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趙無恤回到晉陽,把自己灌醉了。

自從代嬴死,他幾乎不再酗酒,然而,當朦胧的令人舒适的醉意再度襲上心頭,他還是像當初躺在代嬴懷裏一樣,屈服了。他需要一點東西來麻痹自己,否則他簡直一刻也無法從荀瑤賦予的陰影中解脫。趙無恤的人生從被算命者相中的一剎就已套上逐漸沉重的枷鎖,時至今日,已經沉重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

某一天的整個下午,趙無恤酩酊大醉,和衣卧在彌漫酒氣的室內,睜大眼看如血的夕陽粘稠溫熱地浸透窗棂,把室內的物體染上一層昏沉的色彩。直到夜色降臨,華燈初上,他才爬起身,叫侍從端了飯來吃,一面吃,一面取出家臣們寫來的竹簡查看,他從鄭國回來之後很是消沉了一陣子,自然有許多事情等待處理,趙無恤盡全力企圖看清那些字眼,但手裏打滑,怎麽也抓不住竹簡的邊緣。

他正和竹簡做着鬥争,忽然從庭院裏傳來輕微的嘈雜聲,讓他短暫地清醒了一下,趙無恤仰起臉,瞧見外面火把橘紅色的光芒猶若飛鳥的翅膀一樣晃動着,在窗上映出一些模糊柔和的光點。後來,許多腳步聲由遠及近,屋子前面有人在說話,又有家臣的聲音在答話,好像來了什麽身份緊要的人。

自從他回到晉陽之後,還沒有過這樣詭異的拜訪,趙無恤尚未弄清這陣騷亂的源頭,幾個人便急匆匆自外進入,趙無恤似有預感,緊張起來,原本半躺着、倚靠着憑幾的身子坐正了。行過禮後,使者走到趙無恤面前,向他呈上一封竹簡。那人滿面喜色,禀告道:“代地的新稚大夫派使者送來告捷信,中山之役大捷,已取得柏人、中人兩地……”

其實,在他進來之前,趙無恤就猜到會是戰報,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憂悸不已。智氏近來又有新動作,自從趙氏從鄭國撤兵以後,荀瑤對第三次的失敗不甘心,并且将趙無恤視作罪魁禍首。抱着威懾趙氏,提醒一下他智氏的強大的目的,沒過多久就去讨伐中山了,他在中山取得了窮魚之丘,還停留了幾天,現在應該正在回軍的路上。

在鄭國受到了打擊,又被中山的事情威脅,趙無恤比平時更感到焦慮,絲毫顧不得掩飾和智氏争奪的目的,一聽說荀瑤攻下窮魚之丘的消息,命令地震之前就有所準備的軍隊從代地立刻出兵,直取靠近首都的兩個城市。

傳達戰報的使者還沒有說完,趙無恤發出一聲愉悅的、由衷的嘆息,嘆息聲十分沉重,從他感到幸福的胸膛中不加修飾地溢出。他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喜悅和輕松中,一把将箸拍在飯碗上,站起身子,感到自己的多年的苦心獲得了回報。鄭國的受辱算得了什麽呢?他沒有輸給荀瑤,他手中擁有土地,這比無聊的言辭和破碎的尊嚴重要千萬倍,無窮之門外的領土還在擴張,直到鈞天之上天帝信手所指的方向的盡頭,沒有結束的時候。

趙無恤的內心不由得激昂起來,或許有飲酒的緣故,或許是勝過了荀瑤的消息比酒還能刺激他的神經,他腳步不穩地繞過幾案,走到堂下,焦急地去接那封竹簡,驟然一個趔趄,幸好被一旁随使者前來的張孟談扶住了。

“我知道的,新稚大夫他……”趙無恤說,卻又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麽好。

他展開從那遙遠地方送至的來書,飛快又仔細地讀,間或擡起眼來,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狹隘的庭院外更廣闊的地方。月亮的清輝自天而落,溶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這青白的光亮也将照在他新獲得的土地上,照在趙氏的旗幟、照在無窮之門滄桑厚重的磚牆間。

