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清晨時分,絨毛般的紅雲橫亘了大半個天空,天色潔白,尚未日出。韓氏的宅邸內已隐約有貴人們起身裝束、管理內務的官吏互相招呼對話、仆役四處傳膳灑掃等等的細碎動靜,雖然只是日常的景象,然而倒也別有一番生活的情趣。韓氏的家臣段規對這一切熟視無睹,戴着正式的頭冠,身穿禮服,快步走進韓虎的廳堂,向主君行禮,他的動作很急,身上一連串配飾發出清脆的聲響。韓虎正坐着等待,神情也很不安,手裏不時盤弄案邊的東西,兩人對視一眼,皆是如臨大敵的樣子,韓虎站起了身。
“趙氏沒有向智伯獻地。”段規說,由于異常的激動,他面頰發紅,氣喘籲籲,話語裏帶着顫抖。
韓虎聞言,頓時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好像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他點一點頭,定了定神,端正地坐回原位——與其是說坐下去的,不如說是落下去的。韓虎緩緩開口道:“那我們……”
“靜觀其變。”段規很快地回答。
“你看。”韓虎攤開一只手,用放松的語氣問:“這一次,會鬧得動靜很大麽?”他一面說話,一面努力思索着什麽:“倘若無法鬧成我們想的那樣子,那我可就白廢了一個萬戶的大邑。”
段規凝目注視主君,若有所思,他的神情沉重肅然,卻又無與倫比的自信,半晌,他終于說道:“智氏不長久了。”
這話有些突然,可說得斬釘截鐵,像一把尖銳的匕首,破開了一切如常的安寧早晨。韓虎心中微驚,猛地望向他。段規仿佛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麽可怕的話,又急切地道:“主君還記得智伯伐衛那次麽?藍臺之宴的那次。”
“你是說……”
段規到底是年輕人,性子急,沒有那麽注意禮數,甚至不讓主君把疑問說完,就打斷了他:“智伯送給衛國四匹胡馬,一雙白璧,是為了滋長衛君的驕矜之氣,讓他放松警惕,無心提防來自晉國的威脅,胡馬白玉,誘餌而已。”
“我們給智伯的萬家之邑,同樣是作為誘餌獻上的,對于智伯來說,是比胡馬和白璧更致命的東西。”過去的場景浮現在眼前,段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宛若已經報了那一年的藍臺之辱,他提前感受到了大仇得報的快感:“可笑的是,智伯以此計誘騙他人,卻不知自己也已深陷其中。果然貪婪傲慢,最是誤人。”
緩緩說出評價荀瑤的言辭、将目前的局勢蓋棺定論之時,段規的神情霍然轉變,乍看之下,居然有些陰森可怖。雖然如此,韓虎的心思比他更加深沉,沒有那種揚眉吐氣的樣子,仍舊是矜持地坐着,難以置信地注視着面前的家臣:“趙氏比起智氏來,還是差了一點,倘若趙無恤竟然沒有勝過荀瑤……”他憂慮地說着,自己也覺得害怕起來:“……那我們該該如何是好?”
