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早在荀瑤藍臺之宴上肆意侮辱段規、戲弄韓虎時,他的庶兄荀過就曾勸谏過他。

荀瑤的個性是向來不聽從別人勸谏的,宴會結束以後,荀過說:“近來恐怕要有禍亂了,您應當早做準備。”荀瑤不以為意地答道:“我就是禍亂。”他喝了些酒,面上泛着紅色,神态不羁地看人,眼中淩厲傲慢的光芒有增無減:“倘若我不作亂,誰還敢搶在我前頭?”他悠悠地說,換個舒适的角度倚着身體,繼續沉湎于酒的香氣和輕柔妙曼的歌舞。

荀過起先不欲多說什麽,看他如此恣意,忍不住嘆道:“您的話實在過分了,您現在正得志,卻不知許多事情并非您所能預料。從古至今,晉國滅亡了多少宗族?栾氏和趙氏的光景并不比今天的智氏差,因為主母的讒言輕易便被摧毀;三郤昌盛的時候,晉國沒有敢違逆他們的,然而轉瞬身死、陳屍于朝堂之中;至于範、中行氏的事情,離今天很近,您應該清楚。您這樣侮辱別人家的主君,又不設防備,難道認為自己的命運一定不會像栾、趙、三郤那樣嗎!”荀瑤不以為意。

趙氏撤出绛都以後,荀瑤立即登門拜訪韓虎與魏氏宗主魏駒,同樣把國君的命令向他們宣讀了,親密地邀請韓魏兩家跟從他讨伐趙氏。但從心裏,荀瑤從來沒把他們當做同僚或者戰友,而将他們看作愚蠢的勞力使用,仿佛智氏的主君願意驅使他們是他們莫大的榮幸。荀瑤鄭重其事地向韓魏兩家的主君許諾,趙氏滅亡之後三家共同瓜分趙氏的領土,這個條件異常誘人,韓氏魏氏又是害怕,又是高興地出兵效力,和他一起來到晉陽城下。實際上,荀瑤只不過是欺騙利用他們,許下一個虛幻的諾言,他對未來已經有了打算,四個卿族中唯一能和他抗衡的趙氏一旦覆滅,韓氏和魏氏哪裏能阻擋智氏的大軍?荀瑤最終的目的是将整個晉國占為己有,他貪婪的眼光将整個晉國視作他的領土,一分一寸也容不得落到別人手裏。

他們砍倒大片蘆葦芒草,掘開河堤,将河流改道,在晴朗的日光下看着河水向晉陽流去,從此這個城市沒有了安寧。原本平靜和緩、滋養生命的晉水,一旦落入荀瑤手中,頃刻間化為寒光粼粼的利刃,當世無可比拟的殘忍的武器,流下高坡,帶着淩厲兇狠的勢頭向趙無恤所在的地方奔湧而去。蔚藍晴空之下,晶瑩的水色跳躍閃爍,河流之聲歡快激昂而一往無前,在數雙惡毒的眼睛的注視中,頃刻間摧毀了千百條性命。

晉陽被淹後的幾個月,荀瑤登上高地查看晉陽城內的情況,他自以為勝券在握,其他人也覺得趙氏恐怕要輸了,韓魏的主君之前就懼怕他、讨好他,這下對他更加殷勤起來,就差将他提前奉為晉國的主人了。荀瑤乘坐馬車出行巡查,魏駒和韓虎竟然執行臣禮,一個為他挽缰駕車,另一個手持弓箭陪坐在他右邊,為他保衛安全。人生中最得意的時候也不過如此,魏駒鞭打着車前的胡馬,馬蹄輕疾地登上為瞭望所建的高臺,風和日麗,視野開闊,遠處那座陷入水深火熱的痛苦的城市,仿佛一副讓人陶醉的畫卷般展現在他們面前,荀瑤幾乎無需費力想象,面前就出現了趙無恤扭曲憎恨的臉。

