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

言辭激烈了些,刺激了荀瑤,他突然發了瘋,如同困在籠中已久的野獸突然爆發了獸性。他胡亂摔砸周身的東西,把頭往牆上撞,嘴裏詛咒着從叔帶開始的趙氏的一切人,也詛咒韓虎和魏駒,把他們個個說得肮髒無比。每當這時,趙無恤便絲毫不慌張地站起身來,吩咐人将他按住。這種難熬的折磨說不清持續了多久,總算有一天,趙無恤來了,不再講智氏的事情,因為他已經沒有什麽可講的,智氏被從這片土地上徹底鏟除,一點勢力也不剩下,剩下的只有面前這個人。趙無恤立于門邊,用近乎陶醉的、充滿破壞欲的眼光望着他——簡而言之,就是荀瑤往常用來看別人的眼光。他開口說話之前,他的眼光就宣示了終結。

“你還記得段規嗎?”趙無恤優雅地說:“你在藍臺侮辱了他,他發誓要砍下你的頭顱。這些天來,他頻頻向我索要這個機會,我考慮了很久。”

“哦——”荀瑤擡起頭,意味深長、無動于衷地回答:“是嗎?所以呢?”

他側身睨看趙無恤,嘴角冷然地微笑着。遭到囚禁的這些時日裏,荀瑤的表情大多數被麻木與遲鈍占據,差不多模糊了往昔的影子,偶爾甚至僞裝出與趙無恤和平相處的錯覺。只有現在,死亡當前的現在,荀瑤又活了過來,他輕蔑地看趙無恤,臉上充滿往日傲慢的光彩。

“你想恐吓我?想讓我求你親手殺我?”他笑了一聲:“你竟以為在我心裏,被你砍頭和被一個官階低下的氏族的家臣砍頭有很大的區別。”似乎是覺得這件事情太過可笑,荀瑤一手指着他,笑得雙肩直顫,不得不用破爛的袖子掩住了臉。

趙無恤眼中似有怒火一閃而過,又立刻冷靜下來,他向外面做了個示意的動作,接着挪開身子,仿佛給什麽人讓位置。不多時,一個手裏提着刀的人迫不及待地跳了進來,他身上穿着黑衣,作劊子手打扮,大約也是恨荀瑤的,進來以後一直盯着他,荀瑤沒有興趣辨認他是不是段規。

“你期待的時候到了。”趙無恤用淬過冰水似的陰寒聲音說,是對那個人,也是對他。

荀瑤立刻明白,臉上甚至連一絲驚訝或是恐懼的神色也沒有,自然更沒有反抗掙紮的欲望。他麻木了,徹底地麻木了,或者說,他其實期待已久了,不管想出何種辦法折磨他,趙無恤總要把奪去的死亡還給他的。劊子手将刀放在身前,仍然死死瞪住荀瑤,他的刀是一把挺不錯的刀,他的眼光比他手中的刀要鋒利許多倍。使他和趙無恤皆有些掃興的是,荀瑤以異常配合的态度慢吞吞地站了起來,走到牆角,遲緩地向劊子手背過身子。

趙無恤的心中充滿激越昂然甚至能使意志摧毀的快樂和痛苦,但是,在終于到來的關鍵時刻,複仇的快感的最□□,他竟然撇過了臉去。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會做這樣一種小小的逃避,他一面吞咽着唾沫,一面瞥過了臉。他與荀瑤之間隔着比晉陽的洪水還深的仇恨,他殺死荀瑤理所應當,可他撇過臉的動作卻使自己有點慌亂。荀瑤可能會認為這是最後的僞善,也可能會認為趙無恤對自己的罪惡稍微有點認知,所以不敢看曾經的晉國正卿于這麽一個逼仄昏幽之所喪命的場景,無論哪種都不是這樣,趙無恤之所以會撇過臉,只是因為他對于又一次毀掉了自己渴望的東西而心生恐懼,他……

