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荀瑤正目不轉睛,絕望地看向那道河堤,從身後低低傳來召集士兵的號角之聲,在被水淹沒而慌亂無助的智氏軍中,聽來尤其清晰。
先是一聲,尾音漸弱,悠長沉郁地消散在凝重的黑夜裏,其後,許多地方皆傳來號角,嗚嗚然相和,號角聲不絕,仿若有生命般朝他們撲了過來,包圍了過來。這是敵軍的號角。天上高懸着一輪光芒薄弱的月亮,厚重的木板凄涼地□□,邊緣泛着月亮的銀色,整整消磨了一載歲月之後,荀瑤朝思暮想的晉陽城門緩緩開啓,但這不是投降,不是逃走,而是城內的趙氏要對他們展開攻擊。
“召集全軍。”荀瑤觀察一會前方動向,轉過頭下令:“叫他們到高地上去,列陣。”
“可是主君,水已經……”
“能叫多少人就叫多少人!”荀瑤高聲喝道:“難道你們願意在這裏等死嗎!”
他說着,絲毫不曾停滞或懷疑,立即登上親随準備好的戰車,将佩劍插在腰間,從旁人手裏奪過他平常使用的通體飾有花紋的紫檀色漆木雕弓和琥珀色的刺繡箭袋,背在身上,檢查了一下箭的數目,這兩樣東西跟随他征戰很久了,最後關頭也還在他手上,實在令人感慨。荀瑤叫來兩個善于征戰的家臣坐在身邊,充當他的車右和禦者,輔助他在敵軍中沖馳,之後催促禦者立即前行迎戰,不得耽擱。家臣們齊齊望向主君出戰的果決身姿,又是悲憤,又是敬佩,按照他的吩咐去了自己的位置。
從荀瑤被水驚醒到現在,一直有條不紊地做着安排,他的态度似乎過于堅定了,實際上,那是因為時間緊促,連懊惱悔恨的間隙都沒有留給他。荀瑤坐在戰車之上,朝可以預見的悲苦的命運駛去,身後智氏的旗幟烈烈招展。他緊緊咬住牙關,周遭危機四伏,他知道此去或許沒有回行。等到能看清趙氏的軍隊,荀瑤心中更是充滿了倉皇焦慮,禁不住開始思前想後,一會惋惜沒有把韓虎和魏駒這兩個人抓起來碎屍萬段;一會想到他随軍出征的長子荀顏此時不知在何處,是否也在救水呢,還是遭到了殺害?一會思及倘若聽從荀過的,多加防備,就不至于在即将勝利的時候被人暗害;一會又恨趙無恤狠毒狡詐,真不應該與他這種人諸般計較——但是事已至此,再想什麽也是徒勞,在這一刻,荀瑤倒總算學得了後悔,然而再怎麽後悔,畢竟為時已晚,全無效用。
轉眼間,趙氏的軍隊來到近前,将近一年被困的時光裏,每個人都對他積攢了足夠的恨意。趙無恤的軍隊在晉陽城中蟄伏已久,戰力較為低弱,他将士兵們分為小隊,輪番向智氏軍隊進攻。趙無恤作為元帥,站在中央的戰車上,正欠着身子朝這邊看,他所在的恰好是與荀瑤差不多的方位,距離不算遙遠,兩兩相對,荀瑤瞥他一眼,只覺得更加惱怒,好像全身都被那些火把點着了似的,幾乎将廂輿前端的扶手捏碎。
他遭此暗算,異常屈辱,趙無恤此時一定十分得意,荀瑤因此加倍留意地尋覓着對方臉上的表情,可黑夜中水光與火光交織,混亂不堪,無法看清這個将近一年沒有見面的敵人的面影,甚至連兩家的軍旗也晦暗不明,難以分辨。
過了一陣,從兩翼傳來擂鼓助戰之聲,正是那做了叛徒的韓魏,帶着人馬從側邊攻上來了,戰場中一時間非常喧擾。韓魏的主君乘坐戰車,親自擂鼓,揮動旗子調遣隊伍,這些人前一天還向荀瑤卑躬屈膝,現在卻發動全部兵力向他進攻,恨不得立即将他置于死地。三家之兵合圍,趙氏在前,韓魏夾擊,若鋪開一張細密的織網,将智氏罩在了中間。智氏的士兵還沒來得及列陣迎擊,立刻被他們沖散。
