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然而,衛國雖小,也實在是幾百年的諸侯,和晉國一樣有許多卿族,難免殘存着幾個良臣。

晉國的贈禮到了衛國,國君果然十分驚喜,等到看了禮物,又知道是晉國最顯赫的卿族智氏送來的,更加歡喜異常。他還不知道荀瑤已經在晉國邊境埋伏下大量的軍隊,準備時機一到就率兵來襲,以為這寶貴的禮物對于日漸衰微的衛國來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好事。衛國這幾代動亂頻仍,趕走了不少國君,過去趙鞅曾扶立出奔的衛國太子,就是衛莊公,但到了莊公的孫子這一代,又被迫流亡,現在的國君是衛莊公的叔父。衛國和晉國的關系向來微妙,此次晉國主動交好,衛君又有心結交智氏這個靠山,便特地在朝會之上宣召荀瑤的使者,嘉賞了他布匹和綢緞,将晉國送來的白璧以國禮呈在堂前,供群臣觀看。

衛國的大臣們看見國君如此欣喜,一疊聲地祝賀,只當是個難得的祥兆,沒有一個人想到、甚至是願意想一想,這奇怪且突然的獻禮是不是狡猾的晉國抛來的又一個陷阱。

為了慶祝,可謂是禮崩樂壞的中原之國的朝堂上,奏起了渾厚悠久的鐘磬雅聲,聽來異常荒謬。狂喜的氣氛尚未褪去,一位身份尊貴的大臣,原本一直在旁沉默,終于忍不住從衆人之中走出,來到國君面前。他不僅面上沒有喜色,反而是一派憂心忡忡的神情,不像他人那般首先道賀,反倒向國君長長地行了兩個吊唁的兇禮。怪異的行為立刻起到了效用,不止是國君,連在場的大臣們也紛紛噤聲,無數驚恐疑惑的眼光一齊望向他。

“你怎麽了?”衛君端詳着他的臉,勉強問道:“今天是值得高興的日子,這也太不吉利了。”

這位大夫的祖上是衛國的宗室,後來別為一支,稱作南氏。他死後得了一個“文”的谥號,所以在後世的記載中又叫南文子,不過與今日之事沒有太大關聯。只見南文子不卑不亢,跪于國君座下,緩緩說道:“沒有施恩于晉國就得到禮物,沒有幫助智氏卻得其禮遇,我實在不知道有什麽可高興的,您難道不應該警惕嗎?”

好在衛國的國君并不愚蠢固執,聽他這麽一說,愣在了當場。他細細一想,想起荀瑤慣常狡猾,更想起他昔日是怎麽對仇由國的,竟然覺得南文子的話不無道理,渾身微微起了冷汗。正躊躇茫然之間,南文子又開口道:“一雙白璧,四匹胡馬,這分明是小國相贈的禮物規格。智瑤是晉國執政官,晉國那樣的大國,如果有心與我國相交,會送這種規格的禮物來嗎?望國君明察!”

他說完,又是一拜,國君瞬間如頭頂上響起了一個炸雷,心中頓悟,口中急忙說着:“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面請南文子起身。大臣們聽到他的這番發言,也覺得确實很符合荀瑤的作風,果真需要多加提防。這時智氏的使者已經退去,散朝之後,國君表面上沒有表現出什麽特別,依舊如常地款待晉國來的人,暗地裏則按照南文子的意見,立即書寫了密令,快馬傳至與晉國相鄰的幾個城市,叫那裏的邊界守軍加強戒備,小心荀瑤偷襲。

荀瑤不知此事,等到使者從衛國回來,告知衛國君臣大喜的情況,以為勝利在望,片刻也不願耽擱,起兵連夜向衛國邊境襲去。沒想到,軍隊快到達衛國時,接到前方斥候回報,說衛國近日防備甚緊,邊境布置得好像鐵桶,守衛嚴密,一副備戰的景象。荀瑤坐在元帥的戰車上,聽見這個消息,略想了想,自顧自地說道:“想不到衛國也有賢人,已經知道了我的想法。”

既然衛國這回察覺了,如果再加以攻打,便是以遠道而來的晉師襲擊戒心甚嚴的守軍,不消說是很不明智的。荀瑤不願與衛軍硬碰硬,徒加損耗,當即命令撤兵回返,放棄了這次出征。

