了幾轉。
“溫溫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臨于谷。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這首詩叫做《小宛》,因為詩中提到了桑扈,所以荀瑤斷章取義地誦了其中的一句,用來形容趙無恤。詩句本身并不惡毒,荀瑤這麽念出來,大約也沒有誇獎的意思。只不過,荀瑤盛年的風度十分成熟,月華之下,連營之外,他手持片羽,面露微笑,随意詠誦的清秀姿态,本已勝過了趙無恤。荀瑤自己深知這一點,所以格外得意。
這是對趙無恤的一次還擊,又或許是炫耀自己不亞于趙無恤的吟詠,總之,他還記得趙無恤對他的賦詩譏諷,并将它作為久遠的對答。荀瑤的目光投向青色羽毛細密的管狀紋路和一邊磨損的缺口,輕描淡寫地吟着,就像他不過突然聯想到的,并沒有什麽深意。如果一定要找出他別有用心的證據,那就是他在誦賦時含笑地瞥了趙無恤一眼。
按照禮節,趙無恤還要答一句什麽詩才好,荀瑤自己對此一向是憑興趣來,所以那時候也沒有答趙無恤。他猜想趙無恤是一定遵守這禮節的,但是趙無恤看了一眼月亮底下泛着幽光的青雀羽毛,便将目光轉向了無盡的夜空,沒有答詩。
一同回到晉國軍營的路上,他們之間除了沉默什麽也沒有。戰争前夕,趙無恤真的很害怕會再生事端了,他疲于應對和往昔過于相似的現在,荀瑤看出他非常希望結束那些試探和挑釁,甚至希望荀瑤就此熄滅掉對他的好奇,但他愈是這樣,荀瑤就愈不會善罷甘休。
元帥和上軍佐的營帳相隔很近,直到門口,趙無恤都沒有說一句話。荀瑤明顯流露出惋惜懊惱的神情也被視而不見。最終,趙無恤從容地、不無風度地施以荀瑤一禮,随即準備後退。
今晚的月色銀白如霜,怎麽甘心就平淡無奇地結束?與趙無恤一味地逃避痛苦不同,荀瑤的情緒高漲,舉止異于往常,一想到明天的早晨,想到無法奪取的鄭國,荀瑤的心又像被火灼燒似的,純白的月光和桑扈留宿的痕跡很快就不會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功勳、戰火、烽煙。
他揚了揚眉,舉起一只胳膊,最終游戲般地做出一個逾越了他和趙無恤之間任何身份的動作,無論是同僚、仇人、上下級,還是兩個普通相識之人都不會做的事。借着晦暗的夜色,他将那支青色的、豔麗的殘羽夾在指尖,動作輕快迅速地塞進了趙無恤的被體溫染熱的衣襟。把手伸到他衣服裏的一瞬,他感到自己幾乎碰到了那個被他厭惡的人跳動的心口,在薄的白絹裏袍的掩蓋下,炙熱的生命搏動着,他的指甲稍稍刮過絲織的襯裏。荀瑤抽出手,趙無恤轉過臉來,滿臉難掩的驚愕。
“上軍佐,你好像青色的小鳥,可惜沒有羽翼不能展翅。”荀瑤以愉快的傲慢聲音說:“雖然無法飛去鄭國軍營替我探看情況,不過今夜月色很好,你看見麽?”
他不是說謊,因為他實在是太激動了,被毀滅之前的……被塗抹上血跡之前的銀白純粹的月色,荀瑤從心裏不屑地認為趙無恤并不明白,趙無恤并不會因為玷污了這種月色而激動。即使感到興奮,即使胸中的跳動加快,這個人也一定會閉緊他的嘴唇,絕不吐露半點,無論對他做什麽,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那樣忍受了。正因如此,他的模樣總是那麽難看。可是會毀滅的,無論是鄭國,還是趙氏,有朝一日,終究會被烽煙籠罩消逝而去。
荀瑤從鼻子裏發出一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