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叁玖】牢內外
武陰縣縣衙的牢房和旁的地方并無差別。可興許是因為有個任璀元在任上當這個刺史,牢房內滿滿當當的,倒是不剩幾個空的地方。
這地方,論理該是陰森恐怖,令人望而生畏,脊背生寒才對,然因着關押了太多的囚犯,反倒現在人氣過旺,絲毫不見戾氣。
大約是怕他生出什麽主意來,刺史府的人早早叮囑好獄卒,特定找了間空的,最角落的牢房給孫蓬用。
孫蓬在牢房前琢磨許久,直到獄卒關門落鎖,才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
一面土牆,傘面皆是鐵制的牢籠欄杆,分明是要斷絕關押人越獄的心思。
且牢房內,只有一張靠牆的木榻,薄薄的一層被褥,凍不死人,夜裏卻也暖和不起來。
再看最近的幾間囚室,十餘人一間,擁擠地躺下之後就能你貼着我我貼着你,輾轉不了身子。
“嘿,你這小郎君看模樣出身不低,怎麽也被關進來了?”
有幾個莊稼漢模樣的男人隔着囚室喊道。
孫蓬回頭笑了笑:“我說我是新任的監察禦史,任刺史不信,遂将我關押起來。”
那幾個莊稼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咱們瞧着也不像。你這小郎君,怕是都還未及冠,毛都沒長齊的奶娃娃,充什麽監察禦史!”
孫蓬笑笑:“幾位大哥又是為何淪落至此?”
年歲稍長的莊稼漢神色一變,冷哼道:“咱們哥幾個都是義安縣的農戶。今年長州大災,咱們義安有江水橫貫,倒是沒鬧大旱,可從長州別處飛來的蝗災卻是影響了咱們的田地,老老少少的多少人因為吃不上米糧餓死。聽聞武陰縣沒鬧蝗災,特地過來取經的,順便請刺史大人放糧救命。”
一旁的莊稼漢神色輕蔑,一屁股坐下,褲子短了一截,當即露出黑黝黝的一雙腿。“咱們的刺史大人可是大忙人吶,不但不肯見我們,還不許我們再去找別的大人幫忙。這不,把我們一關就關了有大半個月,怕是又忙得忘了我們哥幾個了。”
一個“忙”字他咬的極重,濃重的義安口音都沒能遮蓋住滿滿的輕蔑之情。
孫蓬颔首,一撩下擺,随即也坐了下來,隔着囚室的鐵籠面對面道:“不知幾位大哥可否同我詳細說說義安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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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的認真,神情中也是一派誠懇。幾個莊稼漢面面相觑,吞可吞口水,鄭重問:“小郎君當真是監察禦史?”
孫蓬點頭。
莊稼漢們當即握緊了拳頭。他們沒讀過多少書,可也聽街頭的說書先生提過,這監察禦史官職雖不高,卻是能管着大官的位置,監察禦史若是個好官,只要出現,貪官污吏便無處遁形。
如此一想,幾人神情大變,一五一十将義安縣的情況,一一說于孫蓬聽。
孫蓬也不在意自己深陷囹圄,伸手将面前一塊稻草揮開,露出底下并不平整的泥地,而後摘下頭上束發用的簪子,以簪為筆,在地上揮毫。
那些莊稼漢說的每一句話,就那樣被他條理清楚地羅列在地上。而當有巡邏的獄卒經過時,對面閉嘴不言,他則抓過稻草往地上一鋪,蓋住尚未記入腦海的信息。
“小郎君。”該說的都說完,那幾個莊稼漢突然問了句別的話,“小郎君出身不凡,就不怕為了咱們這些平頭百姓得罪了狗官?聽說這狗官背後可是宮裏的貴人,小郎君難道比他還厲害?”