“趙無恤。”荀瑤忽然笑着叫道。

趙無恤猝然被這麽一叫,下意識地轉過臉,望了一下他,就在這一剎那,避無可避的命運被推到了他面前,狠狠撞擊他的胸膛。荀瑤站的位置在窗戶旁邊,幾縷夕霞的光線從藤葉的縫隙裏漏入,照在他的臉上。劊子手舉起寒光閃爍的長刀劈來,荀瑤于淡薄的霞光裏朝他露出笑容,這個人四十多歲了,縱使經歷過這些日的折磨,生命最後一剎,他微笑的時候,還和進入政壇的第一天一樣,還和從趙氏的庭院裏向他走來時一樣,鮮豔華美的風姿絲毫未曾改毀。緊接着,趙無恤來不及閉上眼睛,眼睜睜地看着長刀由後頸斬斷了荀瑤的頭顱,飛散的鮮血污染了目前的一切。那具屍體倒下了,荀瑤的頭顱從映着夕陽的窗下,剛好滾到他腳前。

荀瑤是故意的,他叫趙無恤看他,就是為了讓他瞧見這一幕,算一個小小的捉弄,死到臨頭的報複。荀瑤死了,鮮血宛若光潤鮮麗的錦緞,漸漸覆蓋了整個地面。趙無恤仍舊呆滞地站着,看着,有一瞬間他想撲倒在滿地的鮮血裏去,他又想将腳跟前的頭顱撿起,或許死去的臉上還有微笑,可他不敢确認,他什麽也沒做,他轉過身子,丢下段規,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裏走,他在趙氏的行宮裏四處穿行,走着走着,趙無恤倏忽意識到一種徹底的、無法挽回的倒錯。

假如是一個幸運的人和他傾慕的對象,那麽下場絕不該這樣。無論荀瑤,張孟談,代嬴甚至趙伯魯……他所期望的一切,最終由這雙手毀掉了。他把什麽都毀掉了。然而這是注定、是宿命,趙無恤從來沒有機會選擇,任何人自降生在這惡貫滿盈的世界上開始,就再也沒有機會選擇。他曾經以為荀瑤這樣的人能夠做人生的主宰,荀瑤甚至可以改變趙無恤的人生,教他瘋癫而絕望地在晉陽的淤泥中掙紮,可荀瑤最終做了囚徒,死在他面前,一如神明賜予的朱書竹簡上所寫,一如姑布子卿在那年冬天看見身負柴簍的趙無恤從趙氏門外走過。

既然趙無恤注定要毀滅荀瑤,得到智氏,那麽,姑布子卿是出于憐憫,還是真的瞥見了冥冥之中無可阻攔的天意?抑或是,他的憐憫便是出于天意的驅使,以至于從此展開了鮮血淋漓的人生,定下了到頭來兩手空空的悲劇?

一路上,趙無恤隐約知道有很多人向他行禮,還大概對他說了些話,放在平時,趙無恤決不會丢下他們一走了之,那和他最讨厭的傲慢的人沒有區別。他只管走,完全什麽也顧不得,什麽話也不願意聽。直到從不曉得哪個方位伸出的一雙手抓住了他,他撞在一個人沒有向他行禮的人身上。

“主君?”張孟談看着他的眼睛,關切地問。

趙無恤猛地反應過來,如獲大赦,他的神智一下子恢複了,他想起自己要幹什麽,對,他原本是有主意的,他早就有主意的。他要狠狠地報複荀瑤……絕不因為死了便輕易放過他……

“替我去找一些漆匠……”趙無恤求援似地抓住張孟談的衣衫,說道:“趙氏……不,晉國的……天下的……無論什麽地方的漆匠,只要他們願意替我做這樣一件東西。”

☆、酒葬

“荀瑤這樣的人,為他拟何種谥號才妥當呢?”

荀瑤死後,按照貴族們的禮儀,應該給他寫一個字的評價,記進史書裏。他畢竟是晉國的卿,又是做過執政的人,即使兵敗身亡,這件事情同樣怠慢不得。按理應該是荀瑤的家臣親人給他照現有的谥法定谥號,作為一種蓋棺定論,總結此人一生的功過榮辱,但智氏已被滅族,谥號的任務便落在了其他三家頭上,韓魏自然沒有什麽興趣,也懶得摻和這種事情,最後由滅除智氏的主力趙氏負責此事,為荀瑤取一個宗廟裏祭祀時使用的稱呼,盡管沒有什麽人會祭祀他。

趙氏中幾位有威望的人聚集在一塊,商讨要用一個怎樣的字來形容荀瑤,由于對智氏的感情較為複雜,他們引經據典,各執一詞,說了大半天尚未得出結果,險些争論起來。趙無恤坐在主君的位置上,安靜地聽,暗自覺得有些好笑,荀瑤即使是死了也叫人頭疼。他慢慢翻看趙氏族人們提交上來的備選,裏面有美谥亦有惡谥,其中幾個是有些道理的。趙無恤自己也在想,他的敵人在他面前微笑地死去,這最後一次将他占為己有的機會該如何利用?是幹脆往他頭上安一個後世幾十代都洗不掉的大惡名,讓人們肆意嘲笑,還是直到最後都做個寬宏大量的對手,中規中矩地給他一個說不上好壞的評價?

