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盧正冒雨一路小跑,遠遠看到了三角警示牌和那輛停在路邊打着雙閃的土黃色小面包車。

顧雨歇剛擺好千斤頂,頂着雨從後備箱把備胎滾下來,雨珠順着潮濕打绺的額發一路往下滴,他擡起手腕将濕發往後捋,卻忽然發現頭頂遮上了一把傘。

“?”顧雨歇弓着腰回過頭。

盧正接過備胎,把傘塞進他手裏,蹲下身取破損輪胎上的螺栓,沉着嗓子道:“給我打好傘。”

“你……”顧雨歇将傘往盧正頭頂湊了湊:“你怎麽在這兒?”

盧正埋頭換輪胎,濕透了的衣服把正在用力的手臂肌肉箍出了性感線條。

“我夜跑正好路過,看見有人換輪胎就想當回英雄救救美,沒想到又是你。”

盧正一路早就把瞎話編了個溜,由于奇怪的一腔熱血泵出了過量的荷爾蒙沖昏頭腦,以至于忘記了自己為什麽下這麽大的雨還要夜跑,大概是瘋了。

顧雨歇看了看他那件濕透了的染色T恤,故作驚訝道:“你不說我還以為你游泳遇到了我。”

盧正悶頭一笑,扶着輪胎沖他說:“半個月不見,你話變多了。”

顧雨歇蹲下想幫把手,盧正擋開他:“我來,你別動,手別沾着髒。”

顧雨歇小小“嘁”了一聲,笑道:“誰這麽嬌貴,我還怕自己手髒?”

盧正:“我怕。”

顧雨歇:“……”

換輪胎的時間正趕上這場倉促的暴雨收尾,水流嘩啦啦順着路往街邊的排水道沖,寬闊的道路被沖刷得十分幹淨,鋪着一層明鏡似的,倒影着绮麗的街燈和一蹲一站的人影,像是匆忙穿梭世間的人群中,不合群的一對悠閑過客。

盧正手腳利索,全程悶着頭也不說話,叮哐一頓很快就換好了輪胎。将工具收進後備箱時他看了一眼自己沾滿泥污的手,一看就知道顧雨歇這車常年開在亂七八糟的田間地頭。

盧正接過顧雨歇手裏的傘,沖車門揚了揚下巴,示意“我送你上車”。

顧雨歇盯着盧正的臉,雨水蜿蜒從他鬓角處劃下,濕噠噠的臉頰被過往擠眉弄眼般的霓虹和車燈照着,他的臉棱角分明,眉眼清澈,有股說不出的、惹人心動的英俊。

顧雨歇插着口袋,手肘碰了碰盧正的胳膊:“走,去車上擦下。”

“嘭”,車門關上,車裏混着一股帶梅雨悶濕的植物香味,安靜得能聽到兩人的喘息和心跳。

“擦一擦。”顧雨歇丢給盧正一包紙巾。

盧正點頭,接過紙巾擦了擦臉,車裏很悶,他看着顧雨歇一時有些莫名的緊張,不知該說些什麽,竟然顯出一絲木讷:“你……最近還好?”

“截止遇到你的十分鐘前,都還挺好。”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笑了起來。

顧雨歇:“種子泡了嗎?”

“泡了,還在我辦公室,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恩,泡到明天下午就差不多了,然後把它們鋪在紙巾上催芽,或者種土裏也行,蓋……”顧雨歇用手指比劃了下,“蓋上一公分土就行,等它們出芽後再補土。這種子的種皮挺結實的,撐不開的話你用水澆軟化一下。”

盧正點點頭:“我第一次種植物,盡量不讓它胎死腹中。”

“有我在,不會的。”

盧正手裏的紙已經被擦得濕透,軟軟卷成一團揉在手心裏,已經沒有紙可以給他擦,但盧正全身都還在滴着水。

顧雨歇說:“我送你回去,你洗個澡,別感冒了,你家怎麽走?”

“行,直走,星運街轉彎。”

顧雨歇打火起步,停了半天的小車終于開了起來,街道上靜止的一隅如小石投湖,起了一波旖旎漣漪。

車一路往盧正家開,兩人聊着天卻渾然不提半個月前那個意料之外的擁抱。

顧雨歇的車開得慢慢吞吞,前面有車也不超,一路像馱着無言的沉重心事,窗外劃過五光十色的街景也顯得既浪漫也局促。

“你開車不喜歡變道超車?”盧正問。

“……下雨天安全第一,反正也不趕時間……”

倆人後背都濕噠噠地糊在椅背上,從臉到腳都不僅狼狽而且邋遢,這時候誰不迫切想要回家來個熱水澡?

說不趕時間的顧雨歇,一眼就被盧正識穿了。

盧正的心情忽而小小地雀躍起來,手肘擱在車窗處,問:“春來最近怎麽樣?”

“老樣子,挑食鬥嘴賴作業,”顧雨歇輕輕笑了笑,“他還老念叨你,今天去偷楊梅的時候還說起你了,話說……你偷我那本書藏哪兒了?”

