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某一日,為了國君的事情,趙無恤動身前往智氏在绛都的宅邸。

國內四卿族的局勢益發微妙,又一場混戰一觸即發、在所難免,不過面對國君的問題,四卿的立場畢竟還是一致的。晉國一向由卿族輪流執政,國君早已被架空權力,只負責祭祀等典禮,一代代更疊下去,權力越來越弱,威望也近乎不存。明明已經到了末世,總有那麽一兩位國君不願看到這個局面,覺得被大臣們篡□□力,辜負了先祖,想要回到諸多公族并立的時代之前,于是常常作怪。趙氏等家族也是經過祖先多少代的積累才有目前的地位,自然絕不會讓這種情況有一丁點發生的可能。

趙無恤早晨來到執政家,時節已入深秋,山野略有凋敝之意。光澤深沉的太陽挂在高廣湛藍的天上,地面的霧氣尚未散去,金色的天光落到半空就朦胧分散了,宛若一層軟紗罩在塵寰之中。智氏的庭院像一具俯伏在地的龐然大物,歷經多次翻修,庭中栽種的多是木桃棠梨等豔麗的花樹,一入秋季就染上鮮紅杏黃,燦爛如錦繡,竟一時比不出與春花孰優孰劣。

此時天色尚早,枝葉之間濃露未消,晨風吹來,帶着微微的冷意,趙無恤攏了攏衣襟,在智氏家臣的引導下走到殿前,他擡頭看去,荀瑤并未出來迎接,倒是有一個幼小的少年,正從朱戶彩廊內走出,站在青石臺階上望他。這小少年尚未改換發式,烏黑的頭發裏纏系着紅線,身穿藕荷色的衣裳,雪青的衣帶,質地柔軟光澤,繡鹿鶴紋,看上去很是活潑清麗。雖然旁人未說,但趙無恤立即就看出這應該是荀瑤非常寵愛的長子,荀顏,大概是聽說趙無恤要來,準備回避,卻沒想到在這裏碰見了,只是不知道他來與他父親商量什麽事。

荀顏大大方方地走下矮階,來到趙無恤面前,他的姿容異常嬌美,仔細一看,不難發現有着荀瑤的影子,雖然還很稚嫩,在言笑之間已有了些刻薄狠毒之意,想必将來也是個不好相處的。趙無恤不記得是否見過他了,但荀顏顯然是認得他的,臉上顯出笑容,對他施以一禮。

“趙叔叔。”荀顏睨着他,恭敬地說。薄霧尚未散盡的庭院中,他這幅動作和模樣,竟和他父親當年有七分相似。

荀顏年紀幼小,官職也低,趙無恤略略向他颌首示意,他便将眼光從他身上收回來,又是一笑,很快地走開了。趙無恤目送他和幾位從人的背影消失在柔和的淺金色光霧之中,這才訝異而痛苦地發現,即使時至今日,他也一點沒有忘記荀瑤童年時的模樣。關于荀瑤的記憶清晰到了恐怖的地步,他甚至有一種錯覺,仿佛不久之前,趙氏的庭院裏還下着薄雪,荀瑤穿着羔裘向他走來,那是冰冷的災難與熱切的渴望的開始。

趙無恤轉過身,剛好看見荀瑤的臉出現在略顯得昏暗的門內。

此時此刻,兩人心中各有他想,他們不知道這是趙無恤最後一次來智氏的宅邸拜訪,以一個客人而非什麽其他人的身份,就像他們也不知道,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這兩個人中哪一個會得到命運的眷顧。

趙無恤被請入散發香氣的堂中,天一點點地亮起來了,從交結着扭纏紋飾的绮麗窗戶外,明豔燦爛的金色太陽穿透進來,室內光影分明。趙無恤先是告知荀瑤近來宮中的動靜,為了得出一個應付國君的對策,分析公室那邊的情形,各自說了一些想法,期間,趙無恤覺得荀瑤今天好像特別高興,像是忘記之前幾次鬧到兩家幾乎破裂的舊事一樣,甚至沒有提一句嘲諷他的話。對于他難得的态度,趙無恤雖然好奇,也不好深究,大致商定了對國君的安排和其他人的處理,例行客套幾句,告辭回去了。