段規絲毫不認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要是那樣,我們就出兵相助智伯,等到趙孟兵敗以後,與他一起瓜分趙氏,趙氏的土地和智氏的土地沒有差別。”他說得很是輕松:“這兩家的領地占據了大半個晉國,他們之間的争鬥,只要不站錯方向,無論誰贏,總少不了我們的好處。”
韓虎聽他這麽一說,深以為然,慢慢點了點頭,這才真正地放下心來,将目光投向段規身後的遠處。在那裏,晴朗的晨空中泛出金色的光澤,浸染了如夢似幻的赤霞,一輪新生的太陽從雲中露出燦爛的邊緣,普照在繁盛而古老的绛都、在貴族官邸雲集的城區的青色建築群上。
“不管怎樣。”韓虎出着神,略有點沙啞的嗓門嘟哝着:“晉國要變了。範、中行氏覆滅時的景象要重演了,還是說,會比那一次更加可怕呢……”
荀瑤平心靜氣地閱讀着趙無恤送來的竹簡。之前平白無故地取得了韓魏兩家的兩個萬戶大邑,家臣們紛紛祝賀主君的威勢,盛贊他是晉國說一不二的唯一的主君,甚至提出要再度召開宴會好好慶祝這番不戰而勝。可是,在第三封、也是最重要的那封遲來的書信終于從趙氏送來時,家臣們立即從使者的臉上讀出了大致的結果,巨大的欣喜頓時轉為了巨大的惶恐。
荀瑤的神色沒有什麽改變,他甚至還有心思嘲笑趙無恤幾十年如一日的過分謹慎、以至于毫無光彩的字句,他曾聽說趙無恤喜好文學之士,私下在宅邸和封地處豢養了許多,然而在荀瑤看來,那個人不過是利用他們寫寫現在給他看的這種無聊東西罷了,并非真的對文學有什麽了解或向往,趙無恤不是懂得風雅之趣的人,他看到的只是有用和沒有用,荀瑤一向認為他在這方面蠢笨得很,或許是在适當的年齡沒有和其他公卿的子孫們一起去讀公學的缺陷吧。
“那麽趙無恤就是不肯把封地給我了。”荀瑤閱畢,近乎優雅地說,徐徐放下手中的竹簡,這結果是可以預料的,他看起來不是特別生氣,家臣們略微放了心。然而,在簡牍的邊緣即将接觸到案幾表面的時候,荀瑤驟然加重力度,将它往青銅的案幾上一拍,脆弱的竹片與金屬相擊,一片竹簡的一角立刻因為他粗暴的動作崩斷了,竹子的碎片飛濺出去。大家一齊打了個寒噤。
“趙無恤知道這麽做的後果嗎?他一定知道,我沒有看錯他,趙無恤真是個有趣的人,特別有趣。”荀瑤自己仿佛仍未察覺一般,仍然用再正常不過的語氣說道,臉上甚至還揚起了笑容,盡管那笑容是惡意的、冰冷的,因為過度興奮而顯得扭曲。“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将殘缺的竹簡拎起來,向堂下站立着的家臣們示意:“韓氏和魏氏不敢違抗,只有他……只有他,他向來這麽傲慢,我已經容忍這個人很久了。晉國容不下他了。”
如同廣闊的藍色水面忽然出現漩渦狀的暗流,強有力地将原本緩慢前行的一切悉數席卷,由他的這句話,宣告了又一次內部戰争的開始。範、中行氏之亂過去不過幾十年,勉力維持的虛僞的平衡頃刻間便破碎了,高懸的毀亡之劍降臨在卿族們的頭頂,永無寧日的晉國再度掀起了卿族鬥争的血雨腥風——這也是晉國最後一次的家族戰争,幾百年的晉國滅亡的序幕由此上演,在遼闊而黑暗的沙場上,幽弱閃爍的磷火間,夾雜着一個更為激烈殘酷的嶄新時代誕生的啼哭,可惜當時置身于這場毀亡中的諸多角色,只顧着各自握緊手中的長劍,誰也沒有察覺這無可逃避的宿命。
這一年暮春,正是陰沉多雨、乍暖還寒的時節,烏雲沉沉地凝滞在泛着灰青色的空中,似乎永無晴日。荀瑤下令召集了首都附近所有能夠調遣的智氏軍隊,在某一日的黃昏集結出發,彼時綿綿細雨稍有止歇,雲霄內微露霁色,只是馬上就要面臨黑夜。沉默而嚴肅的讨伐的隊伍通過被雨水打濕、沾着許多尚殘豔色的凋謝花瓣的绛都街道,向趙氏宮邸而去,路途中逢見的人們,見了這幅陰森沉重的景象,無不感到膽寒心驚,宛若雨水滲進了骨頭縫隙。沿街的房屋紛紛關閉窗戶,生怕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被卷入這個可怕事件。明明尚未入夜,慘淡的夕陽照在一扇扇顏色各異、卻無一例外閉攏的門窗上,折射出異樣的蕭條。
