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趙無恤坐在堂上,靜靜地看向走上前來的張孟談。
張孟談按照他的示意在側邊的位置坐下了,那裏早準備好一張錦面的軟墊。開口彙報情況之前,他轉過頭望着原本侍立在下面,聽趙無恤訓話的他的嫡長子。這孩子如今已經長得很高,雖然還沒有到改換發式的年紀,但面上已有了一點沉靜的神色,身穿秋色裏子的青綠的衣裳,姿容非常可喜,不再是張孟談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個跑動玩耍的稚子模樣。
張孟談之前去外地辦了很長時間的事,剛回來不久,覺得這孩子比上次看見又要成熟了,十分驚喜。他心裏盤算着,孩子長到這個年紀,聽父親談談政事似乎也是應該的,因此以為趙無恤不準備讓他回避。誰知道,趙無恤擡了擡手,仍舊是做了個叫他出去的姿勢。
果然,那孩子臉上露出一點不解、一點憤恨來,想必已經遭受這種待遇很久。但他不敢直接表達,仍是猶猶豫豫地說:“父親……”
“去給你的母親請安。”趙無恤說:“我教育過你,這種事不可疏忽。”
他的神色和聲調沒有特別的改變,張孟談卻察覺到他的态度非常嚴厲,想必堂下那孩子也已察覺。可他還是沒有出去,反而低着頭,有點委屈不安地小聲回答:“母親又會問我,今天父親和我說了什麽……”
屋子裏一時靜默。
張孟談擔憂地瞅着趙無恤,同時又為自己不經意間探聽到了這個家庭內部的矛盾而感到尴尬,有點坐立不安。聽這孩子的話,想必是趙氏的主母不滿趙無恤對待嫡長子的态度,又不方便直接探問,所以每日在兒子身上花心思,逼迫得這個小少年兩頭為難。
趙無恤聽見他這麽說,嘆了口氣,神色反倒稍稍緩和了。良久,他才輕輕地道:“我會和她說的,你去吧。”
這一次似乎沒有再磨蹭的理由,那孩子行過禮,很快地倒退着走出去了。
“其實……”張孟談想了想,覺得這麽說很不好,可實在又是想說:“即使未來不做趙氏的主人,畢竟是您的長子,有些事情接觸接觸也不壞。”
趙無恤若有所思地看着兒子離去的方向,蒼白地微笑一下,搖了搖頭:“正因他是空同子的第一個兒子,我不得不愈加提防他,我怕他有一天把握住機會。”說到這裏,他略略停頓:“這對他來說很過分,可誰讓他生成了我的孩子呢。”
張孟談凝視着主君的側臉,猛然想起他第一次來到趙氏宅邸時,趙無恤站在屋內窺看落雪的室外的情形。屋子外面的太陽光透過繁瑣的窗戶,微弱地映在他臉上,他的神情和那時毫無二致,被深深的自責纏繞着。趙無恤突如其來的陰暗和自卑幾乎已經成了習慣,張孟談還想開口說話,卻又實在說不出什麽來。趙無恤已經把眼光轉回了他身上。
“趙周在中牟情況如何?”主君問道。
“很好……”張孟談回答:“他辦事很少出錯。”
他一面說,一面觀察趙無恤,趙無恤似乎松了口氣,張孟談心下一片清明。趙周是趙無恤長兄趙伯魯的獨子,趙伯魯去世後不久,趙無恤就把趙周封在代地,等趙周成年了,又把他派去中牟做官,并囑托張孟談對他多加關照。中牟是張孟談一開始駐守的地方,趙氏的重邑,由此可見他對這侄子的重視。旁人不清楚趙無恤的想法,所以不認為是什麽驚天動地的事,但張孟談知道趙無恤不打算立自己的嫡長子,加上他這些日子對趙周超乎尋常的注意,能猜出個大概。
“……我總要還給他的。”趙無恤淺褐色的眼睛在暮色裏微微泛出光澤,他平和地說:“當初是我把這位置從他父親手裏奪了來,我會把趙氏還給他的。”
張孟談覺得很是奇怪。晉國趙氏和別家不同,從成季開始,就幾乎沒有立嫡的情況,從來是擇賢而立。所以,趙氏的主君才被稱作“趙孟”,孟是庶長子之意,多代傳承下來,已經成為趙氏主君的專稱,可佐證趙氏立賢不立嫡之風由來已久,趙無恤大可不必為此感到愧疚。
從始至終,他一味地認為自己虧欠趙伯魯,把人生中僅存的溫柔之意給他做了賠償,他冷酷地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即使長兄已死,還是堅持将未來主君的位置留給他的後代,簡直可以說過分執着。張孟談當然無法理解,這是趙無恤當初的身份太過低微,得勢得又非常突然,所以總是對目前的一切感到虛幻的緣故。
“我聽說,執政那邊又有動作?”張孟談換了個話題,問道。
“是的……”趙無恤皺起眉頭,臉上總算有了點生氣,他沉吟片刻:“荀瑤要攻打衛國。”
朝堂上安靜的日子實在是太長了,确實到了掀起點波瀾的時候。荀瑤這次的舉動也不奇怪,範、中行氏覆滅以後,晉國四大卿族割據的局勢越來越明顯,等到荀瑤和趙無恤上任、先君去世,就更加明顯。國君的權力愈加削弱,趙氏、智氏、韓氏、魏氏幾乎等同四個小國,在自己的領地之內實行各種改革以求富強,領地中的百姓只知有宗主而不知有國君。在這關頭,四卿的關系也很是微妙,經歷了荀瑤第三次伐鄭時的那件事,趙氏和智氏僵得厲害,人人都知道荀瑤和趙無恤有怨,越來越強大的智氏常常獨自行動,有時甚至不通報其他三家,荀瑤又是晉國的執政官,懦弱的國君無法加以管束。