為了這個谥號,他在心裏努力回想荀瑤,回想起他的傲慢和他的死,忽然間福至心靈,趙無恤腦海中閃電般掠過一個字眼,他一想起這個字眼,就确定了一切,不容篡改,不容争論,這谥號簡直是為了形容荀瑤才生成的,安在他身上再适合不過,連黃泉下的他本人都不會有異議,他毫無道理地這樣認為。

“就是‘襄’吧。”衆人展開又一輪舌戰時,從一開始就沉默着的主君忽然說,他完全沒有同他們商量的意思,根本不征求他們的意見直接地得出了結果。“就是‘襄’了,給他用這個谥號。”趙無恤說,所有人驚訝地看着這位主君,卻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瀾,全無欣喜亦沒有悲哀。他說完,似乎厭憎會別人提出反對一般,直接站起來走了出去。

襄,辟地有德,甲胄有勞。趙無恤在大家的目送下跨過門檻,走到廊下時,反複想着這個谥號的意義。那個人确實是取得了許多土地,盡管并非光明正大,他也戎馬倥偬地度過了一生,襄,就用一個字作為他的送葬辭,他将荀瑤無頭的屍體偷偷埋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随即在他的姓氏後面加上華麗單個的字眼作為人生的結束,塵埃落定,他将荀瑤,将他憎恨與渴慕的徹底送進了過去的歷史裏,送去了死者陳舊的世界。

趙無恤站在游廊間,看翠色的青竹随風微微擺動,嬌嫩欲滴的葉子招展于蒼空之中。晉陽的天氣已略略的發冷,他立于風口卻渾然不覺,只一心回味着那個精彩的谥號,回味着荀瑤的一生——襄,荀瑤,恍惚間,趙無恤又覺得襄的谥號似乎也很适合他自己,他頓時想起了難以忘卻的夕陽下的微笑,心頭有些微驚,不敢再往下想。

“您原來早就有了主意嗎?”室內的人們散去以後,張孟談走出來問他。

“就定這個。”趙無恤卻誤解了他的意思,恹恹地說:“別的不大合适。”

張孟談倒無意向他多加解釋,他今日仿佛心情同樣沉重,凝目看了主君一回,又沉思了一回。聽見趙無恤緩緩道:“你比我年輕,以前我以為我死後,會由你給我定個谥號。”他揚起眼睛,誠摯而憂郁地看他:“你會嗎?張孟談?”他說的是問句,可那雙淺褐色的眼睛鎖定了張孟談,分明是在逼迫懇求他允諾。

他又在試圖挽留他了,張孟談向趙無恤的眼睛裏注視許久,回以一聲嘆息,他張了張嘴,好像就要回應會或者不會,但是終于說:“主君,今天漆匠……把您要的東西送來了。”

趙無恤尋覓遍了天下的工匠,下令他們着手制作一件當世絕無僅有的工藝品,充作他日常的宴飲中免不了用到的容器。這東西是華美無匹的,也是毛骨悚然的,趙無恤一反常态,不管日後晉國人會對他怎樣議論,一定要得到它不可——某個傍晚,荀瑤略施詭計,使趙無恤朝着他所逃避的命運迎面撞去,之後趙無恤回到漆黑的房間裏,踩着滿地鮮血拾起了荀瑤的頭顱,将其珍重地捧在懷中。他雖然眼睜睜看着自己如何摧毀一切,不過他至少還有這最後的遺物可以拾取,趙無恤在光線泯滅的黑夜中蒼白地微笑,仿佛該化為厲鬼的是他而并非荀瑤。

這或許也是報複的一環,又或許想為糾纏了幾十年的無以名狀的感情留作紀念,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敢問,所有聽說此事的人皆向趙氏的主君側目——趙無恤把荀瑤的頭顱交給漆匠,吩咐他們将它做成一尊漆飾的酒器。