此時河閘尚未關閉,三軍厮殺聲中隐隐夾雜晉水奔流之聲,凄涼可怖。洪水越漲越高,許多智氏士兵被韓趙魏三家的人重新扔進水裏,甚至有智氏士卒被逼無路,又不願意被生擒,整隊地往水中跳去。昔日被荀瑤作為陰毒的武器利用、近乎破壞了晉陽城、把趙無恤逼得崩潰的洪水,這會兒掉轉了勢頭,裹攜着晉陽城底沉積的千百怨靈,向智氏奔流而去。洪水不懂得反抗也不知道順服,沒有感情,沒有主君,智氏的軍隊在這樣的境況下迎戰,簡直可以說是滅亡在自己手裏。
荀瑤為怒火所激,遍體燥熱,顧不得旁的,一味驅車向前,和三家的士兵戰鬥。他滿身鮮血,情緒激昂,連着殺了幾十個人,覺得很是盡興,只恨不能立即剁下韓虎與魏駒的頭顱。智氏現在大勢已去,回天乏術,不斷有家臣戰死或是逃亡的消息傳來。荀瑤聆聽前後左右進攻的號角之聲,明白今夜以後,無法以執政的身份榮歸绛都了,居然并不怎麽害怕,僅是略微有些惋惜绛都新建的華美宮殿,從此以後,不知道會住着誰家的家眷,召開怎樣的宴飲?
荀瑤年輕時就享有英武勇猛的盛名,縱使是死,亦要光鮮漂亮的馬革裹屍,絕不畏縮在後,受盡屈辱地死——所以先是持箭向趙氏陣中射去,趙氏軍隊負責正面攻擊,離他最近,他彎弓搭箭,幾次差點射中了趙無恤,對方那裏也射了許多支箭來,打在馬車的華蓋上,噼啪亂響,一陣過後,他的身旁護衛的車右中箭身亡,沒一會,禦者也叫了一聲,軟軟地伏在車架上。荀瑤拖起他們的屍體扔下車子,挽住缰繩,親自駕車前行。智氏軍悉數潰散,場面混亂,無力集結,原本負責保護他的隊伍幾乎全部戰死。荀瑤從他們的屍體之間馭車穿過,一往無前,心無旁骛,除了殺戮以外什麽也不想。用光了箭袋中的箭之後,又拔出腰側的佩劍,向湧來的趙氏士卒的頭上砍殺,後來佩劍折斷,荀瑤就從戰死的士兵身上随意抽取戈一類的武器來迎擊。
在這個茫然龐雜的毀滅之夜,荀瑤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因為戰後用不着獻俘了,他沒去割他們的腦袋。到後來,他可能受了傷,卻完全沒有感覺,他将利劍從人的胸膛中穿過,又從人的脖頸邊斜劈,他拿着戈,從人的天靈蓋內刺入,那些人的身體都是熱的,死的時候都是叫喊着的。荀瑤激動過了頭,逐漸疲憊的身軀內到頭來僅剩下愉快的麻木,他擡手扶正自己的頭盔,铠甲裏的衣袖被飛濺的鮮血染滿,随着血跡的新舊深淺透出濃淡不一的赤色,仿若秋來江渚邊層疊如朝雲的紅楓。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消逝,天漸漸亮了,仿佛芍藥凝露般溫柔瑰麗的朝霞之色,荀瑤平生見過許多回,這一遭才感到格外動人,眺望長天,心中留戀不已。與趙軍鏖戰的晚上,他在厮殺間隙曾幾次向人問過長子荀顏的下落,無一不回答最開始荀顏所在的那一軍就全軍覆沒了。但荀瑤作為父親,畢竟沒有親眼見到,總不大肯相信。晴朗的早晨到來之際,周遭的景象慢慢能看得清了,淹沒智氏軍營的水面上灑滿金光,不少被斬落的智氏旌旗漂浮在水面,略略鼓起,像是泡得腫脹的浮屍。滿身鮮血的荀瑤勒住車馬,回身望去,不知哪一片旌旗下面會覆蓋着荀顏的屍體,亦無從知曉他死時情狀如何。
