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晉國的軍隊不費吹灰之力便攻下了南裏,不知是否國中有難的緣故,鄭人的鬥志并不高,稍一與晉軍交戰,馬上就退走了。荀瑤坐在插着主帥旌旗的戰車上,沿着淩亂的車轍追趕向首都逃去的鄭國軍隊,神色益發得意。
那天深夜以後,接連幾天都是非常晴朗的天氣,四野溫暖得有些燥熱,在滾滾車輪揚起的土黃色煙塵上,天空藍得如同給蓼藍泡的水洗過了似的,厚重的雲朵在陽光下呈現出純粹強烈的白,仿佛寶石中的絮狀物那樣凝定着。晉國的戰車駛過空曠的城郊、長勢并不良好的農田,靠近了鄭國因為連綿不斷的戰争而被多次破壞,又多次修補,顯得顏色斑斓的城郭。一路上并非沒有遇到阻攔,只不過士氣高漲的晉軍一味沖鋒、砍殺,猶若銳利的鐮刀,将鄭國的防線像拆除破舊的藩籬那樣瓦解了。
如驷弘所料,按照這個方向,晉軍到達的是鄭國的桔柣之門,城門之前早就安排了一些守軍,卻沒有設重防,目的是引誘晉軍進入伏擊圈。等到負責殿後的趙無恤趕來時,交戰已經進行過一輪,他看見的是破敗的城門和逃走的守城軍留下的武器與旗幟,還有停駐在城門前的晉國的軍隊。攻城的器械陳列一邊,許多軍官都待在原地,樣子卻不像是休息。荀瑤在其中,滿臉焦躁,大約在等待什麽——不過不是趙無恤,趙無恤跳下車子拜見他的時候,他的眼睛略略煩躁地向他面上一掃,馬上移開了。
今日的狀況有點不對勁,荀瑤不需要別人提醒,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從這道詭谲狹長的城門內,透出的是一股死一樣的壓抑的寂靜,空氣中隐約浮動着不祥的陰謀的氣味。當輕易便摧毀了的城門被打開,這幅景象展露在荀瑤面前,他的心中立即起疑,原本就在前方的目标忽然墜入迷霧之內。
荀瑤不敢馬上率領軍隊通過那道土磚壘成的高大拱門和空無一物的甕城,去迎接盼待已久的勝利,這樣的情況最忌諱輕舉妄動。他下令原地駐紮,随即派了手下一位算是可靠的人進入城中打探消息,無論是他進去之後馬上倉皇逃出,還是從容地出來彙報,全在荀瑤的預計裏——然而他進去之後再也沒有出來。日影從一個磚縫偏向另一個磚縫,緩緩地爬走了,大家不安起來,身上發了汗,盔甲裏一陣陣地難受,可那人就這麽被這道死寂的城門吞噬,宛若一滴水落入夏季炙熱的沙子,轉瞬蒸發。
荀瑤一個名叫張武的家臣,素來心思和他一樣狠毒狡詐,因此很得荀瑤賞識的,此刻也開始沉不住氣,用詢問的眼神望向主君。荀瑤無動于衷地沉思了一回,向他擡起一只手,示意道有了方法。張武看見主君将眼睛轉向趙氏的軍隊,帶着格外冷酷而慎重的神情直起身子,走下戰車,一步步走到趙無恤跟前。這時,他的表情又變作了往日那種脅迫性的、虛僞的親切。
“這麽久,我想你也休整好了。”荀瑤微笑地說:“這次一定得勝,你先進城去,占個先機。”
趙無恤微微一愣,警惕地看着他,他一直等在這裏,周圍人的表現一覽無餘,以他察言觀色的能力,不難猜出荀瑤是想送他去填平鄭國的陷阱。
荀瑤素來憎惡趙無恤,覺得他愚不可及,然而如今的對視中,他又開始憎惡他為何不蠢得更徹底一點。
“這不妥。”趙無恤下意識地推脫道:“您……”
“我的意思是命令你做先頭部隊。”荀瑤不耐煩了,搶先用異常淡漠的聲音補充。
