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叁捌】冤假獄
被孫蓬帶回官驿的那箱子東西,極為重要。
他沒見過這位晉陵縣令,一次也沒。但透過這沉甸甸的箱子,孫蓬仿佛能看到,這位黃大人兢兢業業,為民請命的一生。
箱子裏的東西,從旱災伊始開始記錄,涉及了旱災開始後晉陵等地的災情及應災情況,還有災情開始後晉陵當地的許多信息,包括大戶私該水渠,與縣衙發生沖突不願讓水于民,哄擡糧價等。
更重要的是,在箱子的最底下,孫蓬發現了一封力透紙壁的書信。信中坦言了自己的失職,歷數自災情發生後,長州刺史的種種劣行,其中更有對長州刺史瞞而不報的痛斥。
信的末尾,“臣叩首百拜”幾個字,藏着太多的悲涼。
“這信,怕是黃大人懸梁自盡前才落筆寫下的。”
孫蓬長嘆一聲,轉手将手裏的書信遞給了謝忱。枸杞知曉他們這是要談正事,早早守在房門外,屋子裏只留了孫蓬和謝忱二人。
剛煮的茶,倒在茶盞中還散着熱氣。也不知是書信中難以壓抑的悲涼糊了眼,還是被茶水的熱氣蒸得眼睛難受,孫蓬擡手揉了揉眼,再松手時,眼角泛紅,眼眶內還帶着濕氣。
“他寫了這麽多東西,卻苦于沒有門道,不能直接呈送到陛下面前,只能悲憤自缢……黃大人他恐怕至死都在盼着,能有人知道真相,救助晉陵的百姓。”
“你要如何?”謝忱掃過整封信,重新将信折疊好道,“可是要上報朝廷?”
與縣令上報朝廷需經過上峰一層層傳遞不同。監察禦史可直接将消息傳至禦史臺。
再經由禦史臺,不必通過三省,直接向熙和帝禀報。如此,便可盡量避免中間消息被壓下或滞後的情況。
“長州受災一事,非同小可,晉陵縣縣令為民請命無果,悲憤自缢,更不是什麽小事。我即刻遣人回京,請禦史大人求陛下裁斷。”孫蓬又道,“在朝廷來消息之前,晉陵這裏的事,還需要我們自己來安排。”
他說着,擡手就要研墨。
謝忱伸手拿過墨塊,搖頭道:“貧僧來。七郎執筆便是。”
要送回禦史臺的折子,孫蓬寫的尤其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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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筆一劃,都穩穩當當地落在紙上,生怕錯漏一個字,令承擔了晉陵等地數萬人性命的折子成了落在他們頭上的砍刀。
待到最後一筆落下,孫蓬長舒了口氣,拿起折子吹了吹,忽的雙手一遞:“大師,這樣可妥當?”
謝忱有一瞬停頓,接過折子,一字一句掃過上頭的每一行字,完了阖上,擡頭問道:“派誰回京?”
孫蓬的身邊根本沒帶多少人,再回去一個,得用的便愈發少。
孫蓬沉默,點到随行一人的名字:“讓他去。他早年是武行出身,騎馬不在話下,且風餐露宿,快馬加鞭,需得身強力壯。他去最合适。”
回京之人很快便叫到房中。
門外的枸杞絲毫不知他家七郎究竟對人說了什麽,只曉得這位大哥從屋子裏出來後,神情就變得十分凝重,沒多久騎着馬離開了官驿。
他回頭看了看沒關上的房門,探進腦袋問:“七郎,可有我能做的事?”
