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叁柒】黃縣令
孫蓬怎麽也沒想到,晉陵的情況竟然已嚴重的這種地步。
官驿離縣衙有很長的一段路,這一段路上,雖仍有百姓,卻三三兩兩,不過零星幾人罷了。而孫蓬只要攔下一人,詢問起晉陵縣衙往何處去時,那人都會面露難色,搖頭嘆息。
有個老婆婆正在路邊收拾着自己沒能賣出去的草鞋,聞言擡頭喊了一聲:“別去了,縣衙沒人了。”
孫蓬一怔,扭頭去看枸杞。枸杞顯然也有些錯愕,方才驿官壓根沒提晉陵縣縣衙沒人的事。
“這位施主,為何縣衙無人?”謝忱幾步上前,恭謹地行了個合十禮。
“大師,實話說吧,咱們這晉陵縣,也快空了。”
老婆婆說話間,視線從謝忱這邊落到了孫蓬的身上:“這位小郎君看着是好人家出身,早點走吧,別留在這了。這縣城裏的人,跑的跑,走的走,剩下的不是富貴人家,就是我們這種走不掉活該餓死的小老百姓了。”
見孫蓬皺眉,老婆婆搖頭:“黃大人都沒了,你們還要去縣衙做什麽。”她說完,十分無奈地伸出枯柴一般的手,遙遙指了一個方向,“喏,往那兒走,再拐一個彎直走,就能瞧見縣衙了。縣衙空了,沒人了。”
命人去送老婆婆回家,孫蓬繼續踏上去晉陵縣衙的路。
方才在官驿,枸杞從驿官那兒打探到了一點消息。
年初開春,照例該是長州春雨綿綿的時節,但意外的是,一臉數月長州未曾降雨。初時還能靠着邊上幾條河流灌溉農田,供人飲用。到了夏天,眼看着雨還是不下,長州當地的百姓開始坐不住了,紛紛請來僧人道士開壇做法,想借人術法呼風喚雨。
晉陵是長州産糧最多的地方,自然百姓對于降雨也尤為看重。晉陵縣內有地千畝的大戶為了自家稻田不至于減産,開始偷偷挖渠改道,将一些河流阻截,引水入自己稻田。
到了秋天,長州仍未下雨,百姓苦不堪言。
晉陵稻死千田,連灌溉用的水,最後也成了那些大戶人家為求活命自己飲用的東西,甚至還專門派了家丁在水邊日夜巡邏,生怕叫百姓偷取。
這樣的日子似乎沒有了勁頭。但所有人都還盼着有一天,突然天降甘露。唯獨晉陵縣縣令黃大人日思夜想,不到四十的年紀,生生熬出了兩鬓斑白。
蝗災的發生,這種時候就顯得尤其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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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飛蝗,如入無人之境,飛快地占領了所有的稻田,甚至飛入人家,啃噬所有能啃噬的東西。
蝗災蔓延了将近半個長州,眼看着越演越烈,百姓們不得已收拾細軟,跑的跑,逃的逃,從晉陵,從長州各地向外逃。
然而,更多的是無法割舍故土,不願離去的百姓。
黃大人每每看到痛哭的百姓,就越發痛恨自己只是一介父母官。他不斷地向長州刺史上書,求刺史為救受災的百姓,開倉放糧,請求朝廷支援。
但不知為何,開倉放糧的消息始終未來,黃大人尚在襁褓中的唯一兒子啼哭了好幾日,到第二日已經發着高燒活活餓死了。因為沒有糧食餓得沒了乳汁的奶娘,跪在産子後身體虛弱根本沒有奶水的黃夫人面前嚎啕。
而黃大人,則被下人發現,在書房內懸梁自盡。
想着枸杞打聽來的那些消息,孫蓬難免有些走神。路口有馬車飛馳而過,差一點就要撞上人。謝忱伸手一把将他拉到身邊,那馬車這時已飛快地擦過他的眼前,留下車把式一句怒吼:“哪裏來的瞎子,看不見咱們老爺的馬車嗎?別想撞死了訛錢!”