趙無恤臉上的微笑已經消失——他的笑容慣常像空中拂過的流雲,是不長久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詳、愉快的平和,他不失風度地向使者稱贊新稚大夫的功績,說當初讓他來輔佐年幼的趙周是十分正确的選擇,又面目和善地向随從吩咐好好款待新稚大夫的使者,為他接風洗塵。興高采烈地說過一番話之後,他感到有點餓了、而且渴了,重新坐在燭光裏,伸手去舀蕨菜羮,然而手伸了三次也沒抓住放在一邊的木勺,最後還是張孟談拿起來,交給了他。

他還沒有輸給荀瑤,真好啊,他并不是輸給了荀瑤。

因心情舒暢的緣故,趙無恤吞咽飯菜的速度好像都比以前快了很多,往嘴裏塞了不少東西,鼓起腮幫子咀嚼。他将一把大麥飯握在手內,還沒送進嘴。忽然,張孟談看見他好像想起什麽可怕的事,臉色變了,喜悅漸漸從他的面龐上褪去,眉頭慢慢揪緊,神情重新凝重起來。

“怎麽了?”張孟談關切地問,還以為主君吃的東西有什麽問題。

趙無恤搖了搖頭。

“我不會遭遇災禍吧?”他仰起頭,自言自語地問道,言語中有一股難以捉摸的詫異。

“剛剛的樣子,實在不應該。”似乎酒被吓醒了,趙無恤檢讨道,聲音裏有一種美夢醒來時籠罩周身的寒冷。他發現張孟談用非常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等待解釋,就垂下眼睛,沉悶地說:“說起來荒誕……忽然這樣大的一件喜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配受這種幸福。”

“您是趙氏的主君。”張孟談堅定地回答。

有那麽一瞬間,趙無恤回想起了某個畫面,緊接着,他想起那是父親喪期已滿的春日。春風還帶着冬季的冰冷,但已有了略微的泥土香氣,在晴朗蔚藍的空中向他吹來。離趙鞅去世過了三個年頭,春祭完畢,便要按禮脫下喪服,換上新衣,同時也要舉行一些慶祝的儀式。趙無恤褪掉帶着體溫的麻布衣裳,穿上新做的、冰冷而輕便的春服,獨自坐在房中有些不習慣似地舒展一下身軀,擡起手,放在樸素的、光華沉潛的桐木琴上。手指掠過強韌的弦,稍稍用力地按下,立刻傳出一串沉重的微響,在這微響裏,他回憶起智氏宗主的笑容。

他嘆一口氣,覺得雖然春風拂面,然而身上好像穿了十層冬衣。

“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所以很少說。”趙無恤搖着頭,蒼老地開口:“你不知道,主君以前不是我……我害怕我會變成傲慢的人。我沒有德行,出身也不高貴,淺薄無知,即位多年來,一有什麽好事,我就想,恐怕一切都是僥幸而已……否則我憑什麽得到這麽多?我唯恐将來會有更大的災禍在前面等着,會把本來的一切和争取到的一切摧毀。”

“是的。”張孟談說,聲嗓溫柔:“這是您争取的事情,所以沒有什麽可以否定您。”

趙無恤眼前浮現出荀瑤對他盡情譏諷的模樣,陷入了痛苦的沉默。他伸出沾有飯粒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摩着飲食的器具。他想起他的人生中有許多不幸的事情,可以為這樣的想法做實證,比如他被看相者預言命運之後,他的母親的死;還有他終于完成夙願取得代地的時候,代嬴的死,他不知道這次勝利以後會發生什麽。趙無恤現在想起來,心口還殘留着生鏽的疼,代地是趙鞅的囑托,是他人生的起點,他不得不付出代價。究竟有什麽法子能不害死代嬴呢?他沒想出來。

