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閏四月,穎城籠罩在潮濕悶熱的梅雨季裏,黏濕煩悶。
盧正從“螢火”總部擺平危機回到穎城已經是半個月後,他睡得正酣就被空姐叫醒下了飛機,又在車上一路黏黏糊糊睡回了公司。直到進“正馥”大門,他還穿着當睡衣的那件被染色的t恤,圍着頸枕穿着頭等艙裏的拖鞋,腦袋上推上了半副眼罩,頭發被搞得亂七八糟還挂着黑眼圈一臉的喪,整個兒就是從精神科逃出來的頸椎病患者。
一進公司門,審計鑒證部、數據分析部和項目部的幾位主管就餓狼撲食般朝盧正張牙舞爪撲了過來,“正馥”上下已經好久沒見到這位精壯的老板了,大家的姿勢都極為饑渴難耐,秘書攔也攔不住,盧正只能半眯着眼被七手八腳纏着聽了一路彙報回了辦公室。
“盧總,Aurora想競标SK最新一代智能穿戴設備的全球廣告和營銷業務,他們提出和我們合作,希望‘正馥’提供深度分析和消費者數據調研,Aurora的競争對手很強,他們很急,一直在催。”
“盧總盧總,我這邊比較急,‘璨得’實驗室要求我們做的轉讓定價方案最後等您過目。”
“我這兒也急啊,盧總……”
盧正腦門芯子快炸了,忍不住大吼一聲:“都閉嘴!”他轉頭問秘書,“郁總呢?”
“他比您提前兩天回來的,忙別的事去了。”
盧正悶頭咒罵一聲,反手給老郁發了個消息:【給我滾回來,老子要被強/奸死球了。】
老郁問:【竟然不是輪/奸?】
【行了,我知道你的毛為什麽掉光了,你他媽幹嘛去了?!】
【芸芸的一個合作方破産了,資産抵押給銀行,我去了解下情況。】
【……得,回來爸爸親自給你梳毛。】
盧正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坐下換了雙鞋,手指點了點,示意他們一個個說,自己卻掏出那包藏在兜裏十多天的布袋子,将裏面差點捂熟了的東西倒了出來。
手下的主管喋喋不休彙報了一通Aurora的情況,盧正目不斜視盯着那十幾顆“黑扁豆”無從下手,嘴裏卻道:“整理SK近三年的商業數據,把銷售曲線和客戶畫像做出來,約Aurora的林總。”
盧正一句話,把主動權交還給了項目部,那主管立馬跟打了雞血似的站起來:“是!”
“下一個。”
人事主管忽然插了個隊,沖上來吐槽了一通今年招的一個實習生質量太差,刷足了存在感,盧正掏出手機對着微信列表裏的那位備注名為“攻擊性武器持有者”的頭像凝視半天,終于把黑種子拍照,發了條消息過去,問:【怎麽種?】
這是他們這半個月來第一次聯系。
“你說說盧總,”人事主管手背拍手心義憤填膺道,“這個關系戶塞進‘正馥’的實習生,仗着自己老爹是投資人,什麽都嫌累不肯幹,泡公司女同事的時候他倒是一點也不嫌累,郁總要求他加個班,他就說自己什麽也不會,抱怨人家不教他,還動不動搬出《勞動法》來跟我說他有心髒病,要勞動仲裁,還要打12345投訴,他媽的我們這行哪有不加班的,我操他#¥%@!”
盧正沒聽進去他到底說了什麽,平時這些事都是老郁管的,一般提不到他這邊來,他點開顧雨歇的回複,嘴裏喃喃讀道:“用,開,水,燙?!!”
“什麽?”人事主管皺眉問道。
盧正手指撫着下巴,盯着手機一本正經琢磨道:“要用開水燙啊……”
人事主管醍醐灌頂,立馬道:“老板你就是牛,我明白了,我這就把他辦公室空調調成只能制熱的,看他還裝不裝的成死豬!”
“?”盧正回過神時,人事主管已經“噔噔噔”氣勢洶洶地出了門,指天誓日地要收拾實習生,盧正喊住他,問:“最近嘉兒她們在做什麽?”
“好像在給一客戶做cost control。”
盧正點頭:“讓嘉兒那邊出兩個人給郁總,他那裏最近事多。”
人事主管的表情仿佛大白天見了鬼,平時總是盧正對郁桂馥實行慘無人道的壓榨,堅決實行“最少的投入最大的産出”原則,把老郁手裏的人壓縮給別的項目組,才把郁總薅成了現在的禿樣。
但這一切都是基于對郁總卓越能力的信任,現在連盧正都不舍得壓榨他了,一定是……哎,人老珠黃惹人憐,于是人事主管默默為郁總的腎虛體衰暗自垂淚,繼續指天誓日的要替郁總收拾實習生去。
人事主管剛走,負責“璨得”項目的主管立刻眼巴巴地湊了上來:“盧總……”
盧正低頭說了句:“幫我倒杯開水。”
秘書立刻倒了杯水來,盧正摸了摸,急不可耐道:“要開水!沸騰的那種!”