前幾天,荀瑤召集兵馬時,趙無恤便隐約得知了荀瑤即将攻打的消息,一時間非常吃驚,未料到後果會這麽嚴重,但想想,趙氏和智氏必有一戰,又是意料之內的事情,從董安于死的那天他就明白,于是聽從張孟談的建議,暗中做好準備。智氏的軍隊來到趙氏宮邸門前,荀瑤身穿素盔犀甲,內裏襯着櫻紅色的斜紋絹衫,腰佩鑲嵌琉璃的寶劍與梨木雕弓,坐在飾有繡旗漆鼓的元帥的戰車上,向門內之人高聲宣讀國君诏書,血一般凄豔的殘照之中,他志得意滿的模樣異常堂皇華麗,即使趙氏的人也不能否認。
因趙無恤拒不肯上交封地一事,趙氏被冠以謀逆之名,派執政荀瑤奉國君之命加以剪除。說起來,趙氏被判謀逆,不是第一回了,數百年前,還是晉景公在位的年代,就曾以謀逆罪誅殺趙氏滿門——當時由風頭正盛的栾氏、郤氏帶領,參與的卿族衆多,這些家族在後來的鬥争中皆悉數覆滅了。那時趙氏大宗中只有趙武一人因年紀幼小,又是晉國公主的兒子,茍全性命,被奉入宮中撫養。來年,因晉景公被厲鬼噩夢所擾,為了安撫趙氏先祖的鬼魂,将趙武立為趙氏宗主,歸還田地家宅,恢複了趙氏的地位,這才得以延續至今。這位趙武,便是趙鞅的祖父,趙無恤的曾祖。現今的境況下,趙氏家宅中的人們眺望智氏的軍隊,想起這些古老的事情,不禁感慨不已。
智氏前來發難,趙氏自然不肯束手待斃,趙無恤和張孟談命人死守宮門,手持武器的趙氏士兵與荀瑤的軍隊争鬥起來。智氏和趙氏的戰鬥維持了将近一日之久,因為是在城市中,短兵相接的聲音尤其可怕,大約是末世的緣故,這樣的争鬥,绛都的人們實在見得不少了。戰争甚至蔓延到了附近的街巷,據說路面上鋪的條狀青石的縫隙都被染成深紅,自那以後很久沒有洗掉。
荀瑤召集的人馬更多,士氣正盛,次日傍晚,趙氏終于不敵,開始撤出宮邸,準備逃離绛都,一部分士兵仍然奉命抵抗,身份較為尊貴的趙氏官員們則乘坐車子,從靠近王宮的貴族住宅區漸漸退到绛都郊外。作為的主君趙無恤經此一敗,非常恐慌,在趙氏撤出的時候,甚至呆滞地站在庭院裏,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張孟談拉了他一把,才倉促地回過神來。
趙無恤是個鎮定理智的人,即使是他的少年時期,範、中行氏作亂的那一次,聲勢更加浩大,他在敗退時也未曾有過這樣的表現。荀瑤和智氏在他心頭留下的陰影太深重了,荀瑤是他的同僚、是他的上級,是他憧憬過、憎恨過的存在,他在漫長的年月裏忍受了荀瑤的各種刁難侮辱,以至于被多次預言過的那天終于到來之際,反而變得手足無措。他害怕失敗,對荀瑤的失敗無疑是所有失敗中最可怕的一種,無論他還是趙氏,皆會因此落入萬劫不複的境地。趙無恤不甘願就這麽失敗,就這麽死去,不甘願捍衛趙氏利益的行為終将變成使趙氏滅亡的契機。
院子裏一片亂哄哄的,外面是激烈厮殺的聲音,許多馬車上載滿了人,準備出發。趙無恤心頭一片混亂,埋首走進自己的寝宮。他突然想起記憶深處某個酷熱的夏天,趙氏的宮邸外進行着和現在沒有什麽分別的戰鬥,在生命宕然消逝的聲響中,夾雜着凄厲的蟬鳴,他走到代嬴的門外,準備同她告別,從他身後傳來呼喊,馬車準備好了,即刻就要出發……
他擡起頭,看見空同子坐在他的床鋪旁邊,大約等他等得無聊了,随手拿着一件東西擺弄。
空同子身為家中的主母,有自己的寝處,平常,除非趙無恤叫她來,她是不大光臨趙無恤的房間的,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委屈自己的雙手,翻動他房中的東西。趙無恤詫異而疑惑地睜大眼睛,終究看清了空同子握在手中的他所熟悉的舊物——他從代嬴的衣箱裏拿走的那柄匕首,精致的錯金短匕首用葛布條纏繞着,柄端做成張大嘴的怪獸的模樣,眼睛處鑲嵌了漆黑的寶石。
空同子臉上和往日一樣沒什麽表情,側身坐在趙無恤的榻邊,仿佛有些好奇似地,将匕首拿在手中觀看。趙無恤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幾步,空同子察覺到他的存在,仰起臉,款款站了起來。
“你……”趙無恤說,他其實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一剎那間,沉重的往事狠狠地刺入他的胸口,喉嚨深處燃燒起了火,他想起了這把匕首的來歷,它曾經佩戴在鮮虞人的革帶上,後來不知為何轉移到了代嬴的枕邊。趙無恤想到自己平日并未刻意隐藏這匕首,假如被收拾東西的下人慌亂間翻了出來,抛在明處,給空同子看見了也不奇怪……可是,代嬴,當年的代嬴……她是如何取得這樣東西,又為什麽将它這樣珍藏的呢?
