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拂曉前,白色落英親吻淩晨的風,芸芸躲在世界的角落數每一片掉落的花瓣。

園子裏什麽都還沒醒來。

盧正做了個夢,夢到自己長成了花園裏那片黃毛黑臉的植物,流着哈喇子滿臉谄笑地追着日光原地打轉,那日頭長着一副清清淡淡的眉眼卻異常高冷刺眼,看不清男女。

“唔……”顧雨歇埋在盧正肩窩裏動了動,一腳踢到了那酒瓶子,哐啷一聲,徹底炸醒了在迷宮中心抱在一起睡着的兩人。

盧正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了剛剛追着的那顆刺眼閃光的大太陽正抱在自己懷裏,一陣朦胧地竊喜道:“我的日?”他懷着對神的三分有所圖三分假正經和不多不少四分剛剛好的占有欲,禁不住抱得更緊些。

——嘭

這大太陽一點不給面子,剛剛還乖得跟小貓一樣,轉眼就翻臉,一拳頭敲在盧正腦袋上:“做什麽春夢呢!”

“嘶……”被徹底揍醒了,他的太陽神大概有起床氣,盧正沖顧雨歇嘟囔道:“你怎麽一睜眼就打人。”

“松開。”顧雨歇掙脫盧正的懷抱,下意識理了理自己的衣領。

強香月季品種的氣味從遠處飄來,味道被晨風稀釋,渲染出莫名暧昧的起床香。

盧正睡得睡眼惺忪,撐着頭懶洋洋笑道:“別理了,剛睡醒就收拾衣服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昨晚我對你做了什麽見不得……”

“閉嘴。”顧雨歇揉了揉被盧正鑽出來的胡茬蹭紅的額頭,擡腿想走,忽而轉過身,将散落在迷宮中心景觀處的那堆盧正帶來的紙一張張收拾好,工工整整疊在一起抱在了胸口,往外走去。

天還沒完全亮,林子裏已經有沸騰的鳥聲傳了過來,盧正揉了揉睡成鳥窩的腦袋,起身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無語,還略帶一絲尴尬,盧正跟在顧雨歇身後走到了小白樓前,他忽然靈機一動,問顧雨歇:“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忘記還給我了?”

顧雨歇愣了片刻,一臉更加尴尬的表情:“什……什麽……”

盧正長腿一邁跨步到他前面,站在小白樓的臺階上,傾身問道:“你上次幫我洗的衣服呢?都好幾天了,不準備還給我了?”

“……”

顧雨歇竟然也有心虛語塞的時候,盧正爽得插着褲兜轉身唱起了歌:“我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T恤,和你胸肌的味道~~”

顧雨歇顫抖的額角頂成了“#”字——這家夥唱歌太他媽難聽了,沒一個字在調上,一嗓子吼開,牆角的貓悲慘地嚎了一聲,連帶着一樓住客房裏的小baby也哭了起來,于是二三四樓民宿客房的燈就次第都亮了,整個花園被鬼哭狼嚎的聲音整得民怨四起。

“喏!”

回房後,顧雨歇将盧正那件名牌T恤扔給他,立馬若無其事轉身摘屋裏盆栽的薄荷葉。

盧正拎起自己那件花花綠綠的衣服,震驚得牙疼:“您能給個說法不?”

盧少爺這件純白的T恤和顧雨歇那破破爛爛的黑色工作服在洗衣機裏一攪和,已經被染得面目全非。

“我賠你就是了。”顧雨歇微微轉身,有些心虛地看了他一眼。

“沒想到你攻擊性武器還挺多……醜死了。” 這麽說着,盧正卻揚手脫下衣服,換上了名牌髒T。

晨起的朝陽将顧雨歇半邊臉染得金黃,他正穿着那日和盧正的衣服一起洗的那件工作黑T恤,也是這一道白那一道灰,被洗脫了的顏色全部沾染在了盧正的那件衣服上。

互相沾染,互相填補,缺了一方,另一方就不再看得出是什麽形狀,盧正想,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完整。

顧雨歇站在窗口處,一手拿着修枝剪,閉着眼微微仰着頭,清晨花園裏的微香撲面而來,他像是自然界裏一棵虔誠的植物,等着第一束照進屋裏的光。

盧正望向窗外,天漸漸亮了,風有些溫熱,似乎是初夏了。

下午,顧雨歇約了農科所的朋友韓奕到芸芸看那棵還沒開花的自育雜交月季品種。

二人頂着烈日蹲在花苗前觀察生長情況,韓奕收集了樣本,對顧雨歇道:“開花只是第一步,花期長短,土壤适應性,抗病性,适不适合做切花和花壇栽植都是後續很大的工作量,別急。”

“恩,”顧雨歇琢磨了會兒,問道,“那,如果培育成功了,直接把花種賣給客戶,全程提供育花服務,這可行嗎?”

“為什麽不行?”韓奕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問,“你不是從來不屑做這些事嗎?號稱就是要腳踏實地地種好花,生意什麽的太庸俗,怎麽變了?”

