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來踮着小手小腳第八次摸到盧正的房門口,扒着門縫朝裏偷偷望去。
顧雨歇牽着蘆娜走到樓梯口,朝春來低聲喊道:“過來,別偷看別人!”
蘆娜朝春來打了個手勢,問:【你是不是認識我爸爸?】
可惜春來和顧雨歇面面相觑了半天,都沒看懂。顧雨歇摟着兩個孩子下了樓,坐在民宿大客廳裏看投影電視。春來軟綿綿地将自己靠在顧雨歇後背上,顧雨歇揉了揉他的腦袋,問:“怎麽了?想媽媽了?”
春來悶悶地不作聲,良久後将小臉貼着顧雨歇的手掌心,聲如蚊吶道:“他像我媽媽。”
顧雨歇唇角微動,不知該怎麽安慰他,畢竟剛剛郁桂馥走進芸芸時,顧雨歇也愣了一下,因為老郁唇角的那顆“美人痣”生得位置幾乎和春來媽媽的一模一樣。
雖然男女有別,而且老郁除了長得醜了點,長相上也沒什麽驚世駭俗的記憶點,但春來眼裏卻刻意将這個特征無限放大,同記憶裏那個曾經最溫暖卻用最決絕的方式和他割斷聯系的血脈親人搭上了一點點珍貴的關聯。
顧雨歇輕拍春來的後背,頭卻望向樓梯處,心裏惦記着盧正的麻煩是不是擺平了。
盧正同老郁在房裏和“螢火教育”的管理層開了兩個多小時的在線視頻會。為了開會時的得體,盧正上身穿上了襯衫,但下半身仍穿着在芸芸裏常穿的休閑沙灘短褲還蹬着拖鞋。
“正馥”作為“螢火”的財務顧問合作多年,“螢火”的CEO齊鵬也是盧正的好友,這位爺對盧正的能力顯然極為篤定,假期也懶得取消,只委托公司一個副總代他先和盧正溝通。
但這位副總看上去就有些窩囊了,他遇事急得沒了譜,在視頻那頭不停地抖腿,抖得會議桌上的簽字筆噼裏啪啦地不停跳舞,然後就是劈頭蓋臉朝盧正扔了十萬個“怎麽辦”。
“怎麽辦,預計得有七八個跌停不止,你說呢?”
“怎麽辦盧正,聽說質疑我們的報告寫了200多頁,這他媽是盯着我們多久了!”
“怎麽辦,那麽多頁都在質疑加盟問題,還有中外聯校直播課的vip客戶流量真實性,哎呀,我們沒做假啊,這你知道的呀!”
盧正只覺得一只蚊子在視頻裏嗡嗡吵個不停,不過他懶得擡頭,一邊調出數據分析,一邊朝坐在身邊的老郁要資料,二人一來一回配合默契,将那份質疑報告拆解成了幾大塊內容,一一列明初步對策。
盧正在電腦上處理數據,嘴裏吹了聲口哨,沖那副總反問道:“怎麽辦?您讓七大姑八大姨趁還沒停牌殺進股市,‘螢火’怎麽跌你們怎麽買,包您發財。”
“哎喲喂,你就別逗我了!”副總哀恸地捂住了臉。
“玩笑歸玩笑,但是別人為什麽做空你們,想過嗎?”說完,盧正沖老郁指了幾項關鍵指标,要求他準備財務資料,老郁點頭照辦,旋即盧正沖那副總漫不經心道:“因為‘螢火’勢頭強勁,是目前國內最優秀的線上教育公司,有的是人眼紅。而且,你們齊總的離婚官司剛判完,他那出軌前妻要求分的那兩個億只到手了十分之一,齊鵬陪不了她演一輩子花好月圓,她就也不奉陪好聚好散了,明白了嗎?”
副總問:“你是說她和我們的對手珠聯璧合了?”
盧正:“我的天,您這文化造詣夠高的,怨不得別人質疑你們公司。行了,你現在要做的不是跟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是要回應和反擊!”