“啊?……是是!”秘書和那主管對視一眼,老板今天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開投影,說重點!”盧正接過杯子,按“攻擊性武器持有者”發來的步驟,将種子倒進了滾燙的開水中。
項目主管開始彙報工作進度,盧正耳朵聽着彙報大腦飛速旋轉,眼裏卻看着杯子裏的種子漸漸沉底,陷入了內心安寧靜谧的狀态。
黑色種皮在沸騰中吸收水分,悄悄打破休眠狀态,安靜地開始膨脹。
芸芸花園,淺河蕩漾,黃鳶尾沿着河堤蜿蜒盛放,小樹林裏的繁花綠蔭長成了威廉羅賓遜畫筆下的野生花園。
“高點兒!再高點兒!”春來滿頭大汗仰着脖子,伸手去夠一棵楊梅樹。
芸芸隔壁果園裏的楊梅樹做了矮化和疏果,今年結的楊梅果子嬌豔細嫩,汁多味濃,春來想自己摘楊梅,又出不得花園,于是顧雨歇尋了兩個園子的交界處,楊梅枝葉伸到了花園的圍欄附近,他便抱着春來隔着綠籬笆偷摘楊梅去了。
顧雨歇墊着腳将春來高高托起,春來舉着剪枝鉗探出身子只摘到了最湊近的一株,數了數——
“一、二、三、四,才四顆啊……那劉爺爺和吳奶奶就吃不到了,我要給六爺留一顆,給你一顆,給我一顆,還有一顆……”春來從顧雨歇身上跳下來,“……要是盧正大兄弟在就好了,他比你高,我一定能夠到更遠更高的那棵,可以摘一大筐子!”
顧雨歇喘着氣擦汗:“你怎麽知道他能把你扛得更遠,說不定那家夥還抱不動你!”
“那怎麽可能!他扛着我能夠到你書架上最高最高的地方呢!”春來一臉驕傲。
顧雨歇:“什麽?”
春來的小肉手抓着楊梅枝一起捂住了嘴,小臉被抹成了髒兮兮的大花臉。
“你倆什麽時候去我房間偷東西的!”顧雨歇彎腰擦了擦他冒着汗的鼻尖。
“沒有沒有,不是不是,我兄弟不讓我告訴你他要偷那本養木蘭樹的書!”春來轉頭朝顧雨歇身後喊道:“六爺!我請你吃楊梅!”
六爺系着小花圍裙踩着樹葉走了過來,接過春來遞過來的楊梅,笑道:“我們春來厲害了,會種楊梅了!”
春來扯着嗓門喊道:“噓!是小雨哥哥帶我偷的!”
顧雨歇牙疼:“你噓都噓了,聲還那麽大!偷雞摸狗的事非要帶上我!”
春來噘着嘴舔了舔手裏的楊梅,一臉正經道:“那是因為我盧正兄弟不在!他上次答應我了,要帶我摘楊梅,還教我要摘紅到發紫,甜過初戀的那種才好吃!六爺,你那顆比初戀甜嗎?”
六爺:“……………………”
顧雨歇揉亂春來濕乎乎的頭發:“你懂什麽初戀呢!張口閉口都是你那狐朋狗友,你就不怕我和六爺該吃醋了,回去洗手去!”
春來高興地蹦了起來,一邊往小白樓的方向走,一邊說:“我知道初戀啊,盧正說就是第一個喜歡的人,那這麽說來我有很多初戀,有六爺,有小雨哥哥,還有盧正。”
顧雨歇抽搐嘴角,敢情自己只輪了個并列第一。
他叮囑春來回去洗手,自己則和六爺走到了木蘭樹下。
還是枝葉廣茂的那棵樹,午後的陽光穿透枝杈,條條縷縷地撒了下來。韓奕所裏的園藝工人已經給木蘭做好了嫁接和壓條,新的生命在陽光下悄然孕育。
二人在樹下坐了下來,顧雨歇望了望春來離開的方向,沖六爺感慨道:“你還記得嗎,他媽媽剛出事那會兒,咱倆晚上都不敢合眼,輪流盯着他睡覺,就怕他也出什麽事。好不容易睡着了不鬧騰,眼淚還沒幹,就挂在粉嘟嘟的臉頰上。一口一口喂大的小孩,轉眼……就這麽大了。”
六爺拍了拍他的膝蓋:“會好起來的,你看,他現在都敢站到果園外了,很快就可以走出去的。”
顧雨歇點點頭:“恩,他已經比以前好多了,以前來來去去就只敢跟咱們園子裏這些人說話,現在就光記得外人。”
六爺打趣問道:“哪個外人?”