趙無恤在走廊上趨行,初秋的冷風灌進他的衣袖,淡雅的蟹青色衣袂鼓動如旌旗揚起,他是如此期待成品,他親自把頭顱沾染到的血跡仔細擦幹,珍重地放進用深紅色錦緞裝盛的熏香木椟內,交到工匠手上,就連工匠亦是恐懼地看他,眼神猶如看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鬼,盡管趙無恤眉目間沒有任何殘忍的神色。

趙無恤未曾到現場觀看處理荀瑤頭顱的畫面,但他清楚制作漆器的過程,他在想象。他想象把那個人的頭顱放進腐蝕性的溶液中,化去他的皮肉,把只有小部分組織殘留的頭骨撈起來的時候,盛放液體的桶中蕩漾着皮肉剝溶的深梅紅色,接着他們會用精細的工具進一步把頭骨與殘留下來的小塊皮肉分離,這固然有些可惜,不過毀去荀瑤的皮相也沒有那麽令趙無恤介意。然後,他們将頭骨用石膏填補缺損的形狀,有些地方則鑿出開口,漸漸做成一尊酒器的模樣。他們攪拌着從盛夏漆樹的傷口流出的液體,剪下荀瑤依舊濃豔的長發,做為髹漆的刷子,一道一道地刷着底灰,直到他的頭骨變得平滑光澤。他們的動作一定得非常小心,因為世上只有一個荀瑤,趙氏主君只看重這一尊頭骨。他們沒有出半點差錯,上完了底灰,上完了漆,于是把這個初具酒器形狀的頭骨放進陰暗的風幹室內窖藏,荀瑤的頭顱擱置在一個陰暗孤寂的地方那麽久,等到取出時已然化為漆器該有的華麗的褐色。随即,他們會用各種顏色的顏料,在酒器上繪制趙無恤想要的紋路,辟邪的紋路,難道他害怕荀瑤會在自己的墳墓裏吃掉壽衣,然後走到他床前吸飲他胸口的鮮血?他們依言畫上了辟邪的獸類,伴随着祥雲、仙人等等幸運的詛咒,在曾有生命的薄薄的骨胎上張牙舞爪,仿佛對勝利的炫示;他們用鮮豔的色彩作畫,顏料放在白陶盤裏,如血般炫目的紅、秋季銀杏樹葉似的金、還有壓倒一切吞噬一切的漆黑。他們漸漸給荀瑤添上色彩,等完成這尊酒器,總算長舒了一口氣,風幹後急忙捧來獻給趙無恤。

趙無恤對他們的作品愛不釋手,從原樣盛放在送去的那個匣子裏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就明白這确實是荀瑤,一個濃墨重彩的、凝固的靈魂。他猶疑着探出手,顫抖地撫摩他,從額骨到頂骨,由他的指尖直到他的靈魂深處立即湧起了一陣戰栗,一陣悚然的快樂,類似于他少年時第一次撫摩異性光裸的後背。他欣喜若狂又萬分悲哀地捧起他的仇人,捧起不僅被他戰勝,甚至在最終為他所占有了的那個人,他在向荀瑤反抗,他在向命運反抗,他确實是勝利了,完全的勝利了,他手裏綻開着這麽一個頭骨、一尊酒器、一朵陰冷的生命之花,他把荀瑤殺死,又把他以獨特詭谲的方式長久留存在他的生命裏。

“智襄子。”他喃喃呼喚為智氏宗主新取的谥號,滾燙的額頭貼近绮豔的漆紋。

頭骨酒器立馬成了他的收藏。随後,為了慶祝趙無恤升任晉國執政,得到了大片智氏的土地,在荀瑤死去的那座行宮裏舉行了長達五日五夜的宴飲。趙無恤向來有酗酒的毛病,這是最初代嬴教給他逃避現實的技巧,智氏滅亡以後,他更不大像以前那樣克制自己了。趙無恤以為自己到宴飲最後都是清醒的,實際上他醉得記不清當時邀請了些什麽人,吃了些什麽東西。他只在朦胧間看見,粼粼波光映在黑暗的藻井上,巨大的銅缶裝滿酒液,盛在精巧瑣麗的銅鑒當中,一個接一個地擡來,幾乎可以把人淹死。趙無恤端正肅穆地坐于最上首,手裏捧着那個荀瑤的頭顱做成的酒器。因了他與它的存在,點燃着萬千明燭的殿堂頓時陰森起來。