顧雨歇推了推他:“幹你的活兒。”

正說着,六爺下了自育種苗田,對顧雨歇道:“小雨,草坪和樹林裏的雜草都該修了,還是原來的除草單位,你看一下合同。”

顧雨歇看了眼報價,揉了揉鼻翼,将六爺拉到一邊,小聲道:“這家太貴了,咱現在要控制成本,懂不?”

“啊?”六爺顯然不太懂。

“選便宜的,除草效果差不多的就行。”

“哦……那我想想……想想……”

盧正出門去了趟“約達”公司,回來後一整天都窩在小白樓房間裏做稅收産出評估。盧少爺嘴上沖老郁逼逼叨,身體還是很誠實地抓住生意的機會,不知晝夜地賣起命來。

倒不是因為他缺錢,自從跟郁桂馥搭夥以來,這家夥拉來的生意盧正極少數真甩手不幹的,只為了多分點錢給老郁。

盧正埋頭窗前時,隐約聽到了奇怪的動物叫聲,他擡頭望了眼窗外,遠遠的看到草坪上有兩團白乎乎的移動物體。

随手找不到望遠鏡,盧正只能打開手機攝像頭把變焦拉到最大——

“嚯!”

六爺從隔壁村牽了兩頭小白羊來給草坪除草了,盧正捂着肚子差點笑尿,一低頭,看到顧雨歇陪着韓奕正往園外走。

“這家夥誰啊,還要親自陪!”盧正一陣嘀咕,手機忽然響了,是老郁的電話。

盧正坐回桌前,沒好氣地點開免提:“不是讓你自卸八塊嗎?!”

“我卸了啊,現在跟您通話的是螺蛳粉轉世。”老郁語帶誠懇。

“恩,我聞出味兒了。”

老郁谄笑一聲,道:“聽說你接‘約達’的生意了?”

“你別以為我是迫于你的淫威,我是為了郁蘆娜小同志。”盧正眼不帶斜,繼續敲着電腦。

老郁那頭一陣沉默,盧正也停了下來。

郁蘆娜是老郁的女兒,是個天生的聾啞兒童,老郁和妻子離婚後,獨自一人帶着孩子四處問醫求藥,但聾啞這病不是吃藥打針可以治愈的,老郁便轉頭開始給蘆娜嘗試各種進口設備和參加唇語訓練,錢糟蹋了不少,孩子借助儀器能恢複一點點聽力,看唇語基本沒有問題,于是盧正想方設法把她弄進了普通孩子的學校,就為這,老郁也願意給盧正當一輩子下手。

老郁憋了半晌,什麽感謝的話都沒說,就問:“需要我給人家去道個歉嗎?”

“不用了,我道過歉了,別瞎操這心。”

“得,我知道了。”老郁幹脆利落挂了電話,盧正撇嘴笑笑,不知道這家夥憋着什麽壞。

兩天後,“綠野仙蹤”終于迎來了生意高潮。老郁掏錢請了蘆娜上唇語學校的所有同學一起到芸芸玩了一整天,薔薇迷宮被包了場,雖然沒有兒童聚集時的狂歡吵鬧,只是默然的喧嚣,卻連腳步聲都是快樂的。

不過盧正沒心思感受這歲月靜好,因為那個叫韓奕的家夥又來了!

盧正貓着腰摸到小樹林時,正看到顧雨歇正和韓奕一起蹲在了古木蘭下。

“雨歇,這是我們對這棵古木蘭做的一部分分析結果,我怕你等得急,就先拿來了。光合速率反應曲線體現出來的和我們之前評估出的問題差不多,水分利用效率比相似品種和樹齡的木蘭科植物來說差了很多,還有可能就是花芽分化期時的施肥比例不當造成的原因,我們初步給的建議還是采取高二氧化碳濃度施肥,适當疏植,保持良好的光照、通風和灌溉條件,其他的,暫時給不出更好的意見。”

顧雨歇點了點頭,擡頭望了一眼古木蘭:“那就按我們的計劃,壓條和嫁接都試試吧,畢竟這是棵在冊古樹,回頭還請農科所和林業局一起幫幫我們。”

“行,等我回去研究一下”

“嗯,還有個事,”顧雨歇起身,與韓奕在林蔭間漫步朝花園後門走去,他說,“你認識的人多,麻煩你給介紹幾家做植物萃取和香氛制造的工廠,我準備拓展下花園的業務。”

“你果然是……”韓奕大笑,“上次要賣自育花種,現在要拓展業務,真的不做花農改作商人了?怎麽回事?”

“嗐,沒什麽,就,就聽聽專家的意見。”

“什麽樣的專家?”韓奕好奇問道。

“跟你不一樣的專家,走,我送你出去。”

“行,那我聯系好了廠家告訴你,嫁接的事等選定好砧木我再來。”

盧正一路拎直了耳朵做賊似的跟在他們身後,心裏念叨:“砧木是什麽,我只聽過砧板……

砧板?你妹!難道是……”

正尾随着,小樹林的花/徑上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是唇語學校的老師準備帶孩子們回去了。

盧正轉頭忽而發覺眼角裏冒出一個跟他一樣賊頭賊腦尾随着隊伍的小身影。

“春來!”盧正喊道。

“你輕點兒!!!”小春來一下跳到盧正身邊捂住了他的嘴。

盧正被捂着嘴低聲問道:“兄弟,你幹嘛呢?!”