孫蓬眉頭一挑,回過神來看向跑遠的馬車:“晉陵到了如今民不聊生的地步,居然還有這等嚣張跋扈的狗奴才?”
“不願離開的大戶自然存在,畢竟田産都在晉陵,走了之後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謝忱說完,擡手撣了撣孫蓬的肩頭,“走吧,前頭就是縣衙了。”
孫蓬颔首,果然沒再走多遠,他們就看到了晉陵縣衙。
晉陵縣的縣令黃大人,才三十出頭,卻已經在晉陵縣任上做了七年。
黃大人是科舉出身,只是背後無門無路,得一個縣令官位已經很是能耐。但縣令到底只是縣令,縣令的頭上,還壓着州郡各官,尤其是頂頭的刺史,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好得罪的人物。
孫蓬剛看到晉陵縣衙時,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這哪裏是縣衙,分明就像是破敗了不知多少年的山野老房。門口的登聞鼓上結了蛛網,大門敞開着,裏頭卻是見不着一個人。
“難道真的空了?”
孫蓬怎麽也不信偌大一個縣衙,縣令一死,餘下諸人就都跑完了。
謝忱腳步一移,站到了登聞鼓前。鼓槌扔在邊上架着,可上頭落了層灰,顯然也許久未動。
謝忱絲毫不在意,伸手拿起鼓槌,便是“咚”地砸了第一聲。
“咚咚咚”。
久未響起的登聞鼓,每被敲響一次,孫蓬就能看見鼓面上那層灰紛紛揚揚落下。
而這時候,縣衙內,終于有人急匆匆跑了出來。
“什……什麽人?”
說話的人有些結巴,神情緊張地在門口站定,一雙眼往來人身上來回打量,滿身警惕。
“請問晉陵縣丞可在?”孫蓬清了清嗓子,問道,“在下想見見縣丞。”
那結巴張了張嘴,像是怕說錯了什麽,有些猶豫。
孫蓬又道:“在下孫蓬,乃新任江南東道監察禦史。”他說着掏出一塊腰牌,垂下的牌子上,清楚刻着監察禦史四字。
那結巴顯然是個識字的,也知道監察禦史究竟是何官職,當即變了臉色,丢下一句“等,等着”,就左腳拌着右腳匆忙往回跑。不多會兒,人又跑了回來,只是這回身後多了好幾人,個個灰頭土臉,面黃肌瘦。
晉陵縣縣丞姓孫,說起來與孫蓬八百年前倒是一家。孫縣丞看過枸杞遞來的文書腰牌後,像是突然松了口氣,兩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
身後的主簿跟結巴趕緊把人攙扶着,将孫蓬一行人引入內堂。
孫蓬才剛落座,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便見結巴忽然“嗚嗚”地嚎哭了起來,再看孫縣丞與主簿,也都各個眼眶通紅,像是憋屈了好很久,終于找到了能發洩的地方。
孫蓬有些詫異地看向謝忱,後者眉頭微蹙,面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等到孫縣丞等人哭訴完,孫蓬終于知道了黃大人的死因。
黃大人的确是懸梁自盡沒錯,可致使黃大人不得已懸梁自盡的原因,卻出在了那位長州刺史的身上。
幹旱與蝗災造成了饑荒,造成了晉陵當地無數百姓無糧可吃,無地可種的困境,就連本該有的秋收也轉眼成了泡影。
越來越多的人因為饑餓幹渴而死,越來越多的人不得已流離失所。
而大戶們為了自己能夠活下去,斷了百姓活命的最後的水,關上自己的糧倉,哄擡城中糧價,昧着良心賺取更多的銀錢。