空同子不知道匕首背後的故事,她一定什麽都不知道,趙無恤來到她面前,不敢瞧她,大量過去的記憶沖擊着他的腦海,有的混沌,另一些清晰。他心裏明白,盡管空同子陪伴他到了這個年紀,依然敵不過代嬴的匕首的重量,只要再瞧她一眼,他又會被卷入永遠無法纾解的□□的深淵。空同子站在他面前,他沒有轉身離去,她也沒有消失,現在他擁有整個趙氏,不必匆匆追趕即将前行的馬車,而她則是名正言順的妻子,任何人都不能将他們分開。然而,畢竟她的身上完全沒有代嬴的影子,她無法治愈從那一年起就困擾着趙無恤的隐秘的瘋狂。
他們僵持了許久,空同子微微蹙起眉頭,反而有點奇怪,她問道:“您要走了嗎?”
“是的。”趙無恤定了定神,竭力如常地回答:“是的,走了,要走了。”
“原本他們叫我先走,可我擔心您,到處也找不見您,所以來這裏看看。”空同子說。
趙無恤終于擡起眼睛,終于敢望一望她,但眼神是祈求的、彷徨無助的,在上演着相同往事的洶湧的命運面前,他覺得自己蒼白無力、滑稽可笑,他像一片掉進水中的春日的樹葉,随波逐流,完全地迷失了。
空同子看了他一會,倏忽默默地伸出手來,将匕首塞在他手裏,趙無恤随即握緊了被粗糙的葛布纏繞的鋒刃,手心一陣冰涼沉重。他頓時下了決心,将手指向上伸展,牢牢扣住了空同子纖細的五指,他感到妻子冰涼突兀的骨節,代嬴的匕首橫亘在他們中間。
“做出這樣的決定,連累了你。”趙無恤說,喉嚨發幹:“但你知道,沒有別的選擇。”
“走吧。”空同子向上擡了擡手腕,凝視他們交握的手,輕輕喚道:“主君。”
外面的智氏軍隊攻勢兇猛,再過一會,他們就要一起逃走。趙無恤緩緩松開了她,略為狼狽地将代嬴的匕首別在腰間衣帶上。他自然可以把空同子帶去任何地方,和那個死了的人不同,空同子自從年少時便在他身邊,注定要和他一起承受恥辱和榮華,他們是被同一道詛咒束縛的夥伴,被人蒙着眼睛牽引着定下了無可逆轉的古老的契約,在死去以前的多年,便不得不帶着相連的鎖鏈,挖掘共同沉眠的墓穴。
趙無恤握緊腰側的匕首,看着她翩然走出自己的寝宮,走向光明漸消的庭院,一直以來,他覺得空同子并不愛他,現在他想起他一樣不愛空同子。然而,他确實沒有選擇,即使時光再度回到過去的路口,他依舊無法逆轉局面,走向明知錯誤的道路。
他從來就無法選擇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不止是代嬴的死或者荀瑤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