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趙氏撤出绛都之時,夜色徐徐降臨,城中天色昏黑。暮春的氣候十分宜人,一出城門,郊外的暖風迎面而來,微微吹拂着趙氏的青黑的旗幟,若是舉目向還未完全漆黑的四野眺望,便可以看見漸漸轉成濃綠的農田和田垅上人家升起的炊煙,倒也不甚凄涼。

智氏軍隊恐怕馬上就要趕到,車夫一刻也不敢滞緩,用力鞭打馬蹄,向黑暗的遠方疾馳而去。雖然還不能說是完全沒有希望,可在智氏面前一戰而敗,到底不是令人高興的事,況且前路如何尚且不知,生死存亡無法确定,人群中的氣氛很是慘淡惆悵,車馬沉默地往前走着,發出悠長的聲響,隊伍中幾乎沒有人有心思交談。一些年紀幼小的趙氏的孩子,身穿盛麗的衣衫,抱在母親懷裏,還不知為何忽然間家裏就遭了災禍,茫然天真地向绛都的方向回望。而另一些人,一些趙氏的家臣則面面相觑,互相低聲說着:“我們去哪裏好呢?”,始終沒有個答案。

趙無恤坐在四匹馬拉的車子上,在流亡隊伍的正中,身旁陪坐的是家臣張孟談和高共,兩人正在為去向問題讨論,似乎各執一詞,争執不休。在他們吵嚷的話音裏,趙無恤若有所思,獨自回首向绛都看去,晚霞即将消逝殆盡,最後數縷绛紫色的紅雲嵌在黑藍的蒼穹之中,濃豔如即将落敗的紅玉蘭,高高地懸挂在绛都的城闕上面。

“現今之計,退守封邑,召集附近的兵馬,是最妥善的。至于去什麽地方,我覺得不如去長子。”高共一板一眼地說:“長子路途很近,城牆是最近新修的,完備結實,能夠阻擋智氏的兵馬。”

還沒等張孟談開口,趙無恤轉過身來,看着車前被鞭子驅趕而奮力奔跑的馬匹,想了一想,答道:“長子的城牆剛修建完畢,耗費了不少民力,沒有得到足夠的修養,可能無法堅守。”

“那麽邯鄲呢?”張孟談聽見,急切地道:“邯鄲的倉庫非常充足,足夠支持很久。”

他的主君沒有露出特別的神情,嘆了一口氣,垂下眼睛:“倉庫的儲存,是從民衆身上搜刮的,倉庫過于充實,民衆就會貧窮,得不到這地方的民心,恐怕他們會在長久的戰争裏叛逃。”

被他兩次堅決否定,顯然是沒有說中他的所想,高共和張孟談對視了一眼,也差不多看出了主君的心思,高共說道:“那請問主君有什麽想法?”

果然,趙無恤微微揚起眼睫來,夜裏火把的橙紅色光芒落在他的睫羽和眼睛上,灼灼的火光流轉在眉目之間,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充滿了少年般的憂愁與情熱,透過流亡的暮春的黑夜,悲哀地凝望着遙不可追的記憶深處。

“晉陽。”趙無恤輕輕地、平靜地說。

他吐出這個名字,宛若說出古老的魔咒。張孟談立即想起,趙無恤曾對他說過,趙鞅生前叮囑他,倘若趙氏有難,一定要進入晉陽躲避,盡管守城令年少,路途又很遙遠,但除了晉陽以外,沒有更合适的地方。那座城市是趙氏的良臣董安于為他修建的,雖然董安于在趙氏的房梁上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他留下的晉陽在多年以後卻依舊堅不可摧。但是,又或許不止如此,張孟談知道趙無恤少時,範、中行之亂的期間,曾經跟随先主趙鞅堅守晉陽,因此留下了特殊的記憶,他和趙鞅一樣堅信這地方是趙氏最後的歸宿,不墜的堡壘。

四月初,趙氏集結沿途的兵馬,抵達晉陽,趙無恤等人遷入城中的行宮居住,晉陽是趙氏的重邑,此處的行宮雖不過分華麗,但物什齊全,不至于讓人覺得委屈。随後,向官吏們下達命令,要求做好長期守城的準備。趙無恤帶領家臣四處勘察戰備情況時,只見倉庫中的糧食還很充足,設備非常齊整,可堪使用,只不過弓箭的數目不太夠,在遠攻為主的守城戰中恐怕難以對智氏造成殺傷。趙無恤正在思慮這件事,張孟談說:“我聽當地人講,董安于治理晉陽時,宮殿的牆垣都是用苦菜、杜荊、青蒿、蘆竹等材料砌成的,即使專門用來做箭杆的箘簬也比不上。”于是拆掉行宮的牆垣,用來做箭杆,一試之下,堅韌程度果然出色。然而用來鑄造箭頭的銅還是沒有解決的辦法,張孟談又說:“宮殿裏的實心柱子全是用銅澆築的,大概就是為了今天吧。”趙無恤便命人熔掉行宮的柱子,用來煉造箭頭。