走出門外的時候他忍不住看了看四周,荀顏不在這裏。

其實,趙無恤到來之前,荀瑤正和自己的長子商議第二次伐衛。上一次的詭計被南文子識破,沒有成功,反而白費力氣,荀瑤自然是不甘的。他蟄伏了一些日子,另外策劃了一套陰謀,把自己親生兒子用來做誘餌,力求更加高深隐秘,能夠得手。他一心想着先擺平衛國,把與趙氏周旋放在了其後的位置,當然無心招惹趙無恤。

趙無恤走後,過了一會,荀顏又折返回來,坐在父親對面,荀瑤接着将之前的事情說給他聽。荀顏畢竟是第一次幹大事,在過程中又得不到父親的幫助,荀瑤向他确認最後的細節,囑咐了他幾句,荀顏一一答應,雖然一派年輕稚嫩,但那認真謹慎的姿态也頗有可取之處。這孩子向來明白事理,能随機應變,令人省心,荀瑤相信他,于是不再多說。

最後一句囑托的尾音消失之後,父子二人默默地相對坐了一會,荀瑤忽然站起身來,猛地掀翻了面前的幾案。

這張幾案年歲久遠,銅制的四腳彎曲而光滑,鑄有四只眼嵌紅寶石的錯金老虎,非常沉重,這一掀弄出了很大的動靜。荀瑤猶嫌不足似地,一腳蹬在倒地的家具上,蠟燭小小的火苗猶在閃爍,他從滾落一地的燈盞和竹簡中踩過,臉上顯出勃然大怒之色。

他們父子原本就及有默契的,荀顏會意,立即站起身來,驚恐地連連後退,荀瑤益發惱怒,大步向他逼近,随即抽出腰側綴滿寶飾的佩劍,銀光一閃,劍尖铮然釘在兒子身前的地面上。

荀顏立住了,求援似地喊道:“父親!父親!”

“你還有臉叫我父親!”荀瑤高聲道:“你想想自己說了什麽話,也配做我兒子!”

他用力從地面上抽出劍來,舉起劍柄,利刃劃過空中發出可怕的聲響,仿佛就要劈到荀顏頭上。他的手氣得哆嗦,精雕細刻的劍柄末端,綴着琉璃的穗子激烈地抖動。荀顏呆在原地,口中低低嗚咽着,似乎很害怕,又不知是不是要躲。幾個守在一旁的随從見勢頭不好,急忙放下手裏的東西,撲過來抱住了荀瑤,連連勸慰他。荀瑤惱火地喊叫,在人堆內掙紮一陣,荀顏才反應過來一般,轉過身子,急急忙忙沖出了大殿。

荀顏沖到門外,渾身顫抖,臉色蒼白,左右尋覓着什麽,他的親信們聽見動靜,迎了上來,齊齊望着他,感到很是蹊跷。荀顏只不說話,一把從一個人手中奪過自己的佩劍。事情突然,親信們沒來得及問個詳細,聽荀顏叫道:“不好!不好!父親要殺我!”倏地推開了他們,向馬廄飛快跑去,衆人也只得跟上。荀顏一陣風一樣地跑到馬廄門口,仍是一句也不解釋,吩咐趕出自己的車子來,和親從們跳上車就走了,離開了智氏的宮殿。

荀瑤那一頭,被随從們攔下之後不再追趕荀顏,反而重又在席子上坐下,陰沉着臉,即使後來聽到荀顏逃走,也是一副聽之任之的神情。家臣們都以為他是惱怒至極,不願多說,又想起了什麽恐怖的主意,急忙聚集到他身邊來勸說。一時間,智氏的議事殿上十分熱鬧,因為變故的原委不甚清楚,家臣之中說什麽的都有。荀瑤咬緊嘴唇,無動于衷,頹然憤怒地坐着,大家使出渾身解數,沒有讓他的怒火消散半點,眼看着時候不早,不敢再去叨擾他,說了幾句“主君要注意身體”一類的話,漸漸地散了。

這天傍晚,荀顏逃出了绛都,身後跟着數十乘車子,幾百名親從。他帶着這些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的人力,往衛國的方向去了。

幾天後,智伯驅逐長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傳遍了晉衛兩國的朝野。始終沒有人說得清這到底是什麽緣故,一般來說,除非犯了謀逆之罪,像他這樣身份的公子是很不容易見逐的。大家正滿腹狐疑,卯足了勁兒猜測的時候,荀顏帶着許多人和車馬來到衛國首都的郊外,派了一名使者進城傳話,說自己遠道而來,奔波勞累,希望衛國能接納他,讓他的人馬有個歇息之處。

