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天氣漸漸入了秋,白天沒有以往那樣長了。某一天的午後,荀瑤剛剛發過一通脾氣,把所有前來議事的家臣從軍帳中趕跑,自己一個人煩惱苦悶地坐着,不想說話也不想見人。
趙無恤的估計沒有錯誤,近來智氏的士兵抱怨口糧的配給減少了,在攻城中受傷的人得不到足夠的藥物醫治,這是智氏出征在外過久,補給不足的緣故。雖然荀瑤強行脅迫韓魏的主君,擁有了比趙氏更多的兵力,但攻城比守城原就困難,趙無恤很擅長防守,晉陽又是那樣一座鐵桶般的城池,假如一年之內不能攻下,恐怕智氏不得不先撤兵。現在看來,離一年之期仿佛還遠,可趙無恤将晉陽防護得嚴嚴實實,似乎再過多久這種局勢也不會有什麽改變了。荀瑤是絕對不肯放過趙無恤的,一方面,他決心要趙無恤為他的無禮和固執付出代價,早就想好該怎麽折磨他,另一方面,趙氏這根眼中釘确實到了拔除的時候,以荀瑤貪婪的性格,既然圍住了晉陽,無論如何他也不願意松開在眼前的勝利,無論這勝利是不是鏡中的泡影。
荀瑤很讨厭這種僵局,之前那幾次伐鄭的時候,一旦陷入僵局,他就感到怒不可遏,往往遭到失敗。不過他畢竟是從來不會吸取教訓的人,僅是惡習發作,一心認為趙無恤執迷不悟、執拗已極,同時千百次地在心裏發誓,絕對要讓趙無恤眼睜睜地看着,晉陽這座趙氏苦心經營的城市被碾為齑粉,他自己也毫不懷疑地相信,終有一日晉陽會在他面前化作齑粉的,破壞的欲望又達到了頂峰。
他正滿懷怒火地沉默着的時候,敏銳地察覺挂在軍帳門口的梅花鹿皮氈毯輕輕動了一下,響起了幾乎微不可聞的足音,有人不經通報便走了進來。荀瑤立即擡起頭,陰戾兇狠的眼神一掃而過,倘若不是極了解他的性情的人,被這麽看上一眼,定會覺得十分可怕,但來人早已習慣,面帶微笑,姿态從容,上前向他拜了兩拜。
“主君。”張武笑意盈盈地說,立在他面前。
荀瑤見到是他,神色略略緩和了些——他向來欣賞張武。不過也沒有緩和許多,畢竟張武是無緣無故自己跑來的,他內心又正煩悶,于是看了張武兩眼,冷淡地問道:“你來做什麽?”
張武見主君陷入苦惱,臉上的笑意愈發深沉,在這莫名其妙的笑容之中,浮現出一點難以捉摸的、詭谲惡毒的意味。張武不疾不徐地答道:“我來替主君排憂解難。”
“哦?”荀瑤冷冷地嗤了一聲:“你說說,是什麽憂難?”
張武并沒有說出荀瑤為攻城不下而煩惱的事實,荀瑤是不會承認的,無論他說什麽,正在氣頭上的荀瑤都不會承認。因此,張武只是成竹在胸地回答:“請您跟我來。”
他的主君由于好奇而站起了身,張武帶領荀瑤走出軍帳,穿過軍營,撥開遮擋道路的灌木,走到晉水旁邊。午後天氣微熱,河灘上生長着如絮的芒草和蘆葦,寬大的莖葉皆是深青色,柔軟整齊的穗子美觀地低垂。荀瑤滿腹疑惑,同張武一起踩着岸邊白色的碎石子前行,從他們前後,水鳥的鳴叫和士兵的操練聲陣陣傳來,深長悠遠。沉靜清冽的晉水百年如一日平和地流淌,偶爾遇到河中水藻纏繞的小洲,仿佛一塊水晶放在石頭上擊碎了,濺起剔透細碎的水花,于明亮的空中折射出光彩。
這條河流荀瑤并不陌生,它從山上流下,自晉陽城外繞過,離智氏的軍營較近,智氏平日會從這裏取水,以供軍營的日常使用。張武做了一個手勢,指向高處的流水、蒼茫的水面,又圍繞晉陽的地勢勾了一圈:“趙氏目前尚可暫且支撐生活,可是,假如人在水裏,是活不長久的,對嗎?”他笑着說。
荀瑤瞅着他,漸漸蹙起眉頭:“你說水攻?”