“你們的線上加盟店只是子品牌的試水,占總收入不到千分之一,這都是真實數據,你怕什麽!”盧正終于收起調侃的姿态,語氣冰冷,左手圈出數據遞給老郁,繼續道,“想解決這事,立刻讓你們的行政、財務,法務、公關全都stand by,把公司相關合同、架構和財務、稅務的數據準備好,證監會和律師需要什麽就立馬拿什麽,回應質疑,反擊誣陷,修補漏洞,遵循市場規則,這是最基本的,ok?財務和稅務方面我會全力配合的,放心吧。”
那副總桌上的簽字筆終于被颠得五馬分屍,他滿頭大汗地結束了視頻會,盧正卻像穿着短褲拖鞋打了一仗,他和老郁交代了點事,便叮囑帶蘆娜早點回去。
二人下樓時,蘆娜和春來都已經趴在大長桌上睡着了,老郁把蘆娜抱起在身上,小蘆娜沒醒,淺色長卷發披在老郁肩頭,睡得搖頭晃腦的。
春來聽見動靜便也醒了過來,眼神一直追着老郁,把老郁盯得頭皮都起了雞皮疙瘩。
郁桂馥和顧雨歇道別,臨走,他又折返,一聲不吭從包裏掏出簽好的合同放在桌上。春來好奇,走過去替顧雨歇把合同打開拿給他看——那是一份代理記賬和財務管理的合同書,老郁和他在“正馥”所帶的團隊會全權負責芸芸的財務工作,算是給上次攪黃顧雨歇的生意賠罪。
老郁抱着蘆娜朝門口走去,春來捏着小拳頭在夜色裏沿着花園小徑勇敢地追了一段,小老頭白汗衫領口被洗豁了,随着奔跑颠簸時斜斜地耷拉在一邊,差點被他穿成了露肩裝。直到看見了芸芸的大門,他開始臉紅氣喘才自然而然地定住了腳步,目送老郁和蘆娜走出芸芸。
盧正雙手插袋站在小白樓外的臺階上望着他們一臉壞笑:“我兄弟這就追着妹子去了,愛情的力量啊!”
顧雨歇看了他一眼:“你兄弟追的是你另一個兄弟!”
“啊?!”
春來跑了回來,顧雨歇攔腰一把像扛麻袋一樣将他扛上肩頭,帶着春來回小樓洗澡去了。
盧正在小白樓門廊處的臺階上坐下,掏出煙點上。小白樓外爬了滿牆瀑布般的紫藤已經謝了,但門前小院裏的青瓷大缸裏已經有睡蓮蓄着一潭幽幽的藍紫色,花田裏的蛙聲像跟着指揮似的一浪高過一浪。
顧雨歇從洗浴間出來,看到了盧正獨自坐在臺階上的背影。
“你要走了嗎?”
盧正回頭:“什麽?”
“我說,你是不是要回去處理事情了?”
盧正輕輕一笑,點點頭。
二人在門廊處面向花園無所事事地并肩站了一會兒,顧雨歇身側是幽深的花園景色,植株密布,枝葉起伏,夜露凝結在夏夜的風中,他身上散發出爽身粉的清涼花香味,盧正忍不出朝他慢慢靠近。
顧雨歇偏頭看了盧正一眼,忽然開口說:“難得看你穿白襯衫,挺帥的。”
“你……”盧正的心跳忽然狂亂無章起來,“這好像是你第三次誇我,第一次在你房間,淋浴間裏,你說我傻,後來在迷宮,你說我人挺好的,還記得嗎?”
“你覺得說你傻是誇你?”顧雨歇淺淺笑着,“不過就算那次不算,也是三次。”
盧正:“?”
“我誇過你字如其人。你的字很好看。”
盧正想起了那天的事,低聲道:“這段時間給你添麻煩了。”
“你不太像是會說這種話的人,所以你這次回去就不回來了?”
不待盧正回答,顧雨歇就發覺自己這話問得像是依依不舍,于是轉移話題,低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包東西扔給他。
盧正伸手一接,是一個抽繩的小布袋,裏面有一包扁豆大小的黑色種子,他問:“這是什麽?”
顧雨歇:“一些便宜的樹種,送給你,你可以試試養養看,實踐出真知,說不定能悟出開花的方法。”
“那這個呢”盧正指着布袋裏一小包塑料袋裏裝的黑灰色粉末問。
“呃,營養粉,類似于我們吃的維生素。”
“哦?可以吃?”