孫蓬低頭寫着什麽,聞聲停下筆,緩緩道:“明日你與我一道去趟武陰縣。”說着,他抛給枸杞一個荷包,“去街上買點東西,明日拜訪刺史大人,不好空手登門。”
枸杞應聲退下,腳步聲噠噠噠地從樓梯口傳來,越來越遠,越來越輕。
等到腳步聲已經徹底消失,孫蓬這才扭頭看向謝忱:“大師,明日可能需要麻煩和縣丞一起,核對下城中還有多少存糧。如果晉陵縣內那些尚未離開的世家大戶願意拿出他們的存糧,怕是能幫着這些城中百姓度過一段時間。”
話雖如此,孫蓬卻知道這不過是異想天開。
如果這些世家大戶願意拿出存糧,早就該拿出來了,又何必等到如今。更何況,城中糧價遭到哄擡,其背後也有着他們的手筆。
他不敢給謝忱他們壓力,只好在心底将希望投注到明日。
*****
長州刺史府安置在轄內武陰縣,是長州多數官衙所在地。孫蓬身為監察禦史,按理到達長州後,應當先行拜訪當地刺史。只是他一來就直接去了晉陵,根本沒想到要先往武陰走。
更何況,他是監察禦史,負責的是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刑獄。暗中調查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只是如今,為了長州的災情,他還是得先來拜訪刺史大人才行。
孫蓬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跟着的枸杞,笑了笑:“枸杞,禮帶了麽?”
枸杞喜滋滋地應了一聲:“帶了帶了。七郎放心。”
從晉陵出來的路上,孫蓬一路也見到了不少流民,偶爾還能看到拖家帶口的車隊。但到了武陰,情況卻截然不同。
武陰同樣因為幹旱,極度缺水。但武陰各地卻開挖了無數口水井,一路過來水井零星分布在各處,有水的沒水的,遍地開花。
城中的百姓行色匆匆,神色憔悴,但比起那些流民和晉陵城中的百姓來看,他們看起來已經很好了。枸杞攔住路人詢問起災情,那些路人卻個個神情惶恐,四處張望,不敢與人說上一句話。
“七郎,這情況看着很不對勁。”再度被路人拒絕,枸杞皺着眉頭,氣急敗壞道,“哪有人連問個話都怕得像是遇到猛獸似的!”
孫蓬一直看着路邊的情況,搖了搖頭:“怕是城裏早就下了令,不許與陌生人多加接觸,對災情的事更是閉口不談。”
武陰城中雖店鋪林立,不像晉陵大多關上了門,但往來的百姓誰也沒有停下腳步去買上一二,那些商販更是唉聲嘆氣,雙目呆滞。
孫蓬心裏隐隐有了一個猜測。
刺史府門前車水馬龍,進出的人無數,一個個都喜氣洋洋的,絲毫不見百姓臉上的麻木神色。
孫蓬在門前站定,擡首看了看匾額,邁步上前。
門口迎來送往的管事見來人一張陌生臉孔,不由沉下笑臉,上下将人打量一番,問道:“敢問這位郎君是?”
孫蓬笑着拱手:“在下新任江南東道監察禦史,路經長州,特來拜訪刺史大人。”
那管事愣了愣,似乎沒想到監察禦史的年紀會這般小,有些猶豫。身邊有個機靈的當即轉身往府內跑,不多會兒又跑了回來。
“這位郎君,我家大人有情!”
沒有遞上拜帖,便直接登門,放在從前,孫蓬可不敢這麽胡來。這種事,叫二叔三叔知道了還無妨,但若是叫祖父和父親知道了,他就只剩下捂着屁股滿院子躲鞭子的結果。
走在刺史府內,想起今時今日為了晉陵災情,失了這份禮節,孫蓬都忍不住苦笑。
等到領路的下人滿臉自豪地同他說,今日是刺史大人納第十七位姨娘的好日子後,孫蓬的臉色沉了下來。
外頭百姓生不如死,裏頭的鄉紳富豪卻在捧着金銀玉石,恭維朝廷命官納一房妾室。
想起謝忱提過,長州刺史任璀元乃尚書令王侑之的門生,孫蓬心頭的火便越燒越旺。
任璀元聽到下人通報說新任江南東道監察禦史到府,不由一愣,轉念想起被自己随手丢在一邊,自京城王家傳來的消息,皺了皺眉,只好暫時放下手中酒杯,出門相應。
“孫禦史。”任璀元眯了眯眼,不動聲色地将人打量了一番,心底有些不屑。
孫蓬像是沒發覺他的目光,拱手道:“任大人。”
任璀元敷衍一笑,側身道:“孫禦史來得巧,今日在下大喜,孫禦史正巧能讨杯酒水喝。”
孫蓬當仁不讓。
二人入了正堂,宴上衆人見來了個陌生的少年,紛紛打量。任璀元哈哈一笑,當着衆人的面提了句孫蓬的禦史身份。宴間衆人當即神色各異。
孫蓬也不在意,落座後客套地喝了兩杯酒,這才命枸杞送上見面禮。
任璀元笑哈哈地命人接過見面禮,邊上有富商喊了幾嗓子讓他當衆打開看看。
任璀元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孫蓬,揮手命人打開。
他倒是沒把孫蓬這小小的監察禦史放在眼裏,王家送來的信他只簡單的掃了眼,知道江南東道有了位新禦史。如今看來,只怕這人是上趕着過來巴結自己,巴結王家的。
“大……大人!”