張武站在略遠一點的地方,笑容依舊完美,沒有改變。他說道:“主君聖明。”便從臨近水面的河邊走近,鞋子和衣裳的下擺已被拍在岸邊的水波沾濕。“看上去,這裏的河水流淌相當緩慢,其實速度很急。秋天一到就要漲潮,晉陽城建在河邊,是個天賜的機會。倘若我們叫河水改道,流向晉陽城內,何愁趙孟不投降?”
這個主意不可謂不陰險惡毒。倘若把晉水變作流入晉陽的洪水,趙氏的重邑将立即被浸成一片澤國。洪水是永不後退的士兵,它會将所有阻攔逐漸侵蝕,任何有縫隙的地方全是它奔赴的戰場。在無情的、注定淹沒一切的洪水中,他們嚴密的防守會化為他們自己的牢籠,他們堅守的城池會變作他們□□的墓地,那高聳的城牆之內,有多少性命會在曾經寬緩的、滋養孕育過生命的大河裏消逝,可想而知。
然而,荀瑤畢竟是毫無同情心、靠消受別人的痛苦活着的人,瞧見旁人在他足下苦苦掙紮的樣子,陶醉得猶若品嘗甘甜的蜜。他思考了一會,意識到張武的話是可行的,露出深以為然的神情,大為欣賞地拍了拍張武的肩膀。
“很好,你說得對。”智氏的主君回身眺望陽光下的河流,語氣略微興奮:“是,是的!天還這麽熱,給他們降降暑氣,有什麽不好呢?”想象着在洪水中苦苦掙紮的趙氏的人們,荀瑤感到非常有趣,笑了起來。他攤開雙手,與身邊的張武對視,皆是歡快的神情——他的姿容俊美落拓,臉上的笑意和張武同樣的狠毒、詭谲、嘲弄,因為他是頤指氣使慣了的人,又含有一分難以言喻的高傲的意味。
幾天以前,就從晉陽外面傳來消息,智氏的軍隊召集士兵,暗自在晉水邊挖掘,不知要做什麽,趙氏內部的氣氛略有不安。後來聽說智氏掘開河堤,又挖溝引水,恐慌的氣氛愈發加重了。再這樣下去,幾乎沒有人猜不到這是荀瑤久攻晉陽不下,決定采用水攻。即将面臨洪水是令人恐慌的,然而被困城中,插翅難逃,絲毫拿不出任何辦法。有人建議幹脆打開城門,率領全軍沖出去,與智氏決一死戰,但同時面對智、韓、魏三家,很難說有什麽勝算。
惶恐不安、手足無措的情緒持續到某一天清晨,趙氏的人們還沒來得及遷進高處,就聽到了枕邊宛若厲鬼舔舐血液般的水聲。城中百姓在潮濕的被褥中醒來,驚慌失措地跑出房屋,披頭散發、衣裳敞亂地互相叫喊,那情形真如在鬼氣森森的黃泉邊一般。接下來的一整天裏,漲潮的晉水開始逐漸注入晉陽城,城內的廊坊屋宇浸泡其中,倒映着粼粼的水光,晉陽仿佛一艘千瘡百孔的航船那樣沉沒了。
起初,城中的人并非沒有試過派人堆積沙袋防水等等辦法,可所有的努力最後全部崩塌在了洶湧的水流內,反而淹死了數個不幸的士兵。夜幕降臨之時,水沒到了人的腰部,次日清晨,到了人的胸口。這天趙無恤和家臣們誰也睡不着,議事直到天明,随後将所有軍民召集起來,教他們用木材和被褥在樹上、房頂上築屋。在此之前,晉陽的官吏已經着手開始轉移糧草等物資,但時間倉促,只來得及轉移部分,剩下的被水沖走,不得不派出幾組士兵,乘着剛紮好的竹筏四處打撈,此情此景,異常荒唐可笑——誰料到昨日還是趙氏的士卒,今天成了晉陽的漁夫呢!
“我們在國內的其他地方有些分散的兵力,之前來援時曾被智氏擊退過一次,是否還要再叫他們來?”