在苦苦的掙紮間,他将眼睛微微轉向張孟談,張孟談在他的眉宇間再次看見陰郁不安的神色,仿佛暗夜中漆黑的流水微弱閃爍。張孟談第一次覺得他并不如所想那般的了解主君,也不可能看透他了。趙無恤是個複雜的人,張孟談拂開了一層迷霧,迎面而來的卻是又一層不可知的夜霾,在重重夾雜真假的煙塵之中,趙無恤本身猶若一泓純黑的潭水,蕩漾着複雜、黏稠、似乎能将他吞噬的危險的波光。

好在他的主君馬上就恢複了正常,覺得自己确實太過多心,又開始吃飯了,然而面上再沒有那樣的喜色。張孟談向他告辭出去,走到室外,把方才發生的事講給迎面遇見的第一個人聽,随後又講給第二個人,第三個人,不出他的意外,不久之後,這件事就傳遍了整座城市,趙氏的家臣們又找到了新的理由稱贊主君的賢能,他是多麽克制、多麽謹小慎微、多麽兢兢業業如履薄冰!無怪趙氏的百姓們會愛戴他,實際上,要全晉國的百姓都來愛戴他才好,畢竟唯有這般勤勉賢能的人,才能做民之主。

這消息甚至傳到儒家弟子們耳朵裏,理所應當地也被荀瑤宅邸中的人們知道了。第三次伐鄭失敗之後,兩家的關系出現了難以彌補的裂痕。荀瑤益發憎惡趙無恤虛僞的謹慎恭謙,甚至覺得自己沒法再在朝堂上和他正常地相處下去。他聽說趙氏取得了柏人、中人,皺緊眉頭,思及趙無恤是準備與他争搶到底了。趙無恤一向懦弱,在這種事上卻不肯相讓,讓他十分讨厭煩惱。

至于人們争相傳頌的趙無恤的大驚小怪,荀瑤僅是向上翻一翻眼睛表達不屑的态度。荀瑤和儒家的學者們不同,認為趙無恤過分小心、杞人憂天,是他十足卑賤的證明,是他從身份卑微的童年時代遺留下來的惡習。

“自卑已經把他折磨成了這樣。”荀瑤想了想,又說:“不過這不能怪我。”

荀瑤背着手從室內出來,從殘雪未消的道上走過,微弱蒼白的雪光映在他染成木桃色、曲線流麗地繪着的鳳鳥銜花紋樣的下裳上。智氏嶄新華美的庭院裏堆積着春天的最後一場雪,雪在太陽下開始消融,變得坑坑窪窪,好似群山與幽谷的形象。春天的日光燦爛耀眼,挂在門框下面的簾栊全部卷起,為了主君能及時看到今日的晴空。

荀瑤環顧四方,他現在不會覺得這樣的景象新奇了。他向遠處的春日之空眺望,手中持着杯盞,特別愉快地品嘗盛在華美容器之中的、智氏宅第內儲藏的酒,預想這在接下來的戰争中,趙無恤還會有什麽奇異的舉動。他一面冷笑,一面對趙無恤徒勞無功的虛僞發自內心地不屑。

他總要找到一個時機,徹底地毀滅了這個人,毀滅了智氏視若眼中釘的趙氏。

——趙無恤害怕災禍到來,可是,倘若趙無恤和趙氏将來真會有什麽很大的災禍,那多半會是我造成的。

荀瑤隐隐約約覺得自己這個想法非常新奇刺激,略微發甜的去年的水果釀成的酒,在他舌尖和喉頭膩密地氤氲開來,更加振奮了他的精神。淺金的日光和朦胧的雪光中,清冽的液體泛着誘人的色澤,氲出一陣陣濃醇的香氣,不安分地在錯銀的銅容器中蕩漾,荀瑤微笑地俯下頭去,仿佛從這一灣醉鄉裏,能窺見迷離的幻夢的終點,能窺見所有疑題的答案,以及由古至今的真相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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