衛國和鄭國差不多,都是中原小國,甚至還不如鄭國,這些國家當過好幾次中山國的同謀,是共同發過盟誓要幫助範、中行氏叛賊的,不甚服從晉國。荀瑤這麽多年伐鄭不成,就把對土地和財富的欲望轉移到了衛國身上,很可以理解。再者,這些小國趁着晉國內部割據混亂,紛紛出頭,從外交的角度來講确實應該加以打壓。趙無恤的父親趙鞅當初也是這麽做的。
“執政的心思越來越明顯了。”張孟談說:“聽說準備在智氏的領地內建造宮殿……他之前在高粱的城牆就建得很宏偉……不過我們還有無窮之門。”
“我也這麽想。”趙無恤思考着,答道:“盯緊中山和狄戎……我不是執政,對外逞威風的事情讓他去做吧。”
張孟談點了點頭,氣氛差不多緩和了,他把身子往前挪挪,準備進入正題,向主君彙報此次出行的見聞。趙無恤原本獨自沉思着,這一下卻又想起什麽似的,輕輕握住了張孟談放在身前的手,和他常常略顯沉郁的陰冷神情不同,主君的掌心十分溫暖。
“對了。”趙無恤面露笑容:“這次辛苦了。”
智氏的議事殿上鴉雀無聲,荀瑤伫立着,注視面前描畫異常詳細的羊皮地圖。
他看地圖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樣,很是漫不經心,簡直不像一個野心家該有的眼神。少頃,他将眼睛挪開,目光落向一旁放着銀燈盞的錯金曲面銅案,一對潤澤如羊脂的龍形白璧擱置在暗金的鑄花紋路之上,金屬冷豔,白玉晶瑩。室內微微有風拂過,羊皮地圖的一角卷翹起來,稍稍顫動,吞沒了一個城市,垂挂在各處的銀紅紗幔神秘地飛舞,燭盞之中燈火跳躍。
“真是可惜了,不過,有機會拿回來的。”荀瑤自言自語地說,彎下身子,指尖撫摩着溫滑的白玉,好像因為覺得惋惜,所以要用濕潤的指痕沾染清潔的白璧,等到奪回時作為憑證一般。
随侍一邊的張武聽了,會意地一笑。他的笑容半數隐沒在黑暗之中,非常地陰險惡毒。
“晉獻公的大夫荀息……也使用過類似的方法,出其不意,省下了不少攻城的力氣,您選的真是上上之策呀!”
“荀息在攻打虞國之前,先向虞國國君進獻玉璧和駿馬,虞君愚蠢,以為這是好意,後來晉國果然滅了虞國,荀息将之前送上的馬牽回時,笑着說:‘可惜牙口老了!’”荀瑤把一雙白璧拿在手裏觀看,接着張武的話道,忽然一揚眉毛,中年人成熟俊美的面龐上,傲慢得意之色十足:“假如能在馬齒未老之前就奪回來,那該多麽好!”
“那就看您的了。”張武反應很快,立即略躬身子,奉承道。
荀瑤不答,然而可以看出對這句奉承很是受用,大概心裏本來也這麽想的。他戀戀不舍地将即将送給衛國國君、用來麻痹敵人的白璧攥在手裏。玉是上好的玉,觸手生涼,雕琢玉璧的是智氏最好的工匠,除了形狀琢磨成相互交纏的飛龍以外,龍身上陰刻了細密的谷紋,被堂中的燭火一照,剔透潔白,超乎尋常地精美華麗,即使給小諸侯作為國禮也夠用了。
誘餌已在這裏,荀瑤細細思索攻打衛國的計劃,不知怎麽想到那晉獻公的大夫荀息原本是和自己有些關系的。荀息是晉國荀氏的始祖,他的後代分為中行氏、智氏兩支,中行氏被荀瑤的祖父荀跞和趙鞅等人趕走,如今晉國姓荀的卿族只有智氏這一家。荀瑤不禁益發覺得有意思起來,嘴角邊冷冷地浮出一笑。
“我要的四匹馬準備好了麽?”他回頭向張武問道。
“早就挑選出來了,您親自看看?”張武說:“都是頂好的馬,中山馬。”
這四匹馬是準備和白璧一起,獻給衛國之君拉車的,荀瑤特地吩咐用上好的胡馬。趙無恤既然在代地養馬,智氏也在中山搜刮了不少名貴的馬匹。荀瑤指望這些寶物能讓衛國放松警惕,使得他的軍隊不費吹灰之力地攻進他們的城池。他過去用詭計誘騙過仇由國的君臣,這一次也不覺得自己會失手。荀瑤好像已經看到還沉浸在收到晉國的賀禮的喜悅之中、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衛國君臣在大殿上亂成一團的模樣,心中很是高興,欣然向張武點點頭,示意自己要去看馬。
荀瑤跟着張武走出室內,外面隐約的蟲鳴立刻止歇了,兩個手持火把的智氏族人帶領他們,向馬廄走去。“真希望衛君會喜歡這些東西……”荀瑤一邊走,興致勃勃地和張武交談着,姿容不可謂不親切。他們的聲音裏時不時地夾雜着幾聲笑,從廊下傳出,飄散在了微溫的夜風之中。
“……等到他收到了禮物,正感激我的時候,我就去衛國露露臉,叫他大吃一驚好了!”荀瑤對身後的張武大笑着說。
他說着回過頭,一陣暖風拂面,從宅邸的什麽地方傳來了更漏之聲,張武連連附和。此時此刻,所有事物都還在往常的軌道上運行,仿佛沒有任何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