雖然如此,只怕誰都看得出來,荀瑤不會善罷甘休。自衛國回師後,他似乎有什麽事要辦,沒有立刻回到封地去,一直停留在绛都。趙無恤以為他在計劃第二次伐衛,可是不消多時,便聽到了智氏要于藍臺舉行宴會、宴請韓魏二家的消息。一開始,趙無恤覺得非常訝異,甚至懷疑傳錯了,荀瑤一向傲慢他是知道的,然而這次勞師動衆、無功而返,國內也未曾發生什麽喜事,卻要公開舉行宴會,并大張旗鼓地宴請韓氏與魏氏,智氏的氣焰竟然狂妄到如此地步,實在超出了他的預料。

再者,藍臺是智氏一座有名的宮殿,荀瑤為人喜奢侈靡麗,一上位後就立即将它修整了一番,亭臺樓榭一應俱全,據說其鬥拱椽頭數目之多、漆畫色彩之豐,比起绛都晉宮來分毫不差,在藍臺舉行宴會,想必非常正式重大,然而宴請的名單上沒有趙氏的任何人,這就特別可疑了。

現今晉國剩下的智、趙、韓、魏四個家族內,韓、魏屬于較弱的兩家,官階也稍微低些,不像智氏和趙氏那樣有相争之力,一直都比較本分守己,頂多是追随執政官而行罷了。其中魏氏是武夫出身,以武立族,在晉國史冊裏大部分有記載的皆是武功,一直以來受的國君的提攜,縱使曾經倒向滅亡的栾氏而與範氏有隙,不過,無論栾氏還是範氏皆已不存,現今的立場也算是不偏不倚。韓氏則與趙氏素有淵源,較為親善,目前的宗主韓虎雖然和趙無恤關系一般,總歸沒有什麽冤仇,倒偶爾互相匡助。荀瑤性格惡劣,和兩家都說不上好,但他是行政官,兩家面子上總要聽他的,這次的宴會,不難猜想有針對趙氏的意思,就是不知荀瑤對這兩家是要拉攏勸誘,還是恐吓打壓?抑或是……兩者兼具?

智氏的威勢如日中天,世人議論甚多,藍臺之宴過後,想必很快就有相關消息流出,到時一定要詳加探聽具體情況,得知了荀瑤的想法,也好早做準備。趙無恤半伏在案上,怔怔地凝視耀眼的燭火,思索着這些厲害關系,感到心頭一陣異常,仿佛隐約嗅到了山雨到來之前狂風中夾帶的水腥氣。

盡管這不在他的預期之內,然而,最後必将面臨的結局差不多快要來了,毀滅一切的洪水畢竟是要來的。趙無恤深吸一口氣,不知是激動、興奮還是恐懼,無以名狀的混亂感中,壓抑再次籠罩了心頭。

誰料,宴會尚未結束,韓氏便有人找上了門。

韓氏宗主韓虎有個親近的家臣,名字叫做段規的,據說很有遠見,一向聰明謹慎,時常随侍在主君身邊,這次藍臺之宴,他照例随韓虎前往,卻在宴會沒有結束的時候便退出了,轉而登門拜訪趙氏。段規來的時候是黃昏,馬蹄聲響起的街道在夕陽中暈染成暗昧的澄紅,趙氏的宮邸一半點上了燈燭,有些廊前檐下之處還是昏暗的,情形甚是有趣。

段規來得很急,而且很是焦躁,幾次催促門人快些通報,趙無恤也不敢怠慢,将他邀到往日與家臣們議事的正殿裏,只見段規面帶怒容,隐隐有些仇恨的神色,馬上想到大約是荀瑤又做了什麽驚人的事。

“智伯欺人太甚!”段規一見到趙無恤,高呼道:“他還不是晉國的主人呢!”

随侍趙無恤的張孟談見他這幅模樣,急忙上前安撫了一番,又請他坐下來慢慢說。待到段規怒容稍霁,立刻詳細地把藍臺宴會的情形向面前的趙氏君臣描述了一番——原來荀瑤在筵席上,酒過三巡,有些微醺,大概覺得面前的鐘鼓樂舞太過無趣,竟然把座上的韓虎拿來取樂,連連說他的姓名很有意思。虎字也算得上是一個常用作名的字眼了,所以包括韓虎在內的衆人只是感到莫名其妙。荀瑤笑道:“我從前看書上寫,‘坐在君主右側的人穿着虎皮裘’,現在雖不是穿裘的季節,不過我右邊确實坐着虎啊!”

适時,荀瑤作為主人坐在上首,韓魏兩家的宗主是貴客,确實坐在右面。荀瑤一說一指,在場的人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都覺得他過分了。他既不是韓虎的主君,也不是晉國的國君,卻以君自居,而且将對方比作可以肆意獵殺的野獸,這叫韓氏的人心裏高興不起來。好在荀瑤的性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韓虎明白自己無法與智氏抗衡,不好當場發作,只裝作也喝多了的樣子,趴在酒樽旁唯唯諾諾地胡亂應着。但荀瑤畢竟不是肯見好就收的人,痛痛快快喝了一回酒,又說:“我記得,周朝的禮儀,人君出行,要在朝車的扶手上蒙虎皮鑲邊的羔羊皮,羔羊皮自然是好得的,虎是深山的猛獸,它的皮卻哪裏來呢?”