他正凝神思索,霍地從側邊伸來一支矛,将他刺了一下。荀瑤本就精疲力竭,又念着荀顏,猝不及防地遭到攻擊,頃刻間歪倒身子,落入水中。
視野倒轉的一瞬間,他沒有掙紮,他差不多失去了任何求生欲望,漆黑的、漫長的煎熬過去,他的處境颠覆了。家族、親人、榮耀、土地,荀瑤失去了所有今天之前擁有的東西,趙無恤在一夜之間奪走了他的一切。剩下的這具軀體只是一個拼命奪取別人性命的士兵,為了滿足永遠也不能滿足了的仇恨和欲望,後來被人一矛掀下了車,好像也沒有再繼續的必要了。
他沉在水裏,冰涼肮髒的水流殷切地包圍上來,灌入荀瑤的傷口,清洗他的身體,他覺得身上的發熱稍稍好了些,頭沒那麽痛了。将這裏作為一個失敗的終點亦無甚不可,況且,荀顏或許也在這片水域,在鮮豔的智氏旌旗之下,那就更沒有什麽遺憾了。
荀瑤長長吐出一口氣,閉上眼往下沉去,洪水徐徐漫過他的全身。他以為一切到此結束了,他會死在朝陽的光芒下面,壯烈可悲如神話中追逐太陽而不得的莽夫。忽然,從遠處駛來一葉小木筏,竹篙漾起波浪點點,輕快地劃開水面,向這邊駛來,好像一只碩大無朋的水鳥正在展翼飛行。荀瑤只來得及瞟了一眼,木筏已經到他跟前,上頭的人看見他就要完全沒入水中,迅速彎下身子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
荀瑤被粗暴強硬地拖出水面,咳嗽着掙紮了幾下,對方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他向上一看,心頭湧起冷笑的沖動,這是一張熟悉的臉。朝陽燦爛的光輝之下,趙無恤朝他微笑——說是微笑或許不甚準确,趙無恤的神情和往常一樣平和,只有那雙向他注視的淺褐色的眼睛裏,蘊藏着一絲陰冷狠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沒有人會拯救他,荀瑤早該明白。趙無恤從水裏将他拉起來,不是為了拯救他、寬恕他,是為了将他徹底毀滅,不留給他任何解脫的機會,他一把将他從獲得安寧的永眠內拉到了無休無止的恐怖夢境當中,拉到了他所主宰的黑暗絕望的領域裏。荀瑤跪坐在竹筏上,揚起眼眸,從趙無恤的态度讀出了不動聲色的狂喜。這不是一個失敗的終點,他明白了,這是瘋狂惡毒的複仇開始
的序幕。
☆、遵大路
晉陽城內的洪水開始消退。
趙無恤在逐漸幹燥的晉陽城奔走。他的奔走和那些戰争結束以後忙碌着安撫百姓、登記戰功的趙氏官吏不同,不帶有公事的目的,他僅僅是為了發洩劫後餘生、反敗為勝的激奮之情,才在晉陽的街道上穿梭。晉陽十分晴朗,是個很好的天氣,誰也不能否認,潮水退去之後,可以聞見空氣中有絲絲花草的清芬,暮春在這種情形下才顯得可愛。
雪白的骨頭支棱着的淤泥內,殘留着一窪一窪的積水,還有一些洪水初期被卷走的小東西,此時終于重見天日,曬在太陽底下,蒙上一層和煦溫熱的光澤,三月的第二十三天,神明賜予、金光閃爍的日子。趙無恤贏了,晉陽得救了,無論他用的是什麽手段,趙氏終歸在與智氏的較量中取得了勝利,他遵從父親的旨意滅除了智氏,他将趙氏發展為晉國最顯赫的家族。他不再愧對任何一位先祖,他死後可以與他們并列。