經歷了這件事的人,心中無不佩服董安于的遠見,他生前耗費了許多心血治理這座城池,事事力求完善,連這樣的情況也考慮到了。不止如此,城市各處都存有他留下的痕跡,凡是提到什麽東西,當地官員無不說道:“這是董安于的考慮”。

退守晉陽的隊伍中,最後趕到的家臣裏有一個叫原過的,還沒來得及好好休息,便秘密前往趙氏的行宮請見主君。據說來的路上,他們幾人經過霍泰山下一片名為王澤的湖泊,因為馬匹和車夫疲憊,暫時停下來休息。正午時分,忽然起了濃霧,三個奇怪的人降臨在他們面前,身穿絢爛的錦繡衫裳,璀璨鮮潔不似人間所有,寬大的衣帶以下的部分籠罩在缭繞的水霧之中。他們的态度異常詭谲威嚴,令人見之悚然,這三個人交給原過兩節竹子,前後封死,非常沉重,裏面似乎有什麽東西,他們說:“替我把這個交給趙無恤!”便立即消失了,湖畔的濃霧也随之散去。

原過将這兩節竹子放入袖中,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地趕到晉陽,想将它們盡早獻給主君。趙無恤得到竹子之後,宣告齋戒三日,之後親手把竹子破開,果然從中取出一封朱筆寫就的書信,鮮紅如血,字跡并不規整,在灑脫中另有一種怪異之象。信上寫道:“趙無恤,我們是上天的使者,霍泰山的山陽侯,三月的第二十三天,我們會助你反戈一擊,滅除智氏,在那之後,你要以百邑之地祭祀我們……”其後又洋洋灑灑地寫了許多關于趙氏未來幾百年的預言,幾百年後,趙氏将會誕生與衆不同的領導者,成為這片土地上的王,将領域延伸到現在想不到的地方。言辭中充滿神秘不明的意味,非常荒誕新奇,難以置信。

如今已入了四月,信中所說的三月二十三大約指的是明年。趙無恤沉靜地看完了信,按照禮節向竹簡兩次下拜,感謝三神,沒說什麽別的話,謹慎地将它收好,獎賞了原過。

張孟談陪伴主君動身去晉陽的宗祠中禱告,請求祖先垂憐,讓他真能如信中所說,能夠反過來滅掉嚣張跋扈的智氏。享祭之人內有趙鞅和董安于,牌位和多年前一樣沒有變化。趙氏一族向來受鬼神青睐,發生過許多靈異怪誕之事,趙鞅生前也曾接到上天的來書,預言他将滅亡範、中行氏,這封天書由董安于收存,他死後不知所蹤,所以人們議論道:“這大概也是同樣的情形吧。”

祈禱完畢,趙無恤将城中的人們召集起來,向他們說道:“我受先君提拔,僥幸做了主君,心性卻不幸有些缺陷,無法忍受智伯無理的要求。到了如今的地步,雖然沒有想到,但并不後悔。只不過連累大家和我一同受苦。”他的态度十分誠懇,民衆聽後感動異常,皆激昂高呼,支持主君和智氏決一死戰。這些民衆有感于董安于的厚恩、趙無恤的親善,直到後來趙氏被圍困了整整一年,彈盡糧絕、最為艱險的時候,也絲毫沒有反叛之意,是尤其難能可貴的。

四月末,智氏的軍隊來到晉陽城下,自此開始了攻城戰。趙氏棄绛都而走退晉陽之後,荀瑤意識到此城難攻,于是借國君之命,下令韓魏兩家出兵跟從他讨伐趙氏。韓魏或是出于畏懼智氏的緣故,或是暗中得到了賄賂,貪圖趙氏的土地,竟然都由宗主親自領兵,率軍跟從,韓氏的段規也在軍中。情況更加惡劣了,張孟談得到斥候報來的消息,連連嘆息,藍臺之宴時那個對荀瑤深惡痛絕、信誓旦旦要相助攻打智氏的人最後居然成了智氏的幫兇,趙無恤倒要反過來安慰張孟談,這其實是再常見不過的事。

數月之中,智、韓、魏三家發起了幾次總進攻,三家兵衆聲勢浩大,從晉陽城上望去,許多士兵齊聲呼喊口令,将武器舉過頭頂,寒光耀目,其陣仗不遜于當年範、中行氏之亂或是齊國郊外的鐵之戰,可惜,當年經歷過那樣情形的人大都不在了,只剩下趙氏和智氏的主君,重又在晉陽相互殘殺着。