只見春來漲紅了臉,手心額頭全是汗,聲音都在發抖。也不知道是做賊心虛還是這兒接近後門口他又開始犯病了,盧正納悶,這小家夥怎麽自投羅網來了。

他順着春來的視線望向那群孩子的隊伍裏,這一下終于看見了熟人。

那個女孩幸好沒遺傳她老爹的早禿,她那一頭濃密的淺褐色長卷發,是已經抛棄她的媽媽留給她最顯眼的标志。

盧正吹了聲口哨:“你小子是追姑娘來了?”

春來臉更紅了,手指不自覺地攪揉着小老頭白T恤的下擺:“我……她剛剛在迷宮那裏丢了一張作業畫紙,我叫她,她不理我。”

“你可是連開方都會算的小朋友,怎麽還間歇性癡呆了,今天來的是唇語學校的孩子,你不站她面前,她聽不見。”

春來:“我……我知道,所以我追來了嘛。”

“你倆在這兒幹嘛呢?”吳大媽開着“保時潔”正路過,沖貓着腰的倆賊喊了一聲。

盧正&春來:“噓!!!”

吳大媽雙手一捂嘴,差點把載着垃圾山的“保時潔”開河裏去。

盧正眼看孩子們要出花園後門了,春來又害怕地不肯往外走,他情急之下奪過春來手裏的作業紙,疊了架紙飛機沖郁蘆娜飛了出去。

大概這世上最無法預料的事情之一,就是紙飛機的航線。

它一路乘着風晃晃悠悠掠過那女孩的褐色卷發後,一個轉彎,砸向了顧雨歇的後腦門。

女孩和顧雨歇一起轉過了身。

郁蘆娜打起手勢比劃道:【盧正叔叔,你怎麽在這兒?】

顧雨歇轉頭後眉心一蹙,沒好氣道:“盧正,你幹嘛呢!”

春來拉了拉盧正的衣角,問:“她說什麽呢?”

盧正嘆了口氣,朝春來努努嘴:“喏,就咱雨哥說的那意思。”

“啊?”春來有些郁悶,“她這麽兇啊……”

盧正說:“可不是,長得漂亮的都兇巴巴的。”

盧正和顧雨歇領着倆小朋友回小白樓吃六爺做的紅豆沙冰,蘆娜掏出筆在紙飛機上寫下了一個拼音:【luna】

春來問:“你的名字嗎?真好聽。”

蘆娜閃着漂亮的眼睛,沖春來安靜地點了點頭。

春來自言自語道:“你一點也不兇。”說着把自己碗裏的冰淇淋球往蘆娜的冰碗裏撥。

這邊廂平均年齡6歲多的成熟小朋友們一片和諧,那邊加起來快60歲的盧正和顧雨歇卻勢不兩立地吹着胡子瞪着眼。

顧雨歇:“你是不是跟蹤我和韓奕呢?”

盧正不爽道:“幸虧我跟着,你是不是準備把那棵樹砍了給別人?”

“你從哪看出來我準備砍樹的?”

“不然你要砧板幹嘛?!”

顧雨歇哭笑不得:“你可算猜對了!我就是準備把樹砍了,省得你每天惦記玩跟蹤。”

盧正氣得一屁股從凳子上蹦起來差點彈射出去:“你寧可賣給別人都不給我?那天晚上一起睡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哐啷”,六爺在一邊差點把刨冰機摔了,倆孩子舔着勺子盯着他們,二臉求知若渴的表情。

顧雨歇低聲道:“你閉嘴!孩子和六爺都在呢,你胡說八道什麽!”

“我說錯什麽了?”盧正越說越怒不可遏,“是不是說好我能讓它開花你就把樹給我?!”

顧雨歇:“那你讓它開花了嗎?你沒本事辦到的事,可韓奕能做到啊。”

“喲呵,還果然是啊!顧雨歇,你明明許給我了,你轉頭又送給別人,你你你……你這叫腳踏兩條船……渣男!”

顧渣男:“………………”

倆人正吵着,老郁的電話又打來了。

盧正點開電話,情緒随着慣性滑出幾十裏去,火冒三丈吼了聲:“行了知道了我一會兒送娜娜回去,這種房間裏種韭菜的鬼地方我再也不呆了,省的我每天四點就要被那些呆鳥吵醒,那破樹誰愛要誰拿去!”

“不是,”老郁難得的正經,異常嚴肅道:“你先別回來。”

盧正臉色一沉,連原本抱臂站在一邊生氣的顧雨歇都轉過了頭,感受到了氣氛不太對。

盧正:“什麽事?”

“我們的客戶‘螢火教育’被人攻擊,質疑他們的加盟業務和線上教育的客戶數據和營收造假,已經收到證監會的調查通知,今天股價大跌。現在有一部分財經報記者圍在‘正馥’樓下等着堵你呢,你先別回來,齊鵬還在法國,他安排管理層晚上和你開視頻會議,一會兒我去找你,順便接娜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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