浸泡在洪水內的濕淋淋的憎恨又有什麽用呢?趙無恤最好再憎恨他一些,那樣事情才會變得更有意思。迎面從河邊吹來些涼風,在場的幾個人都是垂襟繞衽的貴族,魏駒抓緊馬鞭,韓虎垂目等待吩咐,他們寬大的衣袖在風裏烈烈地響。荀瑤惬意地将身子往馬車彩繪的廂壁上靠了靠,那恒久被貪欲驅使的、永遠無法餍足的內心居然獲得了片刻寧靜。然而不過俄頃,更加強烈的欲念又在他內心翻攪起來,趙無恤在他們腳下化為澤國的城市內,正在做些什麽呢?實在支撐不下去的那一天——總會有那一天——到來之際,他出城投降的樣子又會如何?或者說,像他那樣的人,等不到洪水漫過城牆,便會拔出佩劍自殺了?這倒十足像是趙無恤會做的蠢事。荀瑤低下眼睫,唇邊露出說得上是甜蜜的微笑,無論哪種他皆會欣然接受,他非常明白,他從很久以前就明白,除非徹底毀滅趙無恤,将他的一切放在他的車輪底下狠狠碾碎,否則他是永遠不會獲得平靜的。趙氏和趙無恤,是他可愛的敵人,驕縱的養分。

荀瑤心中異常歡愉,瞥了瞥身側臣子般的韓魏的主君,順口說:“我今天才知道水能滅亡人的國家,使用起來如此輕松。”他的目光柔和親切,由于激動染紅的臉頰上綻放着鮮豔的不可一世的光彩。見韓虎和魏駒若有所思,默然不語,荀瑤輕快地道:“不是嗎?你們兩位實在應該清楚,畢竟安邑亦旁邊有汾水,平陽城畔有绛水啊。”

安邑是魏氏的都城,平陽是韓氏重邑,荀瑤的話,幾分威脅,幾分試探,還有幾分屬于一時飄飄然吐出的真心。眼見韓虎和魏駒的臉色都不大好,用陰沉的眼色互相打量,他哈哈大笑。

這件事情傳入兩家家臣的耳中,大家一陣毛骨悚然,明白過來——只要屈服荀瑤,甚至把他當做主君看待,就能換得安寧、延續宗族、跟在他後面撈些好處的幻想破滅了。荀瑤不會将任何好處讓給別人,趙氏滅亡之後荀瑤一定不會放過他們,或者說,荀瑤從來沒有打算放過他們,他只不過用趙氏的土地當做豐厚的餌,先借韓魏的手除去最大的阻礙,再來收拾無法單獨與他對抗的這兩家罷了,如同他昔年滅亡仇由之前,用巨大的銅鐘誘惑仇由人先為他開路。

一個沒有星辰亦沒有月色的深夜,張孟談讓人把他放在筐子裏,用繩子吊着放下了晉陽城,他全身裹着黑衣,潛入韓魏兩家所在的軍營求見。兩家的主君這幾天聚集在一起商議這件事,旦暮相對,異常不安,聽到是趙氏的重臣張孟談,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下令将他請進來。

張孟談一走到有光亮的軍帳內,坐在下首的段規立即站起身,問候他道:“好久不見,沒想到事情竟會弄成這個樣子。我們無法違抗智氏,不得不與趙氏兵戎相見,請您千萬不要責怪我們!”

張孟談看見他們如此态度,暗知事情已有幾分成功的可能,只不過尚不清楚軍中到底發生了什麽變故讓他們改變了主意,整整衣袖,肅然答道:“我今夜不是為了趙氏,而是為了韓氏與魏氏而來。”他坐于南面,詳細地朝韓虎和魏駒說了些唇亡齒寒、趙氏若滅亡,韓魏必定不存的道理,又直言趙氏雖然被困晉陽城,但兵力猶存,況且主君趙無恤仁慈和善,不同于智伯,唯有與趙氏合作才是唯一的出路。兩家主君心裏本就恐懼疑惑,被他條條陳析了厲害關系,敲打恐吓一番,皆是神情沉重,深以為然。

段規看見情形如此,走上前來,悲憤地替主君回應道:“不瞞您說,我們韓氏在幾家中較為弱小,實在無力與智氏相抗,原本以為只要服從智伯的命令,就能茍延殘喘,保全宗廟,但如今看來,是不可能的事了。”便把荀瑤巡游時說過要用汾水和绛水灌韓魏兩家的話複述給他聽,張孟談聽了,搖一搖頭,異常沉重地道:“兩位主君如果還不決心動手,只怕現今的趙氏便是未來的你們。”

“可是……荀瑤生性殘酷。”韓虎猶疑地道:“如果這件事被他知道……”