為了表達這種興奮,趙無恤在曾經熟悉、後來為洪水淹沒的晉陽城中奔跑,路旁的建築物看起來還有點陌生,不過不久之後,這裏就會變得和以前一樣繁榮,會重建起街市和酒館,會搬來新的居民。這裏的人們會漸漸忘掉在一年的包圍中喪失親人、食用屍體的苦痛。春風吹拂着,太陽臨照着,一切都是可以愈合的,可以遺忘的,人世間更多的還是風和日麗,金光閃爍的日子——趙無恤想着,步履輕快得仿佛肋骨下方生出了雙翼。
除了小時候,趙無恤很少這麽跑,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踏着滿地淤泥飛奔,直到肺部和喉嚨湧起灼燒的感覺,他感到自己活着,軀體完整有力。生命在肺部和喉嚨間流淌,灼熱的汗水從皮膚上滾出,地面上濺起的污泥将他的衣裳下擺染得看不出本來顏色,他跑,蹒跚踉跄,幾次險些被絆倒,卻跌跌撞撞地繼續朝前邁步,像個瘋子又像個亡命徒。到他實在跑不動了的地步,趙無恤就停下來,喘着氣,慢慢地走一會,他用新奇的眼光看着洪水中存留下來的樓臺與樹木,決定在漫長的将來把它們建設成從未有過的奇妙光景。
他獨自一人來到趙氏的宗廟內,無論什麽時候,宗廟總是顯得幽暗清涼,莊嚴肅穆。戰鬥結束以後,這裏被人簡單地修整了一番,現在看起來很像樣子。他跪在潮濕的地面上,舉目望向尚殘有水漬的衆多牌位,他看見趙鞅,看見董安于,看見趙氏諸多先祖,往昔的趙氏主君們在生死關頭努力求存的身姿,仿佛在這些裹着漆的牌位上浮現出來。趙無恤一一看過去,家族的回憶在腦海間複蘇,他回憶起鐵之戰、範中行氏之亂,回憶起栾氏進攻绛都,回憶起下宮之難,回憶起桃園的弑君和文公的流亡,回憶起叔帶告別了前景黯淡的周朝,從連天的烽火下向一個新的目的地奔去。他回憶起所有經歷過和未經歷過的,回憶起幾百年以來的覆滅與重生。
趙無恤的身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他轉過頭去,立即起身。張孟談跨過高高的門檻,向處在昏暗室內的他走來。他的到來并不讓趙無恤感到意外,倒是張孟談看見他這樣子,有點吃驚。洪水過去了,大家全部抖擻精神,換上幹淨的衣服,打扮得稍微有點像公卿的樣子四處走動,趙無恤卻衣冠肮髒,疲憊不堪。好在張孟談馬上反應過來,向他下拜,道:“恭喜主君。”
趙無恤探出一只手,說:“全憑你的妙計。”
不知是不是錯覺,張孟談雖然說着恭喜的話,面上沒有絲毫喜色,趙無恤一觸碰他,他的神情頓時有些痛苦。張孟談直直凝視主君——平常時候,他很少這麽看趙無恤,他的眼睛裏沉醞着複雜的感情,沉醞着無可掩飾的真誠與熾熱,他仿佛是用目光對趙無恤頂禮膜拜。
片刻,張孟談終于說:“智氏這下一定會滅亡了,以後在晉國,沒有能夠和您作對的人。”
“是啊。”趙無恤回答,握住他的手:“以後沒有了。”
“所以……到了我該走的時候。”張孟談低着頭,糾結了片刻,艱難地道:“在晉陽的事務結束以後,我想辭官,回鄉下去。”
握住他的手驟然緊了緊,趙無恤的聲音裏出現了些微的波瀾:“什麽?”他急切地诘問,逼視張孟談:“你說什麽?為什麽?你在我這裏享受榮華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張孟談默默無言,大約是覺得此刻的趙無恤很不冷靜,又不好在高興的日子掃了他的興致。其實他自己也很不冷靜,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提前将這件事說出特別不應該,等晉陽的善後事宜過去之後,再向趙無恤詳細說明更為妥當。為了彌補事态,張孟談閉口不提,向後退去,趙無恤卻牢牢地攥住了他,不讓他走,生怕他只要一出這個宗廟門就會立即消失,再也找不見似的。