趙無恤看見他的樣子,反而漸漸平靜下來,從容應答:“入主敵城之事,從來是主帥在先,豈有官階在後卻強行搶占之理。”他深深一揖:“無恤不才,不敢與您争功。”
雖然謙遜卻毫不妥協,雖然堅決卻滴水不漏,這種難以應付的态度使得荀瑤好不容易遏制的、在長久的等待中産生的怒火又燃燒了起來。在此之前,他尚且有心思與趙無恤周旋,然而只要望着這張令人惱怒的面孔,感受到趙無恤居然膽敢拒絕他的要求的事實,他完全無法使出智計。荀瑤向來清楚這個敵人的為人,恨不得立刻揪住他的衣襟拖去昭告天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是趙無恤虛假的一面,享有盛名的趙氏宗主不過是個從卑賤的地方爬到廳堂上來的龌龊的僞君子,圓滑、狡詐卻又極力保持清白的聲名,心裏害怕着遭到人的議論,害怕着失去目前的地位。
“那麽你是要違抗軍令了?”他睨着趙無恤,冷冷地說。
“不敢。”趙無恤停了片刻,低垂面孔,不卑不亢地答道:“倘若去了,是傲不知禮,倘若不去,是違背軍令,身陷兩難之中,實在是我的過錯,無言可辯。”
“這不是你的過錯,你想說的其實是這個。”荀瑤冷笑地說:“那難道是我的錯嗎?”
荀瑤積攢已久的情緒終于難以按捺,他霍然暴怒起來,伸手緊緊抓住趙無恤的手臂,趙無恤的指責宛若利箭,既已對準了目标,誰也不可能察覺不出。四周許多雙眼睛都看着他們,許多人已經等待了很久,這個倒黴蛋卻不肯前去送死,寧肯拖累得他們滿盤皆輸!荀瑤把趙無恤拖到自己跟前。“難道是我的錯嗎?”他咬牙切齒地問。
毫無疑問,這個人觸了他的逆鱗,荀瑤把一貫以來的憤怒發洩在趙無恤身上,趙無恤反射性地推拒了幾下,荀瑤擡腿絆他,想要把他的臉往地上摁,把他的額頭掼在城牆上砸碎,把他像一個易碎品那樣破壞掉。由于身上的铠甲很重,他一時沒有得逞。趙無恤不僅不肯讓他,反而掙紮起來,企圖掙脫荀瑤的鉗制。許多家臣圍過來拉扯,卻因為這兩個人身份尊貴,且脾性古怪,沒敢真正使勁拉開。
他們打了起來,局面呈僵持之勢。執政和上軍佐的肢體如鬥争的公牛的角一般抵牾,差點一起跌在地上。他們撲騰着,揮舞着肢體,騰出手來毆打對方,铠甲時不時相撞發出激烈的聲音,這原本是晉國最有權勢的兩個人,然而,在憤怒爆發了的時候,卻和街頭的醉漢沒有什麽區別。
最後是荀瑤占了上風,他扭住趙無恤的胳膊,将他狠狠一推,對方的額頭撞在城牆上,沉悶地響了一下。荀瑤退開兩步,一邊喘氣,抱着兩手,一邊張大眼睛,瞪着趙無恤艱難地轉過由于耗盡體力的争鬥而變得通紅的面龐,他的額角垂着細長的血流,一只手捂着發熱的傷口。荀瑤的臉上仿佛微微浮出一點冷笑,又仿佛猶有怒意。他用目光自下而上地掃過趙無恤,輕蔑而嘲諷地道:“懦夫。”
“面目醜陋不堪,出身低微卑賤,在戰場上又拿不出勇氣,你有哪點配做趙氏的宗主?”荀瑤平複了呼吸,好整以暇地看着趙無恤,惡毒地譏諷。他想起了那樁趙無恤最為忌諱的舊事,頓時又高興起來:“假如趙鞅黃泉有知,一定後悔當初沒有聽我的話。”
在十分得意地說出這些刻薄的言辭時,荀瑤還沒意識到命運如同缭繞天周的星辰,又轉回了十幾年前的那個點,所有情形皆相似得令人恐懼。當然,他和趙無恤不一樣,是不畏懼命運的——他不畏懼任何東西。