“咳咳咳!!!”盧正冷不防被噎了個密不透風,這塑料大兄弟。

顧雨歇笑地胸口起伏不止:“他是真的挺想你的。”

“那你呢?”盧正完全不給間隙地果斷問道。

車身輕輕打滑,如一段順暢悠揚的曲譜間那個岔出軌跡的奇怪音符,卻是突如其來的心跳過速,區別于其他任何一首別人的歌。

盧正低低一笑,知道自己等不到顧雨歇的回答,心裏卻自顧自替他拿了主意,說道:“我也想春來了,他應該還沒睡吧?”

“……嗯。”

“那個,我剛剛說錯了,我家不在那裏,轉彎吧。”

顧雨歇不作聲打了把方向盤,一腳油門踩下,朝着芸芸花園的方向直奔而去。

到達時,花園裏剛剛結束一場晚間的花藝課,陸陸續續的人群從大門魚貫而出,盧正不禁退回幾步确認了一眼頭頂的招牌。

“你們花園是吃激素了嗎?發育得這麽快?”盧正吹着口哨熟門熟路走了進去。

顧雨歇嘴角一顫,敢情這家夥剛剛在車上的矜持都是裝的,這混蛋尿性恐怕是從這園子裏孵出來的。

花園進門處的荷塘裏已經碧綠接天,寬大起伏的荷葉猶如潑墨暈染暗藍色的夜空,尖尖小荷頑皮地戳破靜谧,在荷葉間隐約搖擺。

盧正踏進喧嚷的小白樓,看見大客廳裏六爺和花藝師一起淹沒在一堆女人中,舉着花瓶還在開小竈。

顧雨歇拉了拉盧正衣角,一起回了自己房間。

“你先用我浴室洗澡,我到樓下公共衛生間洗。”顧雨歇扔給盧正一套上次他穿過的衣服,開好水,自己便下了樓。

盧正洗到一半,忽然聽到浴室門開了。

“你忘拿什麽了?”

“盧正!!!”春來從門外探進小腦袋,大喊一聲。

“哎喲我兄弟!”盧正赤着膊跨出淋浴間,一把将春來夾在胳肢窩下抱進了淋浴間。

“哈哈哈!小雨哥哥說你回來了!”春來鑽在花灑下拼命踩水,把盧正身上的泡沫往自己身上抹。

倆人嬉鬧了一會兒,盧正把自己和春來洗幹淨,抱着他出了浴室。

“真香!”盧正坐在沙發上給春來擦頭,“咱倆這回可是一起光屁股洗過澡的真兄弟了哈,以後你長大發達了可不能忘記我!”

春來嘿嘿一笑,肉嘟嘟的手摸了摸盧正下巴上長出來的胡子,問他:“好兄弟都是要一起洗過澡的嘛?”

“那可不。”

“那你跟小雨哥哥也一起洗過澡?”

“呃……我倆不是兄弟。”

“可是我和小雨哥哥洗過,也和你洗過,那是不是等于你倆也是一起洗過澡的好兄弟?”春來特認真地問。

“我天,這什麽詭異的邏輯,照你這說法,四海之內皆兄弟還真挺有道理哈……”盧正也特認真回答,“可這世上有比兄弟更親的。”

“小雨哥哥!”春來從沙發上蹦了起來,沖剛上樓進門的顧雨歇喊道,“盧正說他跟你親!”

“我去,祖宗!”盧正一把将春來拽到自己懷裏捂住他的嘴,“親什麽親,你可害死我了。”

春來嘻嘻哈哈從盧正懷裏滾到沙發上,又一路扭到了地毯上,跟個皮實的泥猴似的。

顧雨歇一把将春來抱了起來,擦了擦他額頭的汗:“你可消停點吧,剛洗完澡又一身汗!六爺下課了,給你做了楊梅冰露,下去吃!”

顧雨歇拍了拍春來屁股,小泥猴聽到吃的就丢下一起洗過澡的兄弟們一溜煙跑了下去。

盧正腦袋上的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地毯上淌,顧雨歇發現他臉有點紅,笑着轉身進浴室拿了個吹風機出來遞給他。

“你先吹吧。”

盧正看了一眼顧雨歇濕漉漉的頭發,将吹風機塞回他手裏:“我不用吹,自己晾幹就行,你吹吧。”

他走到窗邊坐下,後腦勺仰靠在窗臺上,把腦袋戳到了窗戶外頭,任雨後的暖風吹着。

顧雨歇房裏的細邊鐵窗框刷成了綠色,被窗邊各式各樣的綠植樹葉遮擋了大半,盧正就那樣穿着拖鞋翹着腿,悠閑得如同窩在宿舍裏穿汗衫短褲不拘小節的大男孩。他掏出煙抽了一口朝窗外吹,将手擡到後腦處,煙圈蔓延至細致末梢,氣味濕度恰到好處地讓人愉悅,并不是他貪戀這一口煙或是這無所事事的閑暇夏夜,而是周遭一米內他所見到的一切都讓他這半個多月來的疲憊和煩躁一掃而光。

顧雨歇走過去,從盧正唇邊把煙頭拿下,将吹風機插好電後,一把拉起他:“坐好!”

“?”