“可以,有機食品,沒問題,”顧雨歇說。
“那我嘗嘗?”盧正打開袋子聞了聞。
“它叫蠅蛆粉。”顧雨歇認真道,随即立刻偷看了一眼盧正的窘态,轉過臉去笑了起來。
“噗……呸!”盧正差點就把嘴湊上去了,聽聞這話把自己嗆了個半死,“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你都要把樹送人了,還假好心什麽,真指望我讓它開花嗎?!”
顧雨歇想了想,覺得不想解釋,就這幾秒的沉默讓盧正莫名生出些煩惱,似乎左右都差半步,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相顧無言,顧雨歇只得沖他點了點頭道:“那祝你一切順利,再見。”
顧雨歇總是這樣,他喜歡戛然而止,喜歡幹脆利落,話不多,卻句句撓得盧正心火沸騰。
恰恰是這句話,徹底激怒了盧正,好像那棵樹到底會不會開花和究竟歸不歸他所有都不那麽重要了。
盧正伸手一拉,将顧雨歇拉到身前,單手環住他肩膀用力把人摁進了懷裏。
一個猝不及防的擁抱,沒有摔倒、淋水和酒醉的意外加持,彼此清醒卻克制,與這樣的親密距離格格不入。
他們看不到對方的臉,可不知為什麽,互相撞擊的心跳和呼吸都是熟悉的,好像如此近的距離已經是輕車熟路的一種奇怪關系。連盧正都不知道自己今晚為什麽會這麽沖動,他抱着顧雨歇,明明是溫柔、暧昧也膨脹的氣氛,但是他卻氣鼓鼓的,像是個被無視了的毛頭小子,急于求得一些肯定的解釋。
“你會嗎?”盧正嘴唇貼着顧雨歇的耳朵,認真問道。
會把那棵木蘭送給別人嗎?盧正故意吞掉了半句話,總覺得如果說出來了,顯得自己特別小心眼和較真,而小心眼和較真就意味着自己在意。
可他本就是該在意這棵樹的,為什麽不能說出來?盧正不禁想,他到底在意的是那棵木蘭,還是“送給別人”。
顧雨歇被盧正單手圈抱着,周身是淡淡的煙和薄荷味,額頭的皮膚記起了那晚在迷宮中心被盧正的胡茬蹭紅的記憶,他也清楚聽見盧正的心跳劇烈,氣息卻有一絲屏窒,應該是有些緊張的關系。
他靠在盧正肩頭,沉沉舒了口氣,擡手在盧正後背拍了拍,終于是什麽也沒說。
無論多緊張、尴尬、沉默的擁抱畢竟也是擁抱,是一種讓彼此緊貼的窒息距離,可如果對方在後背多拍兩拍,就變了味。
那像是一種妥帖的哄人般的安慰,得不到頭獎,只給個鼓勵獎的那種安慰。
盧正心裏一酸,松開他,回身獨自上了樓。
晚間的花園裏起了濕,風也停了,愈發悶熱起來。
顧雨歇一夜沒睡,坐在房間的窗邊,手旁是盧正畫的那副“帶腿毛的馬桶刷”。
碧綠舒展的燈臺踯躅樹立在窗口圓臺上的透明玻璃瓶中,觀一枝,如觀森林。
顧雨歇就這樣沉默着,看了一整晚。晨起後,他腳步使喚腦袋地走到盧正房間外,發現門敞開着,民宿的員工已經在整理床鋪。
“他人呢?”顧雨歇問。
“老板,客人半夜就退房走了。”員工答道,“哦對了,他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盧正淩晨收到老郁發來的航班號,秘書直接把他從芸芸接去了機場。
顧雨歇接過員工遞來的東西——是那張他們在小樹林的婚禮前,簽在座位卡上的協議,顧雨歇答應了只要那木蘭開花,就把樹賣給盧正。
盧正就像個孩子,得不到想要的就會纏人,得不到回應就不依不饒地旁敲側擊,不達目的不罷休,人都走了,還陰魂不散地提醒着顧雨歇不能食言。
顧雨歇揉了揉太陽穴無奈地笑了,不舒服了一晚的情緒終于松弛開來。
只是這個吵吵鬧鬧的幼稚大小孩,臨別卻欠了一聲“再見”。
芸芸花園終于恢複了安靜,初夏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雨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