張孟談不欲多言,霍然站起身,眼光冷厲地向四周掃射一圈:“話從我口裏說出,聽在兩位主君耳中,有誰會聽見?”他轉過頭,斬釘截鐵:“兩位主君若還有疑惑,我願在此歃血為盟,約定日期,舉火為號,屆時趙氏與魏韓三家共同鏟除智氏,平分領土!”說完,拔出衣袖中的匕首,毅然割開手臂,鮮血從深深的傷痕中滾出,順着黑色衣袖流淌下來。韓虎和魏駒看他為救趙氏心志堅決,也深受感動,當下便用這鮮血與張孟談結盟,商議定了具體的策略以及舉事的日期,直到黎明将近,張孟談才潛行離開。

在張孟談離開的當夜,趙無恤守在晉陽城裏難以入眠。他寄居的閣樓上,一旦過了黃昏就只有有洪水反射的波光,為了遮蔽這叫人瘋狂的光線,不得不點起許多燈燭。這天夜裏,他披着外衫坐在榻上準備睡覺,一會又從榻上起來,走到窗戶前,看着外面黑漆漆的流水。他的頭腦昏沉,手心灼熱,好像在發燒,但過了片刻,他重新倒在榻上的時候,又覺得自己清醒得很。紛擾的思緒不受控制地糾纏着大腦,他設想了許多種結局,假如張孟談再也沒有回來,晉陽終于被滔天的洪水覆沒,又假如……假如他能夠取勝……在今天以前,這還是不可能的事,趙無恤把臉湊近火光,差一點再次發起抖來,倘若張孟談說服了韓氏和魏氏,倘若最後竟然贏了……

他走出燕寝,來到外面的廳堂,叫人把睡熟的太史召起來,命令他即刻舉行占蔔。占蔔用的龜甲和蓍草在這種境況下是不容易尋得的,但今夜他們的主君異常固執,非要立即舉行占蔔不可。大概到了快黎明的時辰,好不容易點起火來,趙無恤精疲力竭地卧在幾案一側,迷迷糊糊,手裏抓着龜殼,快要進入夢鄉,這時,他忽然聽見外面一陣喧鬧,趕快坐了起來。

他原本以為是張孟談從城外歸來了,卻從廳堂外面走進來一個女人,向他行了禮。趙無恤眯起眼,借屋內幽弱神秘的火光看了看她,是個有幾分姿色的中年女人,即使在這樣的災難中,打扮依舊潔淨得體,仰着腦袋,氣度高華不凡。她款款來到趙無恤面前,趙無恤意識到這是張孟談的夫人,大約是因為丈夫從昨晚開始就沒有回寝處,內心擔憂,來這裏尋找他。

“主君。”她平靜地說:“我派人去問,晉陽城裏到處都找不見張孟談。”

趙無恤坐在榻邊,一時竟不知該怎麽回答她。背後的事實太過沉重,他害怕她一旦得知,會一下子坐在地上,在這裏哭鬧。他更害怕的是她會責備他,從昨晚開始,趙無恤的內心也隐隐被自責困擾着,盡管絕地反擊帶給他的振奮把頭腦攪得昏昏然,他有時也想到,張孟談是冒着丢掉性命的風險去的,可他的主君那時候已經崩潰了,說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話。現在,張孟談的妻子前來索要丈夫,要編個謊言欺騙她嗎?可如果張孟談再也回不來,那該怎麽交代?

趙無恤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垂眸思忖是否該吐露真情,他在生死攸關的事上無法蒙騙她,終于無可奈何,鼓足勇氣說:“他去韓氏和魏氏那裏了。”他嘆息一聲,盡量用緩慢的、理智的聲音補充道:“這是他的職責,你不要怪他。”

婦人的眼光有些奇怪地停在他臉上,半晌,她才松了一口氣似地說:“是嗎?他去了?”