“我不允許。”趙無恤略微提高了聲音,說:“我不允許。”
他還想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忽然被外頭傳來的喧鬧談笑之聲打斷。從宗廟外一下子走進了很多人,身上穿着祭祀的朝服,鮮豔堂皇,異常悅目。他們發現了趙無恤,忙不疊地朝他道賀行禮,原來是趙氏的子弟們,一個個滿面喜色,手裏拎着繳獲的寶物或敵人的頭顱,前來向祖先獻俘。他們一齊動手,将智氏的人的腦袋像剛宰殺的牛羊那樣血淋淋地擺在長案上,宗廟中霎時充滿了血腥和死亡的氣味。
在衆多被呈現的祭品內,趙無恤驀地瞧見了熟悉的面容,抓住張孟談的手略略松開,他側過身子,仔細端詳一個被放在檀色菱紋漆方盤裏的頭顱。這張死去的蒼白的臉,容貌姣美,眉目間略帶刻薄之意,烏黑濃豔的發髻弄得散亂,不複有昔時的活潑清麗之感。趙無恤低下身子細細查看,像是長輩和藹地同小輩說話,死人沾染鮮血的面上沒有痛苦的神情,能看見的是僵硬了的深深的失落與絕望。
張孟談趁此機會悄然退出,趙無恤直起脊背,朝來人問道:“這是誰?”
一個年輕的趙氏族人,幾乎和那個頭顱一樣年輕,穿着祭祀禮服的樣子尤其華麗美觀,欣喜地回答道:“聽說是個要緊的人,好像是荀瑤的太子吧?可惜我沒有見過,不知道是不是。”
“是。”趙無恤盯着那活物一般的死人頭,說:“是的,這是荀顏。”
趙無恤心頭浮出朦朦胧胧的奇異感覺,當年他踏入智氏的庭院,荀顏尚是幼小的少年,從重疊曲折的朱戶彩廊內探出身子,站在青石臺階上向他下望,親昵地稱呼他為叔叔,把他作為長輩對待。趙無恤依稀能回憶起他清脆悅耳的聲調,那會兒他覺得荀顏和荀瑤一樣是難以對付的,不欲與他多做糾纏,所以沒有應答他一聲。現在,荀顏在戰争中被人斬斷了頭頸,轉瞬間失去生命,成為死物,作為一件珍貴的祭物擺放在趙氏祖先前面。趙無恤看着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放在蒼白灰敗的美麗祭品的發間,像安撫小孩子那樣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頂。
撫摸一個死人的頭和撫摸活人沒什麽區別,除了頭皮上的冰冷順着發根傳到了趙無恤的指尖,荀顏的頭發光潤濃密似上好的綢絲,在臉頰旁堆積着,撒嬌一樣磨蹭他的手指側面。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馬上離開宗廟,來到關押荀瑤的晉陽行宮。趙無恤在城外的洪流裏把荀瑤撈起來之前,差點以為他已經死了。荀瑤還活着,對趙無恤來說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荀瑤使他在洪水裏崩潰,他就一把從洪水裏攫取了荀瑤,将他由死亡和解脫那裏奪回來,安置在他的宮殿裏,一處幽暗偏僻的房室中。