顧雨歇嘴角一抿,沒回答。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聊父母和往事,顧雨歇手機響了,他低頭看到了來自備注名為“受不了的煩人精”的消息,他低頭回消息,不知不覺沉默了下來,連後來六爺說了些什麽也沒聽進去,就只望着那棵木蘭樹發呆。
六爺問:“怎麽了,在想木蘭什麽時候能開花?”
顧雨歇點點頭。
六爺:“可你這樣子不像在想它什麽時候能開花,倒是像在想什麽人。”
顧雨歇褲兜裏攥着手機的手一緊,慌張道:“什麽?沒有,我沒想他。”
六爺哈哈大笑,勾住他的胳膊,示意自己get到了什麽。
顧雨歇揉了揉被日照燙紅的臉。
空氣越發悶熱起來,陽光還是很濃烈,熱得讓人忍不住想起某人那晚倔強的懷抱。
六爺看了看天,對顧雨歇道:“這季節,雨說下就下,你一會兒不是要去區政府送材料嗎?早去早回吧,今晚我做籽蝦吃。”
“好。”
傍晚,國穎大廈。
“目前‘璨得’的情況就是這樣,我們的方案是通過價值鏈分析,考慮‘璨得’的功能和風險,以及對研發産品的貢獻程度,以此向智慧財産所有人索取合理回報。”
盧正盯着數據一一過目,點頭道:“只就他們的研發過程中産生的費用進行一定比例加成向關聯方收取委托研發服務費的确不合理,選擇不同的轉讓定價方法,做成本加成吧。”
“是!”
落日餘晖的光芒掃進幕牆,黑色種子在不知不覺中一顆顆飽滿起來。
電話響起來時,辦公室裏的人剛陸陸續續走完,盧正起身站到窗邊接電話,不知是不是長途奔波又連軸轉開了一下午的會,百葉簾後,他的雙眼疲憊失神,眉心無意識地輕輕蹙着。
蔡毅然在電話那頭倒是精神抖擻:“寶貝兒!最近怎麽樣,聽說你在那花園住了一個多月?有收獲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盧正揉了揉眉心:“沒有。”
“啧啧啧,看你這欲求不滿的樣子,一個賣花的都搞不定。”
“閉嘴,說事兒。”盧正漸漸失去耐心。
“瞧你這火氣,我給你發個定位,來喝酒。”
盧正:“不喝,改天吧,我剛出差回來,今天有點累。”
蔡毅然才不急,慢吞吞丢了個位置信息給盧正:“關于芸芸花園的。”旋即便挂了電話,
盧正點開位置,是雅稚路上蔡家的私人酒吧,他回頭看了一眼泡發在杯子裏的種子,水已經涼了,但按照顧雨歇的步驟,時間還沒到,盧正捏拳貼在窗邊沉靜片刻,翻轉百葉簾,出門直奔蔡毅然發的位置。
“喝什麽?”
盧正一到,蔡毅然便勾肩搭背朝吧臺要酒,盧正推開他:“不喝了,我開了車。”
蔡毅然感覺到盧正今天沒興致,便沒多糾纏,開門見山道:“怎麽了?芸芸的老板是塊硬骨頭?”
盧正接過水杯一口灌下,苦笑一聲。
蔡毅然扯了扯嘴角,拿出一份文件丢在吧臺上。
盧正拿起來看了一眼——是一份叫“穎東芸鏡森林公園”的濕地改造方案
“這……”
蔡毅然道:“我叔下午給我的,說是芸芸和農科所聯手做的方案,想要保住那塊地。”
盧正翻開方案看了一遍,從結構布局到功能建設都極為專業,內頁更是附上了30多幅精致絕倫的水彩手稿,是規劃後的濕地公園概念圖,從建築、道路、綠地、水系到精細的景觀布置一一囊括,還标明了植栽的樹種花名和對應位置,整體俯瞰圖更是呈現了絕妙的視覺效果。
盧正看到了熟悉的水杉林和薔薇半島,每一筆都是從他眼中出現過的景色,最後翻開的那一頁,竟是那棵古木蘭盛開的樣子單獨成畫,原來那棵木蘭花盛放時如溫潤酒盞,暈開淡淡的紫桃紅色,是飽蘸春霞的蓓蕾。
這是盧正第一次看到那棵樹開花的樣子,他鼻尖莫名一酸,忽而意識到了什麽,将畫頁翻轉,發現每一幅畫的背面都簽上了潦草的花式簽名。
盧正認得出來,那是顧雨歇的簽名。
蔡毅然點了點方案,道:“很精彩的設想吧……可惜了。”
盧正猝然轉頭:“可惜什麽?”