這下輪到他的主君不能理解了,她見狀,自然地道:“是我叫他去的。”

趙無恤的神色頓時變得十分驚異,眼睛也擡起來了,直瞧着她。婦人又說:“這些天來,我知道他有心事,一直猶豫不決,勸說了他很久,現在既然他已經決定,那我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了。”說着,果然神色輕松了許多。

趙無恤未料到事情原委,忍不住生出幾分敬佩贊嘆之心,細細打量這婦人,只見她舉止從容得體,談吐間無不流露出睿智大方的氣度,看起來真是不可以平常人胸襟度之的了。她說:“他的性情就是這樣,我嫁給他第一天就看出來了,您不要怪他。”說完就再施一禮,退了出去。

她走到門口,腳步聲忽然停了,口中發出驚奇的聲音,緊接着外面響起說話的動靜,張孟談從韓魏那裏冒雨歸來了,碰巧撞見了她。趙無恤迅速地站起身,張孟談在門口耽擱了一會,進來向他行禮,趙無恤一把将他拽住。他們臉上都帶着疲憊的神色,又都激動萬分,眼睛裏好像燃燒着火,一切不言而喻。張孟談莊重地說:“主君,他們答應了。”

趙無恤的目光下移,從張孟談被劃破的黑衣和手臂上凝固的鮮血,從他潮濕的發髻與滴下水來的鬥笠,可以想見那個過去的夜晚。他不禁微微喟嘆。“……這次辛苦了。”他說。

張孟談的視線尋覓着趙無恤的眼睛,還有什麽話準備說的樣子,而他的主君已經整肅衣冠,深深躬下身子,向他鄭重其事地兩次下拜。

☆、棠棣

“韓、魏兩家恐怕要謀逆。”荀過站在弟弟跟前,說道。

“是嗎?”荀瑤揚起眉毛,略略坐直了身體:“為什麽這麽說?”他沒太當回事,臉上還是輕松的表情:“晉陽城眼看就要支撐不下去了。”

“是啊,晉陽眼看就要支撐不下去了。”荀過回答:“聽說城裏幾乎斷炊,百姓開始食用屍體。您曾與韓魏的主君約定,滅趙以後瓜分趙氏之土,按理說來,勝利在前,他們應該高興才是。但我看這幾天以來,韓魏的主君不但絲毫沒有喜色,反而愈加憂愁,他們害怕趙氏的災禍會移到自己身上。”

“是又如何呢?”荀瑤毫不避忌自己将來的打算,嗤笑一聲,明亮的眼睛向上擡起,反問道:“難道他們還能掀起什麽風浪不成?”

荀過搖了搖頭:“不然。”他說,微微顯出擔憂的神色:“我今早來時又見到他們兩人,這次他們的神色舉止都很詭異,一面像是非常驕矜得意,見了我又露出戒備警惕的樣子,恐怕這兩家已經在暗地裏策劃和趙氏聯系了。眼看就要攻下晉陽,取得晉國,正是關乎智氏大業的緊要關頭,您不可不防。”

聽他這麽說,似乎不是捕風捉影,而是确有些奇怪的了,而且事關趙氏,意義頓時不同。荀瑤以手支頤,低着腦袋沉默地想了一會,對身旁的小吏下令道:“将下軍将和下軍佐請到這裏來!”他說完,又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重新恢複了慵懶的姿态,把玩着膝邊的白玉鎮席,慢慢說道:“我倒要看看他們在玩什麽把戲。”

韓虎和魏駒不一會就來了,恭恭敬敬地快步走上前,都是迷茫不知所以的神色。荀瑤看見他們這幅樣子,覺得這些人到底是不值一提的,心裏的提防松了幾分,見過禮之後,用不甚在意的語氣随口問道:“有人告訴我,兩位在軍中頗有些奇怪的舉動,所以請你們過來問一問,難道是要謀反嗎?”

他一邊說,眼睛緊緊地盯着堂下的韓虎和魏駒,韓虎來之前受過段規的告誡,這下做出吃了一驚的表情,急忙起身拜伏在荀瑤面前,驚恐萬狀,發着抖回答:“我不知道是誰要害我們,在您面前說出這樣的話。趙氏眼看就要滅亡,我們三家約定好平分趙氏的土地,我雖然愚笨,也不至于至眼前的利益不顧,舍近求遠!”他稍稍擡起頭,恭敬而害怕的眼光從荀瑤臉上一掠而過,又急忙垂下頭去,繼續說道:“晉陽城內的趙氏受困已久,怕是眼見沒有出路了,所以找人來散布謠言,陷害我們,讓我們三家內鬥,好給趙氏喘息之機,希望執政明鑒!”