幾番交談下,莊稼漢們自然也知道,孫蓬并非因被懷疑冒充監察禦史而關進牢裏,分明就是為了同樣受災,甚至已經到了無糧無水,只能等死地步的晉陵縣百姓,才落到如今境地。光是這麽一想,他們都不免覺得唏噓。
“小郎君就不怕那狗官回過神來,想明白之後,先下手為強,殺了你嗎?”
孫蓬仔細将地上最後一行字記入腦海,伸手拿稻草把這行字費力擦去,完事後這才擡頭。
孫蓬道:“家父乃三品京官。”
莊稼漢睜大眼:“三品?比狗官背後的貴人還厲害?”
孫蓬搖頭:“略遜一籌。”
“那你豈不是也會任人拿捏?”
“任璀元動不了我。”孫蓬笑說,“他便是不知我的出身,也要因我監察禦史的身份掂量一二。我來晉陵,并非獨自一人,我若橫死武陰,不消半個時辰,便會有人知曉,之後怕是宮中的貴人也保不住他。”
來武陰前,孫蓬想的僅僅只是利用晉陵所販賣的陳米,試一試任璀元。哪知此人驕奢淫逸,竟在這種時候,還大擺筵席,只為慶賀自己納妾。
孫蓬知道自己被任璀元的劣行刺激的一時沖動,可離晉陵前,他早做好安排,倒是不擔心之後的事會出什麽差錯,更不怕任璀元動手殺人。
只是他一日不能離開武陰,晉陵的百姓就一日陷于水深火熱之中。多一刻就可能會多死一人。
*****
孫蓬還在牢中,另一廂任璀元早早離席,軟香玉在懷,正在房中白日宣淫。
哪知偏生臨門一腳,房門外突然傳來管事驚惶的叫喊聲:“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管事年歲不小了,這一聲喊,一室的纏綿悱恻頓時煙消雲散。任璀元瞧着身下疲軟下來的兄弟,臉色沉如濃墨,套上中衣,怒氣沖沖的吼:“不好什麽不好!你家大人被你吼的不好了!”
“哎喲,我的大人啊,這都什麽時候,您就別抱新姨娘了,前頭……前頭來了位大人物!”
憤恨地揉了把新納的姨娘,任璀元挺着個滾圓的肚子,就往屋外走,聽見身後女人嬌嗔的聲音,正要眉飛色舞回頭逗弄兩句。
“是大皇子!是大皇子來了!”
管事話音剛落,就聽見屋子裏一陣“叮呤咣啷”的聲響。随後房門被人“嘩啦”打開,任璀元一身狼狽地沖了出來,一邊跑還一邊在穿衣裳。
“真的是大皇子?大皇子怎麽會來長州?”他跑了幾步,回頭追問,“會不會跟那個監察禦史一樣,都是假的?”
“我的大人喲,大皇子可是個出家人,那來人就是個光頭的僧人啊,身上還帶了度牒。上頭可是清清楚楚寫明白法號常和,俗名謝忱,底下還有尚書省下祠部的批文和官印,哪可能是假的!”
任璀元這時候哪還敢猶豫,一面催着管事去前頭安排茶水,一面急沖沖往前跑。
可他自抱上王家,成了尚書令的門生後,哪還曾這麽跑着去見過人,驕奢淫逸的生活早将他喂成了個胖子,這才跑了幾步路,滿頭大汗,只差脫了衣裳擰下一把臭汗來。
到了前頭,任璀元果真瞧見一個僧侶模樣的男人站在正堂。
任璀元沒見過大皇子,只在當年殿試時,有幸面聖,遠遠見過熙和帝一面。
然那一眼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看着面前的男人轉過身來,根本用不着去看什麽度牒驗明正身,他已經腿軟地下意識跪了下來。
“大……大殿下……”
“任刺史認得孤?”