幾天以來,趙無恤的心情異常愉快,他決不寬恕這個人,過去的幾十年間,他暗自發誓過無數次,要是有這麽一天,他決不輕易放開他。由于這等痛苦的、隐秘的決心,他一再地忍耐着,到了扭曲瘋狂的地步,他被逼成了遠比荀瑤可怕的人。趙無恤自己清楚,他在與荀瑤有關的事情上的執着,并非是因為晉陽的百姓,并非因為父親的宏願,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自己幾十年來深切的仇恨,幾十年來痛苦的期望,他期望超越荀瑤、擊敗荀瑤,他期望光榮地立在他的面前,立在囚禁他的牢檻之外,而且他一定要讓荀瑤認識到這件事,他要用盡手段逼迫荀瑤承認……換言之,他想得到荀瑤的認可。
趙無恤自被荒草遮蔽、少有人跡的道路上走過,到達荀瑤所在的位置之前,他沒有忘記沐浴一番,重新戴上發笄和冠冕,換了一身蟹青色的幹淨衣裳。侍從替他打開生鏽老鈍的門鎖,他從容推開斑駁的朱扉,荀瑤坐在落滿灰塵的床榻上,正往他的方向看。屋內光線稀少,他的周身更是晦暗,這是任由青色的藤蔓在屋頂上肆意攀爬,以至于封鎖了窗戶的緣故。
“您感覺還好嗎?”趙無恤不疾不徐地走過去,以一個居高臨下的姿态,問道。
荀瑤呆呆坐着不動,身姿僵直麻木,和趙無恤虛僞的和顏悅色不同,他冰冷的、敵視的目光利刃一樣落在對方身上。半晌,他才說:“我什麽時候能死?”
他這樣單刀直入,竟是懶得和趙無恤多廢話周旋片刻,然而他大概尚未意識到這種做法只能延長他痛苦的壽命。趙無恤覺得略微掃興,不過在意料之中。他瞥了荀瑤一眼,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回答:“直到智氏徹底滅亡的時候。”
他的嗓音壓得略低,同平時一樣柔和沉靜,他跟荀瑤還是同僚的時期,他就是這麽對他彙報事情的;他向荀瑤屈服,對他的挑釁諸般忍讓的時候,也是用這樣的嗓音說話;無論多麽可怕殘忍的辭句,慢慢由口中吐出。這把聲音,這個面影,過去荀瑤作為一件最終會毀在自己手裏的東西欣賞玩弄,他曾經多麽堅信他能毀滅趙氏,如今則使他陷入更深的痛苦。
“智氏的所有封邑投降,所有大宗的成員伏法之前,您恐怕還要在世上待一陣子。”趙無恤說:“您高興嗎?還是希望智氏馬上就消失得不剩下一點痕跡?”
他抛給荀瑤一個兩難的選擇,企圖讓荀瑤順着他的思路毀滅在自我的争鬥中,不得不在性命結束之前預先殺死一部分自己。荀瑤很清楚這個打算,所以十分有趣似地睥睨趙無恤,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短暫悲涼,在密閉的室內迅速迸發又轉瞬消逝。趙無恤甚至不知道荀瑤是在笑他還是在笑自己,就聽荀瑤回答:“我一直以為我是晉國最陰險狡詐的人,無論是誰,做出的事情都比不上我,現在看來,我真是合該要死的。”他伸出手指朝趙無恤點了點:“竟然有這樣一位比我狠毒許多的人埋伏在身邊,我卻沒有發現!”說完,又是狂笑不已。
趙無恤靜靜聽着,頗為寬懷大度地翹起了嘴角:“荀瑤。”他用沾着荀顏頭顱上血漬的手撩開他的鬓發,輕輕喚道。“你自己作惡多端,才到了今天的地步,不要扯上別人。”
不是上軍佐、不是執政,甚至不是智伯。荀瑤,趙無恤此前沒有這樣叫過他,沒有這樣對待過他,使得他脫離了一切身份,還是個幼童那般地呼喚,流連在臉側微微凸起的顴骨的指尖充滿溫柔憐憫。荀瑤,他說出這個名字,蘊含着濃烈得難以言喻的輕蔑和親昵。