攻城的戰役皆由荀瑤親自指揮,他正值盛年,抱着一定要滅亡趙氏,置趙無恤于死地的心态,在戰鬥中身先士卒,英勇慷慨的身姿确實很可敬佩。戰鬥之餘,智氏方面将暗箭射入城中、挖掘地道、企圖派人潛入之事數不勝數,除了在城上備下巨石、熱油、滾木,以防攻城的隊伍攀爬之外,趙無恤命人在幾座城樓上日夜巡邏防守,不敢片刻放松警惕。到了五月,智氏為了建造營地,砍掉附近的樹木,一年中最熱的時候至此沒有了蟬鳴。酷暑的天氣裏,無論智氏或是趙氏的士兵,汗流浃背、滿面沙塵,盔甲之內如同被水淋濕,被主君驅使着互相搏殺,就這麽度過了夏天的三個月。

流火的七月終究來臨,葉上有了白露,鷹将殺死的鳥随意抛在岸邊,仿佛祭祀上天的儀式。此時夜空澄澈,星鬥明亮,晚間稍稍有些涼意,智氏方面暫緩了進攻,改為包圍徐圖之策,把晉陽團團圍住,這對趙氏來說其實是較為有利的。晉陽城中糧草尚足,民心安定,雖然遭到圍困,百姓無法出城耕種,但撐過一年半載不成問題。智氏兵馬甚衆,卻是遠道而來,結營而居,補給情況如何尚不可知。智氏既然改攻為圍,趙無恤仍然采用之前的政策,嚴守不動,抓緊時間休養生息。

某一日,趙無恤親自走上城樓,監督被征召來的城中男子們修繕城牆,見到角落裏有個很形容蒼老的人,皮膚黝黑,身材幹瘦,躲在陰涼位置,不緊不慢地做些零碎活,一面與其他士兵絮絮叨叨地說話。這人說:“在鐵丘的那場戰鬥……眼看就要快四十年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少年呢。”

這句話偶然傳到趙無恤耳朵裏,頓時覺得很有意思,便揮手阻止了準備讓他們肅靜的小吏,站在一旁聽着,原來此人是參加過鐵之戰的士兵,回到了晉陽故鄉娶妻生子,沒想到又會被征召來充作勞力。這人講述的事情,有些趙無恤也從別人那裏聽過,昔年的戰争生死攸關,齊鄭兩國聲勢駭人,趙鞅在戰鬥前向全師宣誓,在戰争中立功者,免除奴隸身份,如果原本就不是奴隸,則賜給爵位,日後可以封官。假如後退,格殺勿論,他自己與士卒同罪,倘若出了疏忽,便自裁以謝先祖,屍體不得埋入祖墳。

那老人反複講述趙鞅在殺敵時如何勇往直前、奮不顧身,衛國的太子怎樣懦弱無能,當時軍中的命令又多麽嚴苛,聽者紛紛感慨嘆息,趙無恤孤獨地伫立在他們的談話以外,不禁開始回想自己經歷過的與範、中行氏的戰鬥。最後衆人議論道:“如今的主君,和先君的性格真是大不一樣,然而,畢竟先君有了那樣的功績,要他追趕先君,到底很困難。不過究竟如何呢?我們有看到那一天的機會嗎?”

“我那時也是少年。”趙無恤走下城去,眯起眼睛,睨着午時耀眼的日光下千仞的城牆,忽然對身旁的張孟談說道。暑氣凝結在空氣裏,炙熱的風緩緩從他們身邊湧過,帶起蒼黃的沙塵,流轉在晉陽城上。張孟談安靜地聽着,趙無恤慢慢地走,慢慢地想:“先君聽到預言,告訴了我,智氏和趙氏終有一戰,我銘記在心,卻無法預料是哪一年,哪個時機,只有等着,最後等到這個年紀。”

他想,不可避免地想到荀瑤。那一年他站在城上等待智氏的援兵,年紀幼小,剛被立為太子不久,很想再看一看荀瑤。身份高貴、相貌漂亮、氣度不凡的智氏的孩子,真正的公卿子弟,即是孩童又是野心家,他的仇恨與向往,他的同僚,他的敵人。趙無恤一生有過那麽多需要擊敗的對象,荀瑤卻是他最初的目标,第一次的相逢。時至今日,他心中再度湧起了那種欲望——趙無恤回身向遙遙向智氏的營地望去,望見一道道為攻城設下的阻礙,厚重檀紅的城門緊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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