荀過全程立在一邊觀望,此時聽見韓虎反咬一口,倒也沒有生氣,只是扭過了頭,露出悲哀的神氣。荀瑤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韓虎,心中非常輕蔑不屑,不再征求荀過的意見,滿臉笑容地安撫道:“哎,哪至于這樣?我是随便問問,既然沒有那更是好事,趙氏就要覆滅,承諾給你們的自然不會少。”随即親切地讓韓虎和魏駒起身,派人送他們出去,兩人猶似驚魂未定,答謝了好幾次,這才退出了軍帳。

他們走後,荀過頓覺事态演變得非常危險,超出了他的預料。荀瑤竟然當着他們的面詢問謀反之事,實在愚蠢至極,從回答的情形看來,韓魏那邊早有準備、思慮缜密,這次之後必會更加小心,一時之間再難找出證據,而且按荀瑤的性情,是不會相信他的了。荀過只得嘆息一聲,向弟弟說:“既然如此,請您再召韓虎的家臣段規,魏駒的家臣趙葭,這兩個人很受寵幸,都是能改變他們主君想法的人,您先許諾他們滅趙之後,給他們一人一個萬戶的封邑,他們貪圖土地,就會勸說主君不要與趙氏勾結,做出謀逆之行。”

荀瑤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看樣子不耐煩多時了。他轉身背對荀過,冷冷地說:“三分趙氏,智氏能立刻取得的疆域原本就不多,現在還要用萬家之邑去賄賂這些下面的家臣,他們是哪裏爬上來的人?也值得這樣提心吊膽。”說完,一拂衣袖道:“你是我的兄長,是智氏的人,我相信你不會勾結趙氏,但這種無端動搖人心緒、讓軍中生出嫌隙的話,以後不要向我說了。”

他頭也不回地走出營帳,竟是不願意和荀過繼續待在一起。荀過眼睜睜望着荀瑤的背影消失在室外的光亮裏,想到智氏即将有大難當頭,焦急不已。圍趙的時日久了,三軍的氣氛皆很浮躁,正是最容易生變的時候。山雨欲來而蓄于雲中、沉抑不發之際,荀瑤作為智氏主君卻如此輕慢驕縱,竟全不當一回事,還在做着殲滅趙氏的美夢,荀過作為兄長多次勸谏他,無甚效用,現在更是反被當做離間,心中十分痛苦。

荀過回到自己的住處,想了一回,又到韓魏的軍營看了一回,覺得人人瞧他的眼光好像都很仇恨,猶如芒刺在背,更加怏怏不快。傍晚,他召來自己的妻兒和随從,對他們說:“我與當今的主君是兄弟,跟随侍奉他有幾十年了,雖然詩中有‘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的句子,即使他的屍骨被丢棄在了山野水沼間,我也該不遠萬裏尋求收葬,但如今情勢危急,智氏在晉國幾百年,終究到了要滅亡的時候,我無法放着你們不管,任趙氏的兵馬殺戮。現今之計,只有抛棄氏族子弟的頭銜,隐居起來,以求保住性命了。”于是簡單地收拾東西,帶着自己的一批親信,趁夜逃出了智氏軍營,逃到距離智氏領地很遠的地方去了。後來他将自己的氏更改為輔氏,與智氏徹底脫離了關系。荀瑤聽說了,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現。

張孟談得知荀過出奔,韓虎魏駒受到诘問,趕忙前去見趙無恤,莊重地說:“現在是動手的最好時機,荀瑤并不愚蠢,恐怕已有所察覺,如果繼續拖延,等他反應過來,那就很危險了。”然而趙無恤手下缺乏可以充作使者的人,其他家臣又很不可靠,張孟談主動提出第二次潛入智氏軍營,與韓、魏兩家約定提前時間。這一回,趙無恤好言慰勞了他,讓他去了。

韓虎與魏駒正恐懼被發現,忐忑不安,聽說要立即動手,滿口答應。就在當夜,三月的第二十二天,神靈預言的日子,與趙氏逃往晉陽城相同的暮春時節,趙氏打開晉陽城門,突襲智氏,殺掉看守河堤的智氏小吏,将洪水倒灌入智氏軍營,韓氏與魏氏之軍則從兩翼包抄夾擊,将荀瑤困在其中。