他恨荀瑤,他在複仇;他渴求荀瑤,他在追索。由根源上就錯誤扭曲了的道路,戴着自出生以來絕無解脫的枷鎖,他對着荀瑤,回思起過去的一幕幕、一種種,荀瑤朝他擲來的酒杯,在鄭國城牆下讓他流的血,晉陽城中他受的日複一日加深的煎熬與絕望。趙無恤應該和他清算一切,可塵埃落定,他的內心激越歡欣,除了做出一副優容寬厚的勝利者姿态,竟不知該從何算起。
趙無恤心中由欣喜轉為怆然,俯身貼近荀瑤的面龐,對方又驚愕,又惱怒,沒有說話,蹙起的眉頭不言而喻地表達着厭惡。室內暧昧幽暗的光線若煙紗一般籠罩着他們兩人。“……你還記得嗎?”趙無恤不為荀瑤的态度所動,微微嘆息地說:“在範、中行氏和你的智氏一樣滅亡的那一次,你來過我家裏……”
☆、黍離
實際上,智氏的覆滅比趙無恤想象得要快得多。
智氏族人大半在那天晚上戰死了,或者被作為俘虜押到宗廟跟前,砍下腦袋。各地的智氏封邑聽說主君的軍隊在晉陽城前被全殲,主君為趙無恤生擒,認為大勢已去,沒有什麽和趙氏死扛的必要,斷斷續續地都投了降,還有幾個地方主動派人前來,獻上版圖的。趙無恤為了穩固人心,極少替換當地的地方官,頂多在一些要緊的位置派了數名心腹去督查。同時,為了表明不對外失信,在後續事務處理完之前,就将智氏的地圖呈送給韓魏兩家的主君,請他們先行挑選,韓虎和魏駒很是高興,滿口稱贊趙氏主君的英明,并且當着使者的面發誓,趙魏韓三家的聯盟堅不可摧,他們至死也要追随他。
绛都方面,智氏既然已滅,趙氏自然就不再被視作叛族,執政的位置接下來該輪到趙無恤了。在此之前,趙無恤派人包圍了智氏的宮邸,晉國國內的卿族們并不同源,姓氏不出自一家,所以鬥争起來格外殘酷,一旦在這樣的政治鬥争中失敗,往往就有滅族之災。曾經,趙鞅在範、中行氏出逃之後,連相幫于他的範氏叛徒範臯夷也誅殺了,如今由趙無恤主持滅智氏之事,除了旁支和分出去的輔氏,若無特殊情況,也不會留下活口。
固然有些不太相幹的智氏子弟早在先前得知消息,從智氏的宮邸中逃了出去,但以後必須隐姓埋名,不能留在晉國,其實已非智氏之人。時期到來的一天,趙氏的行伍靜悄悄将智家團團圍住,一個也不許走漏。一年以前,智氏在绛都攻打趙氏,軍隊通過街道,其情狀令人膽戰心驚,如今趙氏滅除智氏,那情形更是血腥駭人,智氏已敗,甚至無需攻打,僅是單方面的屠殺了。
趙氏軍兵破門而入,只見庭院中雜草叢生,松柏為女蘿所覆;屋宇荒涼,牆垣任青苔蔓延;躲在裏面的人愁苦萬狀,望着大限到來,個個眼含淚水,哪還有心思作什麽抵抗。就這麽,幾乎毫不費力,智氏一家老小,無論是否作惡,尊卑如何,只因他們是荀瑤的親人,便悉數綁起,一個個拖到外面去砍下了腦袋。一時間,生人和死者交混,還沒有輪到砍頭的看着已經倒下的屍體,驚恐萬狀,瑟瑟發抖,想要縮起身子躲藏到什麽地方,又哪裏有用呢!到了最後,鮮血溢出庭院,漫過門外,腥臭的味道數日不曾散去,很長一段時間內,無人敢再過智氏之門。
當時的情景,真是世間少有的可怕,除了趙氏的士兵,無論誰都要不寒而栗的,更是難叫人想象到,這一類的事情在晉國發生過許多次了。縱使傳說中作惡多端、向百姓索取性命作為活祭的鬼神如何危險恐怖,恐怕亦無法造成這般景象,只有人能做出,亦只有人敢做這樣的事。