從沒有這樣巧奪天工的酒器,趙無恤把它像一件寶物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酒從裏面灑出,沾濕了他的衫裳。曾經導致禍患的酒,如今是荀瑤的洗滌劑,最終的銷骨地。他放肆地痛飲,嘴唇湊近應該是下颔骨的部位,仿佛他在與荀瑤連連接吻。他陶醉地品嘗,直到麻木的舌頭嘗不出酒的滋味,直到荀瑤的骨髓間猶若浸透了酒香。歌舞聲充斥耳邊,五天以內,舞姬與樂官換了一隊又一隊,然而趙無恤不許樂舞有片刻停歇,唱啊!唱啊!讓悠揚舒緩的鄭衛之聲吞沒一切悲音;跳吧!跳吧!因為只有這樣才叫生命,只有躍動着的,旋轉着的,明豔如夏陽又轉瞬即逝、在奢靡的世界墜入瘋狂的,才有資格叫做生命。

五日五夜之內,他絲毫沒有停止飲酒的意思,前幾天,他的神智是完全清醒的,他的腦子回憶起很多事,他說了很多話,到最後一天,除了喝酒他什麽也不曉得了。趙無恤飄飄然舉起酒樽,呼喝疲憊不堪的随從再度斟滿。斟滿,斟滿,慢慢地斟,夜還很長,日子還很長,荀瑤就在這裏,不會被水泡壞,經得住磕碰,它的華美奪目能夠駐留幾千年,永無腐壞朽爛之虞。趙無恤至死也絕不放過的仇人,他心上的愛物,他的軀體趙無恤處理了,而他的頭顱被趙無恤囚禁在漆層內,以這般方式埋葬。他把荀瑤埋葬于永汲不盡的酒釀。

這是何等的殘忍,又是何等的愛憐。

趙無恤不再同于以往的任何時候,藉由其他人投來的恐怖的眼光,他覺得自己真正成了一個大惡人,他得到了承認,不管是戰功還是惡行,他沒有輸給荀瑤,他沒有半分不如荀瑤,荀瑤對他的侮辱是不應該的,绛都人對他的議論是不正當的!沒有人有資格看不起他,他分明可以替代趙伯魯,姑布子卿的預言無比正确。他戰勝了青年時宣戰的一切,除了命運他什麽都戰勝了,可他已經感不到痛苦,他痛快地毀滅了所有,荀瑤、張孟談、代嬴,他眼前一個個漂浮過他們的面影。一直以來,趙無恤将絲毫不遜于荀瑤的毀滅欲深深壓抑在心中,有朝一日終于迸發,便可怕到了荀瑤遠遠不能企及的程度。

荀瑤死了,沒有人同他争搶中山國,趙無恤将中山國的臣民逼迫得不得不遷到深山老林裏,随後借打獵的名義焚燒了山林的外圍,作為威懾和警示。他坐在戰車上,看着熾熱濃烈的黑煙滾滾冒起,翠碧的山野在鮮紅色的火的波浪中化為焦炭,火光明明滅滅映在他的面頰上,焚毀了所有的仇恨之焰,席卷着,舔舐着,在大火之後,剩不下任何事物,一切将化為焦黑。

第五個夜晚的最後,趙無恤痛飲着,口齒不清地向身旁的倡優炫耀自己的酒量:“連着五天五夜的酒,我卻沒有醉,我沒有喝醉。”他說着,伸出四根手指,大家知道他終于醉了。趙氏主君俯下身子,将濕漉漉的酒器抱在懷裏,痛苦地捶打着面前的幾案:“我真偉大!我真偉大!”他疾呼,他高喊,他想站起來,忽然兩眼發黑,失去力氣,向下面歪倒下去,一下子倒在見勢不對,趕上前來攙扶的張孟談身上。

趙無恤在醉中朦朦胧胧記起小時候,他還沒有被命運的細線像捆縛一個祭品一樣緊緊纏繞起來的時候,那一天,智氏的執政帶了兒孫來趙氏做客,他的姊姊拉着他去窺看。後來他們準備走了,趙無恤又看見荀瑤,身份低微、沒有上過學的庶子遠遠看着荀瑤,心想:“倘若這人能站在我跟前,同我說一句話,該多麽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