這天夜裏,好像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動靜,荀瑤如往常一樣在床榻上安寝。月色異常昏暗,透過團團凝聚的雲朵,模糊地映在帳前,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緣故,荀瑤亦做了個模糊的夢。他好像還是非常幼小的年紀,沒有帶領軍隊,也沒有成為晉國執政,甚至還不是智氏的宗主,愉快輕松地在庭院中嬉玩,庭院仿佛不是智氏的庭院,種植着槐樹,院子裏飄着雪。他仰起頭,細小的雪粒自灰色的空中飄灑而下,蒼穹廣闊,天地寂然。或許是身上的雪落得太多,他感到微微的潮濕和冷,自腳底沉重地蔓延到指尖。他倏忽掉轉身去,看見趙無恤立在一旁,十幾歲的少年模樣,微低着頭,暗暗地瞥他。他的眼色異常苦痛,有幾分仇恨,又好像是刻骨的渴望。

荀瑤恍惚醒來,感到周身不大對勁,他睜開眼,屋子裏特別明亮,簡直如同滿月的清輝灑了進來。他很快知道這不是滿月的光輝,因為順着門口湧入的洪水已漫到了低矮的榻邊,正冰涼緩慢地舔舐着他的周身。粼粼水光爬上他的帳幕,宛若細小的銀色的毒蛇,在夜色籠罩的室內游動。面前的景象如幻想和錯覺那樣不真實,荀瑤幾乎要疑心這是一個夢境之後的又一個夢境。

他支起身子,一面大聲呼喊親随,一面跳下床尋找自己的佩劍和盔甲,但周圍非常混亂,無數人聲交疊地響起,此起彼伏,驚慌失措,反而沒有人能來管他。他正惱怒地提劍踩着水向外走,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從外頭跑進來,幾乎撞到他身上。來人見荀瑤已經起身,先是一驚,沖過來拉住他的衣袂,猛地跪在他面前,大叫一聲:“主君,不好了!”

這人是張武,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烏,衣衫散亂,渾身上下濕淋淋的。他從未露出過這樣宛如喪家之犬般驚慌無助的神情,所以荀瑤險些沒有認出他來。攥住荀瑤衣服一角的手顫抖着,張武垂下腦袋,用帶有哭腔的聲音說:“趙氏偷襲了河堤上的人,開閘放水,讓水倒灌進了我們這邊,現在大家都在救水,可是……”

他還沒說完,荀瑤既驚且怒,一手将他從地上拖起來,踢了他一腳喝令他站好,接着扯着他一起走到軍營外面去。含有水腥氣的涼風從他們耳邊凄厲地掠過,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景象仿若龐大的煉獄:昏暗的月色之下,無數的人在掙紮。他們黑黢黢的影子在黑黢黢的營帳間來回奔走,只有地面上的洪水反射着冷冷的光,被攪碎成了一灘混亂的亮點。這些人,智氏的士兵,站在及膝深的洪水中,拼命舀着水,搶救資財,将馬牽到高地上去。漫山遍野響徹着他們的呼救和馬的嘶鳴。暮春的夜如寒冬一般冰冷,他們猶若一些手舞足蹈的鬼魂,因了生前的罪孽在這裏受着懲罰,看起來竟有幾分滑稽。

“趙無恤怎麽可能輕易攻下河堤?”荀瑤火冒三丈地瞧着這一幕,朝張武吼道:“守堤的人全是沒有手腳的廢物嗎?為什麽不在他們一開始進攻河堤的時候就通知我?”

“主君!”張武捶胸頓足地哭道:“事至如今您還不明白嗎!韓氏和魏氏反了!是他們把趙氏……引進來的!”像是害怕荀瑤不相信他一般,張武急忙擡手指向遠處橫亘的一道黑色巨影,示意他向河堤上看,那裏倒是很安靜,橫亘着的河堤間,每隔一段就立着數根火把,宛若水上的城垛,灼灼火光刺破黑夜,染紅了流水,異常炫目耀眼。

“趙氏和韓魏約定,舉火為號,他們占領河堤之後,就點起火把來……”

荀瑤持劍的手差點不穩,将劍失落。他睜大眼睛,沿着河堤望去,蒼藍的夜空之下,鮮紅的、恐怖的、光明的地獄之火,在他為了摧毀趙氏而修建的黑色堤壩上,仿佛得勝的旌旗那樣招展,從起始的晉水一直到盡頭,計算不清數目地點亮着,一直延伸到己方的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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