在晉陽戰死的荀顏,不久前剛剛新娶了妻子,對方是高貴人家的女兒,性情馴順溫柔,生活算得上和睦美滿,不想遭此橫禍。她看見了趙氏士兵肆意将人捆起來,拖到院子裏去殺戮的樣子,心裏非常害怕,又不想被這些人的手辱沒了,便偷偷躲到樓上去。後來士兵們登上樓來,她走投無路,唯有跑出到走廊上,好容易翻過欄杆,跳了下去,然而樓建得不高,竟沒有一下子摔死,後來不知用哪裏的力氣爬了起來,奪過旁人手中的劍,刺穿了自己的腹部,這才死去。
由智邑發源,被譽為白璧的名臣荀息之後;數百年間侍奉國君,幾代榮登執政之座,歷任宗主苦心經營;在晉國叱咤風雲、煊赫無匹的智氏,不久前還以為即将做绛都的主人,效法齊國田氏,代晉而有之,卻一朝傾覆,滿門遭戮,全無東山再起之機。傳說,智氏歷代的宗主常遭早夭的命運,譬如荀盈、荀朔,死時方三十多歲,使得智氏一度衰落,幾乎不存,幸虧同源的中行氏在國君面前力争,又對智氏後人多加照拂,這才保全地位。其後,智文子荀跞勉強活到五十多歲,荀瑤的父親荀申死時不過四十,威名遠播國外、教智氏盛極一時的荀瑤,如今也只有四十多歲,眼看此身如秋後殘荷,憔悴衰敗不能長久,可悲可嘆至極。荀瑤受領執政之職時,身穿隆重華麗的朝服,身佩幾尺長的珠玉和佩劍,模樣何等俊美潇灑、風流得意,绛都的人們猶能記起;智氏當年之盛景,也一時無法忘卻。這正如暴風驟雨維持不過一日,日至中天唯停留片時。智邑既已淪為趙氏領土,自獻公以來的荀氏在晉國斷絕,即使連深宮中的國君聽了,亦忍不住感慨萬千,悔恨自己生在這般亂世,竟絲毫無力禁止相似的悲劇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智氏的覆亡,其實早先便有征兆,五年以前,荀瑤在封邑興修了一座極盡奢華的宮殿,新宮殿落成之際,他為了炫耀自己的財力與權威,召集家臣前來參與宴飲,滿心歡喜地聽着他們誇贊宮宇的華美。當時便有一人說道:“雄壯的山川往往不生長草木,長有松柏的地方土地則不肥沃,這所宮殿如此巍峨富麗,簡直非人間所有,恐怕不能容人。”果然,過不了多久,智氏就滅亡了。
趙無恤每隔幾天都會來到關押荀瑤的宮殿,将智氏的新消息講給他聽,于此過程中盡情地享受複仇的快感,有時候,他會說在哪裏抓到了逃亡的智氏家臣,于是當即殺死;有時候是智氏的封邑投了降,還主動綁來原本駐守在那一塊的智氏族人。趙無恤坐在昏暗的房間裏,看着窗戶外柔軟的藤蔓在風中搖擺,細細地講。屋子裏的氣味算不得好聞,荀瑤卧着,把頭靠在榻邊的一側,不知有沒有聽他的話。趙無恤肯讓人放在這裏的生活設施少得可憐,他自己也很驚訝荀瑤竟然活了下來,某些日子,天色陰沉,狂風刮得藤花的穗子打在窗戶上直響,趙無恤會突然懷疑躺在那裏的荀瑤不是荀瑤了,或者疑心他已經死了,禁不住要用手去推一推荀瑤。在那一刻,他的手是不是顫抖的,表情是不是恐慌的,他早就忘記了,荀瑤也懶得多瞧一瞧他。
有時候,荀瑤對這種沉悶無聊的生活厭倦至極,甚至會主動向趙無恤搭話,問他還記不記得他們某年在某地遭遇過的事,那是些他們同僚時期的記憶,荀瑤仿佛在懷念過去,他當然要懷念過去,不過,假如趙無恤心情不好,不願意配合他的這種問答,荀瑤馬上就會作罷了。
另一些時候,趙無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