巡視災情時,張孟談在屋頂上漫步,腳下是從黑瓦的縫隙生長出來的藤蔓,由于時節緣故,葉尖已染上枯黃,幹枯了一半的藤蔓如死去的嬰孩般蜷曲着。他看一看其他站在屋頂上的人們,又将眼光轉向幹脆坐在屋檐邊的趙無恤,一時間覺得這場景很是奇異,宛若歷史倒退到了“禹敷下土方”的時代,又或者趙氏君臣皆是生活在空中的人似的。
“路途遙遠,傳信艱難,恐怕等不到了。”趙無恤沉吟片時,回答說,他正努力掩飾着神色中的不安,只有張孟談看得出來。趙無恤皺起眉頭,俯視下方緩慢湧動的污濁的水流,水流之中,還夾雜着許多顏色鮮豔的、日常生活中的小東西,一看就知道是被從百姓們的房屋裏沖出來的,這時猶如被一大群亡靈簇擁的迷茫的生者,混混沌沌地随着洪水向前方而去。
随即,趙無恤忽然問道:“現在的情況,還能守多久?”他側着頭、歪着腦袋,仰望站在身後的張孟談,還是平常那副寄予了深厚信任的表情,可是,現在連張孟談也無法回答他了。
“……大約不久了。”他的家臣猶豫地回應道。
原本倉庫中的儲存就有限,現今要在被水浸泡的城市裏生活,尤為艱難。幾天以後,所有市民不得不搬到高大的樹木上,用家常的被褥衣服做成巨大的巢,令人膽戰心驚地懸挂在半空,好像大家全是有巢氏的臣民,剛學會使用火不久。軍隊則占據了屋頂和多層的建築,每天早晨天剛亮,由于倉庫已經被淹,曾經負責倉庫的官員改為負責在屋頂上踱來踱去,向城中的人們發放定額的食物與用具。對于這一點,他們當然是十分不滿的,其實不滿的不止是他們,漫長難捱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随着被困的時間越來越久,情況越來越惡劣,許多官員和謀士對主君頗有微詞。
這些人認為,眼看晉陽是沒有希望的了,趙無恤卻一味在洪水裏堅持着,又拿不出什麽辦法。他們現在想起一開始便是趙無恤的固執引來了災禍,眼下即使他再固執,仍是堅持不了太久,固執根本沒有意義。寒冷的冬季來臨以後,日子會更加難捱,況且最糟糕的是,即使是現在,城中的水依舊在不斷上漲,按照這個趨勢,洪水總有一天會漲過城牆,以無可阻擋的勢頭撲來,徹底把晉陽變成一座水妖歌唱的城市。
“我沒有別的選擇。”趙無恤蹲在屋檐旁邊,還是說,緊咬下嘴唇,又驟然松開:“求援信未能送出,總不能……總不能投降。”
一陣難聞的風吹過,張孟談跪坐在他身邊,向前伸出一只胳膊支撐着身體。他們向下望去,整座城市宛如脈絡繁多的河流,赭紅色的帶着泥漿的河水從主幹道湧來,向大街小巷蔓延而去,如果是陰天,就散發出腥涼的潮濕氣味,如果是晴天,那晉陽就變成了一個通體閃爍帶狀和斑點狀金色水光、使人睜不開眼的光怪陸離的奇谲國度。水中露出一片片被青苔和野草點綴了綠色的房頂,寬袍大袖的貴族們仿佛收起翅膀的水鳥,栖息在狹隘的小洲上。不少家畜的屍體,可能也有人的,陳舊的腐爛得露出了骨頭,新鮮的還保持着完整,一齊在河水裏漂浮,像是早年朝河伯獻祭的情形。
“您想過嗎?”張孟談若有所思地說:“未來會怎樣呢?”