這都是些客套話,荀顏的真正意思就是希望衛國給他提供一個藏身之處,從他父親手裏保護他。出奔的公子一般都會向敵國尋求幫助,衛國雖然弱小,不過與晉國的關系不怎麽樣,他的請求也算是合情合理。

盡管年紀尚輕,作為晉國最為顯赫的卿族的繼承人,荀顏的聲名各國的諸侯公卿多少是聽過的。他此次前來頗具聲勢,車馬盛麗,從人衆多,看起來倒好像是真在智氏有點勢力。衛國國君正經歷了荀瑤之前那一次使詐,心存芥蒂,覺得倒是個威懾晉國的好機會,随意地詢問了左右陪侍之人的意見。陪臣之中,無一不說荀顏言辭堂皇華美,态度得體,将來一定是個有作為的人,實在沒必要與他交惡,國君當即決定将他放進來,一面派出使臣迎接,一面吩咐打掃修整在外國使臣居住的驿館,準備把荀顏和他的那些親信車馬安排在那裏住下。

接納荀顏的命令剛剛下達,管理驿館的官員不敢怠慢,連忙召集起許多人來,聲勢隆重地掃除庭院、擦洗地磚、搬進許多生活必要的設施。這一下,不知怎麽地竟被上次識破荀瑤詭計的大夫南文子得知了,急忙走進宮來請見國君,他的額頭上全是汗,鮮豔的朝服也略略打濕了,使守門人看見了非常驚奇。好在南文子身份尊貴,沒有耽擱多久就被帶了過來,他神色焦急,非常擔憂,仿佛大禍臨頭,來到堂前向國君行禮下拜,同時口中高聲道:“關于智氏那位太子的事,您千萬要慎重考慮!”

國君知道他的賢能,又感激他上一回的遠見,聽見他語氣嚴重,連忙先從城門處召回了準備去郊外迎接的使者,請南文子詳細說明。南文子站起身來,望着國君,開口說道:“您怎麽能将智氏的內應放進城來呢!”

國君聽了,身上一冷,感到衣服裏炸起細小的寒栗,回過神來,卻又覺得南文子說得過分駭人聽聞,反倒不甚真實,于是試探地笑道:“荀顏被他父親盛怒之下趕出绛都,不得已前來投奔,這事很多人都知道,他在路上走了好幾天。您未免過慮了吧?”

南文子聽見這麽答複,嘆一口氣:“那麽,請問他犯了什麽罪?一個父親無緣無故不會驅逐自己的兒子。”

“這……”國君果然被他問住,略有猶豫,顯出一副犯難的樣子,支吾地說:“我也派人問過幾次,回應得很含糊,他不肯說清楚到底是什麽罪……一會兒好像是做了天大的錯事,絕不會被饒恕的了,一會又說是在父親面前說錯了什麽話。”

南文子見國君明擺着已經發現了可疑之處卻不多加查問,随意處置這種大事,尚不知災禍就在眼前,心下很是悲哀,不由得揚起眼睑看國君。他的眼睛明亮銳利,在平常衆卿聚集的廣闊光明的大殿中,也不知道他的這種眼光是對着國君,還是透過國君,徹底地觀察着荀瑤父子。

“是啊,要是只是說錯了話,無論是何等不堪入耳之辭,又何至于将他驅逐的呢?”南文子慢慢分析:“何況荀顏向來聰明。他随身有那麽多從人和車馬,可見富貴得勢,其父對他的恩寵,在這方面就可以看出,如此寵愛,除非重罪,不然有什麽不能原諒?把他趕出來,放任他帶着兵馬跑到我國,難道不可疑嗎?”

他頓了頓,觀察國君的神情,語重心長地勸告:“智伯此人,向來陰險狠毒,圖謀我國已久,希望您能謹慎行事。”

國君到底不是非常愚蠢的,他猛地瞪着南文子,袖子裏的手收緊了,臉上一片恍然,看來已經有七分信的樣子。南文子坦然與國君對視,國君轉開了頭,望着殿門外面,喃喃地問:“你的意思是智伯是在和荀顏做戲,為騙取我的信任潛入城中,等智伯發兵來攻時與他裏應外合?”

答案十分明顯,南文子甚至不屑開口。國君自己沉思片刻,連連擺首,眼光中還帶有懷疑的意味:“智伯确實詭計多端……可是……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能這樣利用……?”