“這塊地,穎東是鐵定要要回來的,規劃早就過會,已經提上日程了,這我和你說過的。這個房産項目很大,牽扯的人也廣,你看,我就是其中一個冤大頭,這事兒沒有餘地。所以啊,這位花園主人鮮花田野的美夢注定是做不成的。”
盧正想說什麽,蔡毅然擺手阻止道:“聽我說,但是,這份方案不是真的就沒用了。”
蔡毅然賣了個關子,朝盧正揚了揚下巴。
盧正咬着後槽牙,極不情願地給蔡毅然和自己都倒了杯酒,和他碰杯,擡頭灌下。
蔡毅然砸吧了下嘴,道:“這塊地離芸芸協議使用的時間還有很久,要收回來,區政府不是得動點腦子,就是得動點手段,你想動哪個?”
盧正一怔,蔡毅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急兄弟,什麽年代了,區裏做事還是靠譜的,放心。”旋即他豎起兩根手指,朝盧正道:“兩個月!你如果有辦法讓那花園主人在兩個月內同意搬遷,區裏負責給他找一塊兩倍于現在的合适的地塊,就按他的方案,我出錢,讓他們重新開起來。”
“兩個月?”
“嗯哼!”蔡毅然悠然搖着酒杯。
盧正點頭:“也不是不行,簽協議或者承諾書。”
蔡毅然輕蔑一笑,搖頭道:“口頭承諾,不簽字不蓋章,他願意信就信,不願意,我們就走別的程序。”
動不了腦子,就動手段。
盧正将臉別了過去,特別不想看他那副嘴臉:“所以你叫我來是做什麽的?”
蔡毅然:“你這不是有一個月的群衆基礎,而且也想得到那棵樹嘛。你去搞定他吧,把利害關系都給分析分析,讓他早點決定。”
盧正:“我看你誤會了,這家夥又不是我什麽人,他讨厭我,想趕我走都來不及,你憑什麽覺得他會聽我的?”
蔡毅然笑得十分暧昧:“還有你盧少爺搞不定的人?我跟你說這麽個簡單的道理,你說,這木蘭樹是芸芸花園的,芸芸花園又是那姓顧的的,那……如果姓顧的,是你的人呢?你有沒有種擁有全世界的感覺……”
盧正冷笑:“我擁你媽!!”
蔡毅然大笑起來:“盧少爺,你臉紅什麽!我說的不對嗎?我下午在我叔那兒可見着他了,沒想到還是個美人呢,你反正也單身,不吃虧!你要樹,我要地,這才是重點。追一追你又沒損失是吧,就是追男人的手段你得再琢磨琢磨,不行的話咱再想別的辦法。”
“你打住吧,想的都是什麽爛招!”盧正喝完杯底的酒,起身就走,他轉頭道,“兩個月的承諾,你小子給我記着!”
蔡毅然擡手道:“慢走不送,盧總!”
盧正走到酒吧外,才發現已經下起了大雨。梅雨季的雨就是這樣的突如其來,路人連傘和雨衣都來不及掏出來就已經被澆了個透。
蔡毅然那輛刷成紅黑相間的邁凱倫開到了跟前,司機撐傘下車,對盧正恭敬道:“蔡總說您喝了酒,讓我送您回去。”
盧正正在屋檐下低頭看手機,聞言沖他點了點頭:“謝謝。”
手機朋友圈刷出新消息時,盧正剛走到車邊,門已經開好了,噼啪的雨珠打在黑色傘面上,異常聒噪。
盧正卻收起手機,嘴角微微揚起,擡頭沖那司機道:“不用送了,我自己走。”
“啊?”司機說,“可是雨這麽大,現在連打車都打不到。”
“你先走吧,我還有事,”盧正沖司機指了指他手裏的東西,“把傘借我。”
盧正目送騷氣的邁凱倫開回私人酒吧的停車場,自己則轉身走回大雨裏。
手機裏朋友圈最新的一條動态,正是來自“攻擊性武器持有者”先生剛發布的內容,圖片是傾盆大雨的路上倒映着的旖旎車燈以及……一個癟了的輪胎。
配文:【遇事不要慌,先發個朋友圈壓壓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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