他們每個人都在想未來會怎樣,每個人心裏都有不同的答案,這座城市裏的人群并不共享一個未來。張孟談知道一部分家臣試圖聯系智氏,另外一些陷入了絕望,打算死在祭奠趙鞅的宗廟面前,讓靈魂順着渾濁的晉水一直流入黃泉。而他的主君——得罪了荀瑤的首要罪犯,毫無疑問會是最凄慘的那個,無論是活着還是死了,他永遠逃脫不了譴責和折磨。
“……我不想失敗。”趙無恤看着他,艱難地回答,張孟談發覺他有些緊張。他的眼睛朝着城外的方向看去,在淺褐色的瞳眸裏,暗湧着憤怒與不甘。“你知道,我不能失敗,我不會認輸。”他站起身來再一次強調,話音緩慢沉重。
這一剎那,在年華老去的趙氏主君的身上,驀地浮現出一點當年那個倔強頑固的孩子的影子,他從柴房裏拿來斧頭企圖幫身奴隸的母親分擔工作,可斧頭對他來說太沉重了,第一次的時候竟然讓他跌在了地上。周圍傳來一陣哄笑,他就這麽沉默地看着那些嘲笑他的同為奴隸的人,小小的雙手緊緊地、死死地将木質的斧子柄握住。
☆、柏舟
無論如何不情願,晉陽城還是迎來了冬天。
晉陽地處北方,每逢冬季都會下很久的雪,部分河流蒙上一層厚重的冰霜,在稀有的太陽的照射下,仿佛用水晶白銀築起的仙城的道路。這個時候,雪白的山野純淨刺目,罕有人跡。
全年的農耕結束以後,除了不得不幹活的苦命人,得把自己盡可能用厚重的動物皮或是幾層粗布包裹成看不出身材的形狀,迎着寒風出門以外,凡是家有餘糧的都會選擇關起門、生着炭火度過一段寒冷的時節。可現在,晉陽的人們已經失去了房屋,只有在室外生存,即使往常的冬日,北邊各地也總有窮苦百姓被凍死的消息傳來,何況這樣的情形。雖然晉水不至于凍結,不過晉陽城內水流緩慢,許多地方皆蒙上了浮冰,碎裂的冰塊在人煙漸漸稀少的城中四散漂流,非常凄涼。
城中曾有許多高大的樹木,洪水來臨的初期,居民們結巢而居。冬日降臨,樹上的葉子要麽落光,要麽被居民們當做果腹的食物悉數采摘,朔風從孤零零延伸着的枝桠間吹過,聲響異常凄厲,如無數怨鬼細細的哭泣。那些巨大的巢穴,一角在朔風中顫抖,突兀悲慘地懸挂于交錯的樹枝中央,很多已經空蕩無人。
從入冬開始,死人就變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不是被洪水淹死,就是被水泡壞了四肢,得病死去,屍體的樣子非常難看,後來又有很多是凍餓而死的。凡活下來的人們,無不破衣爛衫,露在外面的皮膚上生着青紅的爛瘡,兩頰凹陷,頹然遲鈍地坐着,望着降下雪來的天空,倒真和死人沒有太大區別。
倉庫內的柴炭多數潮濕,難以使用,烹煮食物尚嫌不夠,燒火取暖更成了奢侈中的奢侈,貴族們的日子也不好過。這麽毫無希望地苦捱,總算到了年終祭祀那天,往日,富足的晉陽必定熱鬧非凡,貴族的屋宇內暖如春日,長飲永晝,取悅神靈的歌舞數日不歇,身穿朝服、頭戴冠冕的子孫向宗廟裏獻上繁多的祭品。那樣的記憶和現在相隔不算太久,不少官吏腦海中清楚地殘留着彼時昌榮的境況。只不過,今年晉陽已化為澤國,唯餘幾個身體沒有大毛病的家臣和親眷,将數只木筏劃到宗廟門前,對着被淹沒了一半的昏暗的室內哭泣,淚水剛滾出眼眶就冰涼刺骨,不得不時時擦拭,這種樣子多麽悲涼可憐,光想一想便心生酸楚。
趙無恤身為他們的領袖,站在宗廟門口時雖沒有哭泣,然而心力交瘁,勉力支撐着,神态已有些麻木,手中抓着佩劍的柄端,愣愣地看向趙鞅的牌位,沒人知道這種時候他們的主君心裏想些什麽,他可能想起了父親在世時可靠的英姿,想起他擊退範、中行氏的往事,其實,他自己亦未發覺自己想了些什麽,但他總歸不可能和他父親一樣獲得勝利了。
從宗廟回去的途上又下起了雪,羽毛般潔白輕盈的雪片宛若天罰,永不疲倦、永不休止地自高空降臨,皚皚覆在屋脊上,無聲地融入洪水,顯得異常可憎,令人懷疑也是受了智氏的指派而來的。時值冥冥薄暮,城中升起稀薄的炊煙,慘白的天光即将消逝,船橹劃破水面、蕩起漣漪的聲音聽來尤其悲哀,随水纏攪在船橹上的絮狀物,竟分不清是水藻還是死人的頭發。