見國君雖一時難以接受,但已相信了他,南文子的神色不由得和藹了些,語氣也随之放松。他商量地低聲道:“如果您還是放不下心,害怕做出錯誤的決斷,可以派人去通知荀顏,只許他帶五乘車子的人馬進城。”他望着國君,眼神真誠,這大概是最公允的建議了:“五乘車子足夠荀顏日常驅使,也可洗清他的嫌疑。”

使南文子放心滿意的是,國君遲疑一會,最終慢慢地點了頭。他感到非常高興,作為一位救國的忠臣走出宮殿之時,腳步輕快,滿面自得。他以為自己再度從荀瑤手中、從連番的戰亂裏拯救了衛國,宛若從挂着涎水的狼嘴裏搶出一個孩子的胳膊。

即使這拯救面對智氏的鐵蹄來說,非常微不足道。

☆、蕩

荀瑤沉吟地站在簾栊前面,負着手,好像在思考,又好像是單純的發呆。隐約有些秋日的天光漏進來照在他臉上,半陰半晴的,泛出深深的金色。在那簾栊外面,智氏被秋葉點染的庭院裏,荀顏遠遠地立着,面上還帶着疲憊的神色。這次的行動失敗了,荀顏灰溜溜地回到晉國,覺得沒有臉來見父親,自己心中也很沮喪,偷偷看了看他父親,便和從人們一同躲開了。

“其實也不必這麽麻煩的。”半晌,荀瑤凝視懸挂簾栊的頂端,自言自語地說:“衛國的賢臣縱使有千般本事,也總敵不過萬人的軍隊吧。”

家臣們今早受到召集,跟随侍奉,就已有所預感,聽見這話,心中皆是一凜,知道主君到底還是動了對衛國正面作戰的心思,接下來,恐怕就要再度點燃狼煙烽火,叫鼓角聲攪碎維持了不多時的寧靜。誠然,如果沒有齊楚等國的幹擾,強盛的智氏用武力逼迫衛國屈服并不困難,之所以此前大費周折,使出許多詭計,也不過是看在亂世之中,兵馬還有很多用途,想要減少些損耗罷了。既然如今衛國有這樣一位能人坐鎮朝堂,将荀瑤的種種計策全部揭穿,教他一次次白費功夫不說,傳出去很是丢臉出醜,一向傲慢的智氏主君自然會氣惱,走唯一剩下的直接驅兵攻伐這條路,看看衛國人的本事。

只不過,範、中行氏的殷鑒不遠,當初還是荀跞趁他們後方空虛,親自領頭動手。現如今,國內

只剩下四個卿族,态勢益發膠着,尤其是那個不容小觑的趙氏……

“主君如此辛苦,在沙場上為國奔波效力,其他幾個家族縱使不如我們強大,難道就不能拿出些支援來做表率麽?”一個離主君站得最近、身穿月牙白衣裳的家臣忽然向前一步,開口說道。他一發了聲,便是冰涼的、悠悠的,宛若銀月下的刀光一閃,透出甜蜜的狠毒,這正是張武。

衆家臣裏面,張武最得荀瑤歡心,因為他的心思和荀瑤最接近,同僚們心裏清楚,要是在議事的會議上不知道說什麽好,那麽一個勁地附和他準沒有錯。然而,這一次并沒有人附和他,大家看出情況有些不妙,荀瑤的心情非常暴躁,連張武的話也不再贊同,甚至看都不回頭看他,他一摔袖子,不耐煩道:“那群廢物哪還肯跟我一起去打仗!他們都指望着我早些耗盡祖宗留下來的基業……”他說着,忽然自己意識到了什麽,略略一愣,回過頭來盯住張武:“你的意思是?”

“祖宗留下的基業,土地。”張武見主君果然還是擡舉他的,擡起兩輪彎月似的眼睛,微微一笑:“既然他們不肯出力,為主君效犬馬之勞,那麽就讓他們把祖宗的封地交出來,劃歸主君名下,讓主君多些可征用的賦稅兵馬,充作伐衛的資用,也算是表達對主君的忠心。”

“要是他們不肯交呢?”荀瑤仍舊盯着他,問。他心裏一瞬間其實已得到了答案,因為張武看見他的眼神陰鸷了起來,語氣也變得沉重狠戾,這當然不是針對張武的,所以張武絲毫不懼,平靜地回答:“您不是一直在尋求機會攘除內亂嗎?”他說,又笑着添了一句:“連國君的命令也敢違抗的卿族,還留着做什麽呢?出征衛國之前,先剪除了國內的憂患,再好不過了。”