嗡嗡——

顧雨歇站在盧正身邊,按着他的腦袋給他吹頭:“剛才謝謝你幫我換輪胎。”

“其實你自己也會換是吧,”盧正揚起嘴角自嘲一笑,“我這叫‘霸王硬幫忙’。”

吹風機有點讨厭,實在很吵,還發出“咔咔”的機械運轉卡頓摩擦的聲響,以至于盧正不知道自己說的顧雨歇聽沒聽見,因為站在身後的顧雨歇沒給什麽反應,盧正只覺得柔軟的手指在頭頂處一捋。

盧正轉頭看了看他,才發現顧雨歇臉色有些複雜,憋了半天才說:“霸王,你掉了兩根頭發。”

“什麽!”盧正暴躁地跳了起來,揪起那兩根頭發端詳片刻,篤定道,“不是,是春來掉的。”

“呵……”顧雨歇說,“你兄弟可能不想幫你背這黑鍋。”

關于春來的話題又悠悠然飄了回來,盧正忽而想起在車上那個戛然而止後的打滑,他倏地站起身湊到顧雨歇跟前,問:“我車上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什麽?”顧雨歇一手拎着吹風機,而吹風機還在茍延殘喘地運轉,他是真的沒聽清盧正說了什麽。

盧正傾身而下,顧雨歇只得不停彎腰往後退,退無可退時後背撞到了花架,乒乓作響。盧正一掌攬住顧雨歇的腰,問:“你說春來想我,那你呢?”

顧雨歇被盧正盯得心悸,眼珠一陣微顫,只能四處亂看:“我……”

“你不回答我來回答,”盧正從他手裏接過吹風機,湊在他耳邊說,“我一直在想你。”

盧正想起這半個月的疲憊奔波,日日在煙熏火燎的會議室和辦公室面對着枯燥無味的數字分析和複雜傷神的人情公關,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想起過顧雨歇多少次了,雖然他堪稱一心多用的典範,但這一次,“多用”在工作,“一心”想的都是同一個人。

吹風機落地,“哐叽”一聲後就沒了聲音,爾後便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焦味。房間裏恢複了靜谧,兩雙眼睛默默對視。

吊在顧雨歇腦後的是一大捧翠綠俏皮的情人淚,盧正嫌它們礙事,便抱着顧雨歇轉了個方向,讓他背靠在了窗臺邊的牆上。

吹風機徹底不喘氣了,顧雨歇的頭發卻還是濕的,盧正無奈道:“你的吹風機壞了。”

顧雨歇被盧正抱着有些緊張地喘不過氣,低聲道:“能別提吹風機了嗎?”

盧正低聲笑了起來,手掌插進他額發一把朝後捋去,說:“沒關系,我幫你吹。”

顧雨歇聽聞這話雙腳本能的往後退,可後背是牆壁,躲無可躲,盧正就湊了上來。

顧雨歇好像害怕什麽卻又期待什麽,死死閉上了眼睛。

但什麽也沒發生,盧正的臉近在咫尺卻停了下來,他嘴唇間吹出細細的風,從顧雨歇光潔的額頭發根處吹起,輕輕柔柔地順着臉頰,一路吹到發梢,盧正隔着半公分的距離,将顧雨歇的輪廓和眉眼描摹了一遍。

溫柔的唇間風吹了滿臉,是淡淡的薄荷煙草味,還夾雜着窗外潮濕又暧昧的夜,盧正埋頭吹到他腮邊鬓角,細小的氣流游走耳後,還使壞故意多停留了一會兒。顧雨歇清晰地感受到細微的酥癢調動了某根不知名的神經,不禁一陣頭皮發麻,從上到下起了連鎖反應。

顧雨歇對“用嘴吹頭”的行為有些無語,他笑了起來,數落道:“Tony老師,你的人力吹風機功率似乎有點小,這樣下去恐怕要吹到明天才能幹。”

“不滿意?”盧正停了下來,目光如炬看着他。

“不……不是,”許是那一刻盧正的眼神有些咄咄逼人,散發出一種失控般的危險感,顧雨歇只得打岔道,“頭發還沒幹,你繼續。”

“繼續?”盧正一手撐在顧雨歇頭頂,一手揉了揉他的頭發,“Tony老師原來也不好當,有點累。”

“那我自己……唔……!!!”

顧雨歇終于逮着機會想逃,話還沒說完,就被盧正一個結結實實的吻堵了回來。

樓下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喧鬧聲,是民宿裏的客人喝多了,在小樓門廊處的臺階上嬉笑打鬧。而門廊正上方的三樓窗臺邊,正有人躲在人群看不見的角落,遭遇一場猝不及防的溫柔試探。

唇是濕的,心是燙的,身體在呼吸的角力間互相推搡,終于在你來我往中被盧正窮追猛打般的蠻力打破平衡,他眼帶笑意,一把将顧雨歇按進了自己懷裏,把口腔裏那點薄荷煙草味渡染進對方的齒間。

顧雨歇腦袋裏一直在嗡嗡鼓噪,他在和盧正幹柴烈火的唇齒交纏中,開着小差心想,那些害怕卻又期待的東西,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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