晦暗的大樹幹的下面、富貴人家的高牆邊,皆有随水被攔下來的腫脹的屍體,一堆堆地聚集,其狀陰森恐怖。原本就十分悲傷的随行人等,見了人間地獄般的一幕,不禁連連嘆息。他們的主君連嘆息也發不出來,他站在最前,手持佩劍,早已習慣似地看着、聽着,眼光是痛苦到極致的幽漆的平靜。
趙無恤好像已經放棄了這個城市,實際上他偏偏是決不願放棄的那一個,他幾乎成為一具除了堅守戒備以外,什麽也不知道的行屍走肉,人家和他說話,他的态度和從前差不多,但反應非常遲緩,猶若從悠長的睡夢裏醒來,平時親近他的人都看出他有些不對,可即使撺掇了空同子去诘問他,趙無恤亦不肯輕易宣洩內心的苦難。
厲鬼般的冬天總算有過去的一日,到了來年,腐爛空洞的春天終于光臨的時候,晉陽的城門依舊緊閉,趙氏的家臣自己都感到驚奇。城外的智氏仍未退兵,兩家誰也不肯屈服地僵滞着。在荀瑤與趙無恤頑固的對峙裏,無數的生命消逝了,事已至此,兩方更加不可能輕易認輸。
充斥着死亡的春光入侵晉陽的每個角落,色彩鮮豔的蝴蝶舒展翅翼,停落在腐爛的屍體上,官吏們踩踏行走的房頂上生出了色彩鮮潔的小花。看起來景象不算太壞,實際上,入春以來,糟糕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地發生:随着氣溫的漸暖,城中的建築物開始垮塌,它們在洪水中泡了太久,無法維持原來的模樣;現今的天氣不再會凍死人,可是還差幾尺,城外的洪水便要漫過城牆,屆時,晉水将迫不及待地吞沒掉這塊土地,把它化為自己的一部分。
然後到了多雨的季節,沒有因為現狀的悲慘、百姓的哭號而片刻寬恕,傾盆大雨連下了幾天,毫無停歇之意,之前由于枯水期略微退去的水面再度上漲,雨水和洪水使得城內沒有一件幹燥的東西。天色昏黑,冷風飒飒,暴雨遮蔽了視野,烏雲吞噬了光線,縱使白日亦宛如傍晚,幾步以外就看不清事物,晉陽城的人們整日沉沉欲睡。
趙氏的全部人等身穿鬥笠,聚集在晉陽僅剩的幾處房頂上,擡頭看向梅雨時節的天空。灰白的蒼穹之上,黑雲沉沉地壓迫着這座脆弱的城市,水幕密集急促地落下,銀花四濺。由于身處高處,仿佛離雲霄很近,仿佛只要悲泣祈求,便能上達天聽,然而,悲泣祈求之事,從去年開始就不知做了多少回,又何嘗有半分效用。或許被遺棄的此處的悲聲,除了他們自己以外,是沒有任何人能聽見的吧。
食糧的來源徹底斷絕了,懸在樹枝上的鼎被厚厚的青苔覆蓋。唯有蛙聲很具有生命力,潛伏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每逢黃昏此起彼伏地響着。幸存的百姓開始食用屍體,到了這個地步,人已經變得不太像人,趙氏的主君也徹底崩潰了。張孟談在房頂上和高共說着話,趙無恤對他們的談論充耳不聞,死死地盯住腳尖前一株從瓦縫內生長出的萱草。
野鳥在某月某日帶來的種子,好不容易在艱險的環境裏生了根,又逢着溫暖的春天,開出據說能令人忘憂的花朵,接下來的梅雨中,金赤的花瓣遭到雨水打爛,如一片破碎的彩衣俯伏在地上,這卑賤的植物曾多麽歡快地在暖風中搖曳!它不知道它的宿命是被碾成碎片,就是說,它生來只是為了成為碎片而已。
忽然,高共一回頭,看見趙無恤迅速地脫掉了身上的蓑笠,毫不猶豫地躍入下方的洪流之中。
家臣們驚叫起來的時候,他的身影沒入了渾濁的流水,為昏暗的雨幕所遮蔽。張孟談想得最少,反應最快,沖到屋檐邊,一面轉身吩咐随從趕快準備木筏打撈,一面也跳入水中,一把抓住了主君。他一落水,一股熏天的腥臭的氣味立刻包圍了他,不難想到在這幽靈徘徊的晉陽水底,淤泥中沉有多少具白骨、有多少具屍體正在慢慢腐爛。
張孟談水性很好,水流雖然冰冷,但不湍急,他張開手臂劃了幾下,輕松拉住了趙無恤,大約是在水裏泡了一泡,主君的指尖冰涼,渾身發顫,他絕望地看了一眼張孟談,掙脫了他。
“您要做什麽?”張孟談驚奇地叫着,複又追趕上去:“您難道要丢下這裏的人不管嗎?”