“大驚小怪什麽,難不成孫禦史送了什麽貴重的……”
任璀元心頭正想着,回頭一看,臉色驀然一黑。那打開的盒子裏哪是什麽貴重的大禮,分明就是一盒子黃澄澄的陳米。任璀元一時大怒,差點拍案而起。
“孫禦史這是何意?”
孫蓬淡淡道:“下官離京時,身邊除了銀錢并未帶旁的物什。此番前來拜見大人也是臨時起意,來時就住在晉陵,晉陵如今的情景大人想必清楚,便是要買份大禮也找不着鋪子。”
他笑:“思來想去,在晉陵,似乎唯獨市面上還在賣的這種米最為貴重。可看大人的樣子,似乎這只是普通的大米。既是普通的大米,怎麽會賣得如此之貴,價錢直逼貢米?”
任璀元的臉色徹底黑了。
在座衆人誰不知長州如今出了事情,其中晉陵最重,可能坐在這裏的誰不是巴結着任璀元過日子的,哪敢說一句不好的話。
眼見着任璀元臉都黑成這樣了,衆人更是大氣不敢喘一下。
孫蓬眉頭一挑,饒有興致地掃了一眼所有人。
任璀元半天才一字一頓道:”孫禦史究竟是何意?”
孫蓬道:“大人,長州旱災蝗災加劇,糧價哄擡,水渠改道,致使多地百姓無米果腹,無水可飲,無錢傍身,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大人難道不知嗎?”
“孫禦史可不要胡亂說話!”任璀元眼睛猛地閃過厲光,“若是真如你所說,無米果腹,那你送來的這又是什麽?”
孫蓬道:“陳米。此米色澤發黃,怕是前幾年剩下的陳米。便是陳米,如今在晉陵城中也是難求一斛。”
“荒唐!晉陵若是受災,那本官怎會不知!且你說長州多地受災,怎麽武陰縣卻沒事,更是不見流民!”
“大人當真不知?”孫蓬起身,強忍着怒火道,“晉陵縣令黃大人,幾次求見刺史大人,請求大人上書朝廷,開倉放糧,赈濟百姓。刺史大人可做過一二?黃大人悲憤之下,懸梁自盡,刺史大人難道沒有得到消息,沒有向朝廷回禀嗎?”
“荒唐!荒唐!”任璀元喝止他,瞪大眼睛怒道,“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什麽監察禦史!小小年紀,何來的功名,怕是那姓黃的家裏人,冒充朝廷命官,前來鬧事的吧!無知草民!無知草民!”
孫蓬心頭一跳,忍不住冷笑。
前一刻向人介紹他的禦史身份,如今卻眨眼間改口成了前來鬧事的草民。
“來人啊,把他帶下去,帶下去!關進牢裏,嚴審他,問清楚究竟是誰派他來鬧事的!”
任璀元喊得聲嘶力竭,自有威武的家丁從宴席外跑進來拿人。
孫蓬冷笑:“刺史大人當真要拿我下獄?”
任璀元目露兇光:“拿下!我倒要看看,你一個毛頭小子,有什麽能耐與我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