謝忱身上穿的仍是那身僧衣,可一開口,便從“貧僧”變作了“孤”。如今,站在任璀元面前的,并非是什麽景明寺的僧人常和,而是大褚如今的皇帝陛下名正言順的長子。
“殿下龍章鳳姿,下官雖不曾見過大殿下,卻有幸曾遠遠的一睹龍顏。大殿下與陛下長得十分相似,因而下官……下官一眼便認出了殿下的身份。”
謝忱颔首,似乎認可了任璀元的這個解釋。
然而還不等任璀元松一口氣,他忽地又道:“任刺史可知孤從何而來?”
任璀元跪在地上,久不見謝忱讓他起來,難免累得滿頭大汗,聞言一時發懵,竟片刻答不上話來。
謝忱長眉一揚,斷喝一聲:“長州多地遭受旱災蝗災,致使饑荒,百姓民不聊生,你身為長州刺史,可是知情?”
任璀元面色發白,冷汗淋漓,原要進堂上茶點的幾個奴婢吓得跪倒在地上瑟瑟發抖。上好的香茶灑了一地,也無人理睬。
任璀元沒說話,謝忱便也沒再開口質問,只面色猶帶怒意,冷冰冰的,竟如寺中韋陀一般叫人生畏。
“任刺史,孤今日來找你,為的不光是長州受災一事,還為了一個人。”
任璀元打着哆嗦,一聽謝忱說找人,當即應承:“殿下要找誰?您說,您說!臣……臣一定竭盡所能,幫殿下找到這個人!”
他一肚子花花腸子,滿心滿眼想着謝忱要找的興許是個女人,卻絲毫沒想到謝忱出家多年,即便是一朝離了寺廟要找女人,斷不可能千裏迢迢跑到江南來找。
謝忱嫌惡地看了他一眼:“孤要找的人,聽說正被你關在武陰縣衙。”
“啊?”任璀元愣怔。
“此人姓孫名蓬,乃新任江南東道監察禦史。任刺史,無故關押朝廷命官,是誰給你的這個狗膽!”
一聽謝忱要找的,正是被他先前丢進縣衙牢房裏的少年,任璀元心底大呼不好,跪在地上連連叩首。
謝忱一言不發,只黑着臉看他。
任璀元不敢再拖延,張口喊來管事。那管事進屋時本還站着,可見主子仍跪在地上說話,當即噗通跪下來,挪着走到跟前。
“大……大人……”
“去!去縣衙牢房,把禦史大人請……請出來!”
“啊?”
這前腳才關進去,還沒一天功夫呢,這就放出來了?
管事還有些迷糊,任璀元卻是氣得不行,順手抓過一只鞋子,往管事頭上砸。
“還不快去請!”
管事連滾帶爬跑出正堂,任璀元擦了把汗,雙膝疼得厲害,卻怎麽也不敢開口喊謝忱讓自己起來。
謝忱往椅子上一坐,眼裏帶着淡淡的嘲諷,一言不發地看着堂外天光。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就在任璀元差點以為自己要跪死過去時,堂外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他面上一喜,正要擡頭,卻見一直坐着的謝忱突然站了起來。
任璀元趕緊俯下身,眼角瞥見謝忱徑直從身邊走過。他偷偷扭頭去看,那攪局的少年笑着上前正欲說什麽,手腕忽的被大皇子握住,而後頭也不回地便從堂前離開,似乎壓根沒注意到仍在地上跪着的他。
直到确定人已走遠,任璀元終于坐了起來。
“去,去書房!”任璀元跪得雙膝發疼,兩條腿就像廢了一般,就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了,“去書房找找之前京城送來的密信!”
先是新任監察禦史,再是出家多年的前太子,王家定然是早就傳信來過了,一定是他匆匆扔在一邊的那封!
早知會有這麽兩尊殺神出來,他就該向熙和帝哭訴,求些赈災的糧銀過來,到時候再貪下一些,遠比如今瞞報災情,被人拿到把柄好。
任璀元悔不當初,卻也只能想辦法堵住如今這麽大的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