他的聲音在暴雨中,如同人體在洪水裏那樣被轉瞬淹沒了。趙無恤倏忽哭泣起來。張孟談連着看了他兩遍,才能确定他的确是在哭泣,盡管流在他臉上的瓢潑大雨和濺起的水波讓他的眼淚難以分辨,他臉上的其他特征正竭力說明着面具般的平靜,但當他擡起發紅的眼睛看向張孟談,他正哭泣着的事實便暴露無遺。他想要沉下去,拍打水面掙紮了一會,嗆了幾口水,終于還是拗不過求生的本能,向張孟談伸出了手。
張孟談握住趙無恤的手腕,骨節突兀硌手,和他自己的一樣。大雨打在他們身上,打得他背後發疼、喘不過氣。張孟談的手指勾住主君的手,缺乏溫度的肌膚的相觸中,他猛地感到自己生出了幾分對趙無恤的理解,仿佛通過表面的接觸,他們的心緒也乍然互相溝通了似的。
他的主君已經被擊垮了,他承受着直到剛才的全部壓力,壓力宛若逆流的洪水般一須臾反噬了他,吞沒了所有生活的希望。趙無恤在絕望中生活了幾個月,身上背負着晉陽城和趙氏的全部重量,只一味地支撐着、支撐着,終究到了再也無法忍受而徹底崩潰的一天。
“……倉庫裏沒有任何食物了。”趙無恤失魂落魄,喃喃地說:“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張孟談的手緊了緊,他正想開口說話,忽而從身後濺起數層水波,來打撈主君的竹筏到達他們旁邊,筏上的人見他已救出主君,又驚又喜,還有些看起來不怎麽高興,互相撇嘴示意。所有人七手八腳地将趙無恤撈起來,随意擦幹了,放在稍微幹燥的地方,趙無恤任他們擺布,不抗拒亦不配合。
直到身旁的人群散去一點,他才慢慢地、自言自語地說:“我想,當初對抗智氏,是不是錯的。”他猶嫌不夠,過了片刻,又揪緊衣袖的一角,說:“或許從我被姑布子卿相中的那一天……”
“請您不要随意否定先君的選擇。”張孟談立刻打斷了他。
趙無恤雙目圓睜,遽然顯出恍若厲鬼的猙獰面相,得不到休息而異常憔悴蒼老的臉上,唇角泛着幽冷的烏青,眉頭如暴雨中草葉,互相擠壓在一起。他的牙齒由于寒冷咯咯發抖,有點像野狗在啃噬死人骨頭的動靜,把嘴唇磕出血來。片刻,他霍地攥緊雙手,用盡全部力量緩緩提起,以要将骨肉摧毀的兇狠一下子砸在地面上。
“不然怎麽會堅持不下去!”趙無恤聲嘶力竭地叫喊,緊接着又是一拳:“不然就不會這樣!”
理智的堤壩崩潰了,在張孟談面前,他全無意義地叫喊、掙紮,捶打自己和旁邊的東西,一味傾瀉着漆黑的情感,張孟談從未聽過如此瘋狂、痛苦、絕望的叫喊,趙無恤的聲嗓由于哭泣和嗆水而沙啞,在那樣的聲嗓中,夾雜着某種尖銳的被活生生撕裂的東西,張孟談打了個寒戰。
“再也沒有辦法!你看不出嗎?你告訴他們,現在除了投降以外沒有別的路走,投降!投降吧!向荀瑤承認我失敗了,我輸了,這總比讓這裏的人一點點死去,最後全部給我陪葬好!”