趙無恤倚在牆上,拭着額頭的鮮血,一面望向他,一須臾間神情變得非常可怕,不同于往常。趙無恤眼中猛然迸射出深沉的、陰暗的目光,這雙眼睛帶着血絲,不像是人的眼睛,宛若從黃泉的深處、從形狀殘缺的鬼魂們眼中才會看到的那樣怨毒、仇恨的眼色,趙無恤那歷來深不可測的內心漆黑瘋狂的惡意剎那間完全展露。荀瑤從來不知道趙無恤會這麽看人,特別是這麽看他。但他同樣也不會為此感到害怕,他甚至再度振奮起了情緒,幾乎和趙無恤一樣瘋狂了。
有一會兒,他以為趙無恤馬上就會沖上前,向他拔出腰側的長劍,把他在這裏砍死,或者他會號令趙氏的軍隊把矛頭對準智氏,可無論哪種都不過是徒然,荀瑤堅信趙無恤殺不死他,也不能打敗他。荀瑤忽視了一點,那就是雖然他不懼怕命運,卻無法改變命運按照毫無不同的軌道行駛而去,和十幾年前一樣,駛向了失敗的終點。
趙無恤沒有殺了他,也沒有攻打他,荀瑤的一通痛罵,讓趙無恤現在連掩飾情緒也做不到了。即使如此,趙無恤擦拭着仍舊流血的傷口,緩了一緩,走上前來,緩緩向元帥答道:“能夠忍耐恥辱,不會為趙氏招致禍端,先君選擇我,或許只因我有這個優點吧。”
他的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顫抖,不影響這是個完美的作答。趙無恤竭力抑制着對荀瑤一拜,作為告別。許多驚異的目光投在他身上,即使到了今天,趙無恤的選擇也和那天如出一轍,他退讓了,為着趙氏的未來,他咽下了難堪的苦果。連智氏的家臣也不禁對他肅然起敬,他就這麽在衆人的目光中轉過身去,登上了車子。
由于一時的惱怒,荀瑤再度侮辱了和自己聯手的盟友,作為代價的是脆弱的聯盟土崩瓦解,軍隊失和分裂的結果無可避免地再度降臨。或許荀瑤不把趙氏放在眼裏,甚至不把鄭國放在眼裏,加深趙無恤的仇恨和陰影令他尤其高興,使他的人生又得到了新的快感,然而他迄今為止為了洗雪失敗的恥辱的努力,确實地白費了,作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結果的野心家的角度來說,他早已輸給了趙無恤。
這天下午,趙氏從鄭國撤軍,傍晚,智氏的軍隊也踏上了回途。趙無恤這次沒有阻止旁人說出真相,不過他本人從不提及這層原委,不管誰問起來都只是說身體不适。
荀瑤從侮辱了趙無恤的那一刻開始就預見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也很幹脆地跟在趙氏後面撤走了。只不過,荀瑤照例把失敗的所有都看作別人的錯,絲毫沒有從自己這方面後悔的意思。由于這次的功敗垂成,他對趙無恤傾注了更多憎恨,在回晉國的路上不斷地唾罵他,痛斥趙氏為晉國的毒瘤。
“他以為憑他那樣就能夠保全趙氏嗎?”他像講述一個無足輕重的笑話一般對張武談起這件事,臉上仍輕蔑地、愉快地微笑着。荀瑤的高傲絲毫沒有因為失敗發生任何改變,他以踐踏趙無恤這種人作為自己傲慢的養料。從他尚且年幼時,致命的缺點就已經牢牢地固定在他的人格中。無論什麽,總會是他的,他是最後的勝利者,他堅定地這麽認為。
荀瑤學不會接受教訓,即使命運一度又一度地重複,他還是只會随心所欲,用傲慢的态度應對一切。
這正是他、也是智氏的最後的悲劇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