荀瑤想了想,似乎有點動心,他的性情張武心知肚明,提起土地,果然流露出貪婪不舍的神情,微微抿住了下唇。荀瑤大步走到平日使用的書案邊坐下,立即吩咐人取來晉國的詳細地圖。這地圖很新,帛面潔白,畫得十分詳盡,是荀瑤當上智氏宗主以後派人考察多日才拟定的。荀瑤這些年一直對外征伐,所以除了要求借道和封地争訟的時候,晉國的地圖不太拿出來使用。

家臣們知道他有了主意,各自心裏都存了幾分打算,紛紛回到下首坐着。只有張武陪在荀瑤身邊,望着堂下的同僚,眉梢流露出些許輕慢的神情,毫無疑問,他認為自己是家臣中最優秀的,除了他,其他人沒有這樣為主君排憂解難的本事。

他的主君一只手攬着袖子,急不可耐地在書案上攤開地圖查看,拿慣了弓箭的手指劃過标示城闕的墨線,帶着一股淩厲的意味。荀瑤附耳到張武唇邊,兩人低聲咕哝着什麽,時而歡欣,時而沉吟,看他們那信手在地圖上指點揮劃的樣子,倒真好像智氏已經取得了整個晉國似的。

“魏氏的這個大邑。”荀瑤說,指尖在某個部分重重一圈:“還有韓氏的這塊地,是不錯的地方,被他們這些人弄到手,我真遺憾得很。”

張武輕輕發出一個不屑的氣音:“既然如此,就找他們要來,他們不敢不給的……您……”

“還有趙氏。”荀瑤忽然說道,不知是不是錯覺,在他說到趙氏的時候,他的手指僵硬,語氣變得更加冰冷,好像恨不得立即将這個眼中釘剿滅,一刻不能容忍。“趙氏的趙無恤……叫他把臯狼給我嗎?但是一個臯狼還不夠,還不夠。”

張武原本專心致志地跟随他的指尖看向地圖,霍然間發現荀瑤的聲音不知什麽時候起顯得非常奇怪,簡直不是昔日熟悉的語調了,忍不住轉過頭瞅了瞅主君,他看見荀瑤在笑。荀瑤的指尖陷入地圖的褶皺中,或許是由于恐懼、還有別的一些難以說明的東西,張武一時竟然不敢從他臉上移開自己的眼光。什麽樣的情感能讓智氏的主君露出這樣的笑?那是渴求的、貪婪的征服者的笑容,滿懷着破壞與奪取的欲望的笑容,是施虐者的笑容。荀瑤提起臯狼,提起趙無恤,微微地笑着,正因為他的面貌異常俊美清豔,随着年齡的增長毫無衰減,反而愈發增添了高貴不羁的氣質,所以,在他笑着的這一刻,超乎尋常的殘忍與冷酷在那張面龐上迸發出來,幾乎四散流溢。

“你說他這樣的人,這一次會不會向我反抗呢?”

“……誰知道呢。”

趙無恤伸手慢慢地揉着太陽穴,疲憊地咕哝了一聲。他身旁的張孟談顯出為難的神色,拿過那封竹簡來,逐字逐句地看了又看,這是以國君名義拟寫的诏書,要求他們各自向國家上交封地的一部分,作為讨伐衛國的資用來源。然而,實在不難想象诏書到底出自誰的手筆,封地最終的去向大家也心知肚明,晉國執政荀瑤的官印蓋在灰青色的封泥上面,特別刺眼可惡,又叫人無可奈何。

這時正是黃昏,屋內的燭火與夕照映襯,安靜地散發昏黃的光芒。前來傳達命令的智氏家臣已告辭退出,派去韓氏和魏氏的使者的複命不久前傳達到此,說韓、魏兩家早些收到索地的诏命,決定屈從荀瑤,幾日以前便各自交上了他索要的地方的版圖,現在就等趙氏的消息了。