趙無恤顧不得滿臉的淚水,朝張孟談怒吼,他吼完,把臉埋進肮髒的雙手之中,猝然狂笑起來,斷斷續續的苦澀笑聲由嘶啞的喉嚨溢出,失去了平常的任何風度,困頓無助如臨死的野獸。浮腫的指縫之間,他存有水漬的眼睛空洞地大睜,這一雙淺褐色的瞳眸,年深日久逐漸染上渾濁,張孟談甫一接觸,察覺到是樹根處腐爛了的潮濕樹葉的顏色,同樣氤氲着朽壞頹糜的氣息。
趙無恤猛然注意到耳邊暴雨狂風之聲,又受了刺激,伏低身子蜷曲起來,痛苦地□□:“我恨水的聲音,我恨雨的聲音……”他顫抖着,吐着氣,擡起雙手緊緊壓住耳朵:“……它日夜地響,日夜地響……饒了我,饒了我吧,只要讓水退去……”
張孟談與失去神智的主君對視,為了使他鎮定,他按住趙無恤的胳膊。趙無恤的發冠在之前的洪水中遺失,別人沒有幫他梳頭發,他就任灰白的長發散落下來垂在肩頭和背後。他的鬓發是污濁了的雪的顏色,濕漉漉的,從張孟談指尖掠過。
一陣久違的奇異感覺使他手心發燙,身體中壓抑的某部分燃燒起來,灼灼的火焰燒得張孟談坐立不安——他面對這樣的趙無恤,驟然回想起了一件遺落的心願,那是下決心要付出一切來幫助趙無恤的心願,即救贖他、解脫他的欲望。在他年紀輕輕的那一年,張孟談被趙無恤陰郁忍隐、深受壓抑的氣質所吸引,來到他身邊為他服務。将趙無恤從暗無天日的潭淵裏拯救出來的欲望深埋在他的內心,即使後來希望破滅,也仍舊驅使着他。此時此刻,滾燙的血液在他全身沸騰,達到了使他可以獻出生命的地步。
“現在已經是三月了。”張孟談拉住他,輕輕地宣告。
趙無恤中了咒語似的呆滞地瞧他,張孟談說:“其實……我有個反敗為勝,擊退智氏的辦法。”
趙無恤只聽懂了這句話,渾身一激靈,眼睛頓時有了光彩,他難以置信地低聲問道:“什麽?什麽辦法?”張孟談正準備開口,趙無恤的雙手突地向他探來,死死鉗住他的肩膀,從脖頸下面傳來一陣鈍痛,習慣了弓弦和馬缰的五指力量極大,仿佛要隔着衣服把他的肩胛骨捏碎。
趙無恤撲在他身上,他聽見主君咬牙切齒的質問,口氣地獄般陰冷:“為什麽不早說?”
“這不是個萬全的辦法。”張孟談低下眼睑:“我沒有把握一定會成功……”見趙無恤正等待着下文,他只得說道:“我想親自去離間他們。跟随智氏的韓魏兩家與智伯的關系并不親善,只是畏懼他的威勢。聽說前些時候,智伯曾在軍中侮辱他們,趙氏在他們眼前滅亡,他們內心或許也正恐懼着。假如您允許我做使臣,潛行出城,對韓魏兩家的主君曉以利害……讓他們為我所用,裏應外合,伏擊智氏,或許有一線生機。”
趙無恤放開他,坐回去凝神思索。張孟談擡起眼睛,小心地看了看他,又說:“但是,假如失敗了,那麽恐怕不止是我……整個趙氏,整個晉國……”
“你不會一走了之吧?”趙無恤忽然道。
張孟談抖了一下,張大眼睛看着他,神情痛苦得仿佛猝不及防間被烙鐵燙傷。趙無恤完全無法理解他的心情,這是他拿出性命的賭注,計策早已在他心裏成型,一直流連于齒間百轉千回猶豫不決,因為他知道除了自己沒人能勝任這份送命的工作,他是至關重要的一環。他的主君無法想象直到現今他花費了多少努力,又下了怎樣的決心,才能夠說出這番棄自身于不顧的話,而是簡單地口吐懷疑,否認了他所有的忠心。
“對不起。”好在趙無恤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點過分,垂下頭深深嘆了一口氣,這時,無論是他的神色還是語氣都正常了許多,青灰的下眼睑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憊。
“對不起,為了晉陽的百姓,請你試一試。”他說,轉過了臉,沒有再看張孟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