雖然荀瑤輕慢驕傲不是一兩天了,可這番話未免太過尖銳刻薄,他言下的意思,是要把韓氏家主的皮剝了裝飾朝車,即使國君也不敢如此口吐狂言,折辱公卿。眼見韓虎略略睜開眼睛,仰起了頭,有些要計較的樣子,在場的韓氏家臣更加不滿起來,面面相觑,只差有個領頭的出來說話。段規年紀輕,沉不住氣,此時便站起來行了個禮,不輕不重地勸了荀瑤兩句。段規的本意是為主君解圍,他自認向來言辭得體,縱使心裏惱怒也并無不敬,孰料,荀瑤一下子扔了手裏的銅酒樽,也從自己的座位上立起來,一雙目光銳利的眼睛一言不發地盯住他。

荀瑤看着他,面上猶帶笑容,神色中卻浮出一點陰戾,是要發作的前兆。段規先是一愣,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唯有堅持着,緊張又固執地與他對視。只見荀瑤撩起衣擺,繞過面前長案,走下短階,徑直走到跪坐在韓虎身後的段規面前。段規和韓虎皆是一驚,韓虎正要攔着,荀瑤已經一把抓過段規綴有赤纓金緣的頭冠,将他的臉猛地摁在他主君的幾案上。

他是打過不少仗的人,一系列動作速度極快,過程中無有一句廢話。段規沒想到荀瑤這等身份的人會和他直接出手,又是害怕又是驚恐,甚至不敢過多掙紮。他兩手抓住镂花的幾案邊緣,想要擡起頭來,可惜荀瑤手勁很大,把他的頭牢牢地往下壓着。段規不僅年紀極輕,身材也較為矮小,并非孔武有力之人,實在不是他的對手。荀瑤維持手中的姿勢将他按在桌上許久,段規覺得自己的脖子都快被他摁斷了,臉上好像也沾上了菜肴一類的東西,不由得羞愧難當,身體裏的血一陣陣地往臉上湧。異常漫長難捱的時光裏,他聽見荀瑤張狂惡毒的笑聲,從耳邊陣陣響起。

“連小孩子也能進入我的宮殿,在這裏胡言亂語。”荀瑤轉回身,大笑道:“諸位看看,這世道真是了不得了!”

趙無恤聽了段規的講述,心下了然。荀瑤的性情他再清楚不過,此人看似醉後失儀,卻恐怕并非臨時起意才如此放肆,更可能是沖着趙氏來的。趙氏與韓氏親善,藍臺之宴,荀瑤放着魏氏在一邊,獨獨戲弄折辱韓氏,不僅是對韓氏的打壓,也算試探韓氏對他的順從到了何種程度。荀瑤用這個方法對付過數回趙無恤,當時趙無恤強壓怒火,化解了危險的局面,心中卻一刻也沒有懈怠報複他的念頭。現在段規中途離席,前來找他,恐怕也是為了此事。段規人極聰明,又在韓氏得勢,韓虎對他言聽計從,不可小觑。

“後來……我便顧不得許多,離席而去了。”段規果然忿忿道:“智伯如此狂妄,簡直将晉國視作他的囊中之物,把我們當臣仆一樣折辱,這一點您想必比我更清楚……除了一忍再忍之外,別無他法,可是,又叫人如何能忍!”他忽然仰起頭望着趙無恤,斬釘截鐵地道:“若有一日,您願意讨伐智氏,為晉國除此大患,在下必當在主君面前奔走效力,促成韓趙兩家之盟……!”

段規說完,眼光狂熱地凝視趙無恤,好像等待他來主持正義,片刻,又漸漸覺得自己說得太明顯了,露出猶豫的神色。趙無恤那樣精明內斂,他借着怒火挑撥智趙兩家的關系,煽動趙無恤的仇恨,兼拉攏趙氏逼迫對方表态,趙無恤不會看不出來。即使原本有心,難免要留意不上他的當。果然,一邊的張孟談就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沒有答話。

段規略微有些惶恐,幾乎以為自己要失敗了,只在心內祈禱不要産生反效果,使得兩家原本的關系破裂,被旁人鑽了空子,卻突然聽見趙無恤深吸一口氣,簡潔而有力地答道:“那就有勞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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