“誰知道他是怎麽想的。”趙無恤又說了一遍:“封邑是卿族之本,無論如何也不能交出,随意索要未免過分。”話尾微微存着嘆息。

張孟談同情地望着他,荀瑤的要求明擺着很是無理,往常随意侮辱打壓同僚也就罷了,現在竟然要求其他卿族将一部分領土獻給他,不廢一兵一卒便奪走了旁人歷代先祖掙下的基業,委實嚣張跋扈。土地是政權的根本,假如沒有土地,龐大的家族不過是空中樓閣,即使是國君,劃給了臣子的地方決沒有随意索要的道理,古來國君占用臣子的封地,到頭來反而被驅逐的例子并不鮮見。荀瑤明白,可他不在乎,他向來什麽都敢做,其他卿族只能服從他。他慣常喜愛用危險的方式挑戰其他家族的底線,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們打壓到更卑微的塵埃之中。

是他首先胡鬧,為了平和地拒絕他的要求,趙無恤頭疼不已,他苦苦思索解決這個莫大的難題的辦法,神色非常沉郁苦悶。他向來喜怒不甚行于色,往常縱使憂郁憤怒也會刻意掩飾,像今日這樣煩惱實不多見。趙無恤一只手支在額頭上,蹙起的眉間隐約閃現恨意——對那個晉國最有權勢的人的恨意。

“聽說最初韓氏和魏氏不怎麽願意……被要求交出封地,确實不能答應。”張孟談說:“但後來段規勸說了韓虎,說‘主君要是這次惹怒了智伯,之前受的侮辱就白費了!’,于是韓虎按要求獻上一個境內有萬戶人家的大邑,魏氏那邊,估計也是如此考量,他們都不敢生事。”他深深吐了口氣,又說:“這段規藍臺之宴後還曾拜訪我們,說了些要讨伐智氏的話,此人果然……”

趙無恤沒有答話,确實沒什麽好說的,且不論兇險的政壇,人自從脫離了童年,就自然地擁有了許多模樣,趙無恤本人亦是如此。不過,韓氏和魏氏都選擇屈服,對他們來說确實非常糟糕,這意味着趙氏被孤立了,所謂獨木難支,作為唯一不順從的一方,情勢會如何可想而知。

韓魏兩家其實和他一樣憎惡荀瑤,這一點趙無恤可以确定,但這兩家的實力較為弱小,智氏又十分強盛顯赫,倘若強行出頭,後果不堪設想。他們表面對荀瑤百般依從,大概暗地正裏盼着趙氏能先有什麽行動,看情況再決定倒向哪一邊,否則段規那一次也不會來撩撥他。

可是,即使清楚韓魏的打算,甚至清楚荀瑤在索地的要求背後更深的謀劃,趙無恤依舊不得不按他們的希望去做,韓魏可以蟄伏以待時機,他卻無法忍受趙氏受到這樣的損失,趙氏是晉國僅次于智氏的卿族,假如他不做點什麽,那就再也不會有誰來做什麽了,荀瑤已經将他逼進了絕路。

趙無恤沉默地盯着趙氏領地的地圖,這地圖多增加一點,就要經歷千難萬險,耗費無數心力,花出巨大的代價,比如一開始的代地……他為了趙氏的利益,什麽都抛棄了,多年以來,為了保全趙氏,趙無恤默不作聲地忍受荀瑤各種各樣的折辱,但當荀瑤的傲慢發展到了與利益沖突的層面——土地的層面,他就絕不會再妥協,把領土交出去了,他不甘也不能。況且,荀瑤向他索要的臯狼和蔡這兩個地方,是從趙鞅傳到他手裏的,頃刻間他又想起自己是狄族婢女的兒子,原本不應該擁有趙氏宗主的位置,趙鞅立他為太子,是看中他能夠擴張趙氏的領地,而不是教他一味瑟縮求全,将祖先流傳下來的積累揮霍幹淨。

“去叫負責刀筆的人來。”趙無恤突地說,伸手一敲漆木案幾的面板。

張孟談被這聲響動一驚,站起身來,訝異且焦慮地瞅了瞅他。他的主君一直忍隐沉靜、思慮頗多,在這件事上居然會如此堅決,甚至不與他過多商議就下了決心,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其實,到底拒絕與否,他心裏也在犯難,所以盡管陪在主君身邊,但沒有給出明确的建議。

“要給那邊拟回信了?您決定好了?”張孟談壓低聲音,輕聲問道:“真的要拒絕智伯嗎?”

趙無恤擡眼看他,一瞬間又恢複了如常的平和:“只有這件事,我不可能屈從。”他慢慢地說:“從當趙氏宗主的第一天起,就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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