黃大人為了百姓,幾次上告長州刺史,希望刺史能夠上告朝廷,哪怕只是長州當地開倉放糧,也好過讓百姓餓死。但長州刺史不僅毫無音訊,甚至還将長州轄內諸地發生的饑荒瞞而不報。
黃大人親自到刺史府前跪求,卻只得了刺史府的下人狗眼看人低的呵斥。他不得已回到晉陵,看着路邊餓死的百姓,失魂落魄地回到縣衙,等待他的是嗷嗷待哺的兒子,還有身邊所有人期盼的眼神。
“黃大人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整夜。我們都以為大人只是心中郁結,想要靜靜,誰也不敢去打擾。就連小郎君又餓又病,我們也只能沿街去讨點生米回來熬煮米湯喂上幾口。咱們……咱們縣衙裏是真的連點米都沒有了,乳娘哪裏還有奶水喂小郎君……”
“但是誰能想到,只是一晚上的功夫,小郎君就沒了。夫人哭得差點昏死過去,我們只能去找大人。可推開書房的門,看到的卻是……卻是大人懸梁自盡,身體都已經冰了。”
孫縣丞年近四十,并非科舉出身,是黃大人上任後親自提拔到這個位置上的,一向忠心懇懇,老實本分地做着黃大人安排的每一項工作。
如今這個大男人哭得就像是死了家人一般,難免令孫蓬心生同情。
“禦史大人,”孫縣丞看着孫蓬,雖有些猶豫為何新上任的監察禦史年紀會這般小,可怎麽也不敢小觑了他,“黃大人生前留下一些東西,大人可要過目?”
孫蓬颔首,聽見一旁的謝忱低低道了聲“阿彌陀佛”,他随即問道:“黃大人故去後,他的夫人……如何了?”
主簿去書房拿東西了,孫縣丞抹了抹眼淚,有些局促地搓着手:“禦史大人,夫人她……夫人她如今還留在縣衙。”像是怕孫蓬不悅,孫縣丞趕緊道,“刺史還未上報朝廷晉陵等地發生饑荒的事,恐怕就連黃大人已經故去的事情也一時還瞞着朝廷。我們……我們想等新縣令走馬上任後,再将夫人挪出縣衙。畢竟,夫人一介女流,如今又成了個寡婦,又病又弱的,離了縣衙,怕是誰也照顧不到她……”
孫蓬倒是不在意這些,提出想要去拜見下黃夫人,卻見縣丞搖了搖頭。
“大人,您別去了。夫人的身體自産後一直不大好,如今大人與小郎君都故去了,夫人……夫人的神智已經有些不清楚了,您這時候過去,小的們也不知會不會傷到您。”
孫蓬沉默,見他不再要求拜見夫人,孫縣丞忍不住松了口氣。一時間,內堂的氣氛有些凝滞。而這時,主簿已經抱着黃大人生前留下的東西,匆匆趕了回來。
那是一些冊子,被孫縣丞他們保管得很好。一本一本疊在一起,密密實實地壓在一個箱子裏。
孫蓬打開箱子,從裏頭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冊子仔細翻了翻,神情登時大變。
“這些東西,在下可否暫時帶走?”孫蓬蓋上箱子,鄭重道。
孫縣丞一怔,有些緊張地看着孫蓬:“這是……這是怎麽了?”
孫蓬深呼吸,卻是不敢将話說死:“這裏頭的東西,都是黃大人的心血。”他頓了頓,“黃大人臨死之前,都在想着晉陵的百姓。”
那一箱子的東西,孫縣丞并未阻攔,親自送孫蓬一行人出了縣衙。
直到走遠,孫蓬仍忍不住回頭去看。
縣衙門口,那個身形消瘦,精神看着并不好的中年男人仍舊雙手交握,躬身相送。
“大師。”孫蓬回過頭,手中的箱子沉甸甸的,如巨石般壓在他的心頭,“我想救他們。想代替黃大人,救這些蒼生百姓。”
謝忱的腳步微微一頓,孫蓬似乎毫無知覺,依舊往前走着,絲毫不知身側的男人已經落後了自己半步。
直到良久之後,他才回過神來,轉身去看。
謝忱就站在原地,唇角意外地彎着好看的弧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