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顧雨歇匆匆下樓,盧正一路緊随,追到門廊處一把拉住了他:“那家夥又來幹嘛?!他是不是知道你屁股受傷了才來的?”

顧雨歇皮笑肉不笑地想給盧正來一拳!

“他來給‘藍霸霸’取樣化驗做分子鑒定,順便看看壓條和扡插的木蘭發育得怎麽樣了。”

二人沿着小白樓前的路朝前走,行至分岔路口,盧正拽住顧雨歇的胳膊不依不饒:“你跟我走。”

顧雨歇指了指月季花圃的方向:“我直行,你拐彎,咱倆挨不上。”

“你說好要帶我去偷西瓜的呢!果園就快關門了!”

顧雨歇掙開盧正的胳膊,沖他聳肩搖手:“拜~”

“拜你屁股蛋子的顧雨歇,你也該拐彎了啊!!喂!”

月季馥郁的強香随着地表的持續高溫不斷發散,蜜蜂推開翼瓣,将花粉落于柱頭,又再帶着雄蕊上的花粉傳遞至另一個未知的生命。

顧雨歇和韓奕蹲在成片的花境中,将采樣的花朵和土壤分裝進采樣袋,韓奕說:“花期,抗病性和香型都和你的培育計劃差不多,你這棵雜交藍紋今年一定會在展會上一鳴驚人的。”

顧雨歇無奈一笑:“希望是吧。”

韓奕:“怎麽?你和我們所裏一起提交的報告到現在還沒回音?”

“也不算完全沒有吧,他們想把生态濕地和芸芸搬遷到另一塊地。”

“可行嗎?

“那塊地的确還挺合适,但是……”

顧雨歇神色平靜,但心裏像是垂着千鈞巨石,把嘴角墜得怎麽也提不起來。

韓奕拍拍他的肩膀:“小雨,咬了你一口的蛇,讓你連夢裏都會怕井繩,但那件事過去很多年了,試試看信任這個世界一次,也信任自己的選擇和判斷,你走不出去,你身邊的人就更走不出去。”

“你是說春來?”

“嗐,我什麽也沒說,我就是覺得你不必要把自己搞得太謹慎了,”韓奕收拾東西起身,示意顧雨歇一起去小樹林看看木蘭。

他們從花田一路漫步至小樹林,韓奕接着道:“穎東在這件事上有自己的考慮,利益權衡之下,是多方博弈的結果,但是市政環境和景觀規劃那裏對有你簽名的那份方案和手稿他們還是滿意的,區裏能提出規劃新地塊讓你們搬遷,也是退一步中的最好選擇了。”

“我該相信他嗎?”顧雨歇望着遠方,低聲問了一句。

“誰?相信誰?”

韓奕循着顧雨歇的目光看過去,淺淺水澤折射绮麗光線,水鳥低飛,略過小河,栖息在水中的水杉枝頭,而盧正正站在淺河邊的木蘭下仰着頭,樣子十分虔誠。

韓奕偏頭問顧雨歇:“這家夥還在跟木蘭較勁?”

顧雨歇沒回答,韓奕以為他只是懶得理睬,轉頭一看,發現顧雨歇那提不起來的嘴角竟然也不是那麽孱弱無力。

韓奕:“……”

盧正見他們并肩走來還有說有笑,心裏便十分窩火,他繞着木蘭走了一圈,韓奕也來到木蘭下觀察壓條的發育情況,顧雨歇為了拍到更完整清晰的木蘭枝芽的畫面,扶着一根彎了的樹枝向上爬,一個沒站穩往後一晃,恰巧被韓奕抱住了。

盧正橫眉一豎,連忙沖上去也扶住了顧雨歇,三人在樹下抱成一團,茍延殘喘的木蘭差點被他們仨擠塌了。

顧雨歇聳了聳肩膀:“都松開,我自己上去!”

二人只得松開顧雨歇各自後退一步,盧正抱着雙臂在胸前好整以暇看着韓奕,問道:“韓專家,你說,這樹枝,好端端的為什麽會彎呢?”

“樹枝?”韓奕朝枝頭看了看,笑說:“這是因為向光和向水性,枝條會争奪陽光和水源豐富的地方來來拓展自己生存的空間,彎了是很正常的現象。”

“彎了很正常?”盧正驚詫道。

“嗯是的,物競天擇,植物和人類一樣,也會為了生存而不斷競争,去争奪自己需要的賴以生存的地盤,只是他們不會喊打喊殺,方式不同而已,安安靜靜的東西其實才是最有力量的。”

盧正內心捶胸頓足,沖顧雨歇使眼色道:你瞧瞧,這家夥說彎了是很正常的,還想跟我喊打喊殺,這分明就是對你觊觎,意圖不軌!

顧雨歇扯起嘴角冷笑一聲,居高臨下甩了他一個白眼,示意他安分點別搞事。

韓奕生怕被盧正說着說着就真擰彎了,搞完科學研究忙不疊就滾了。

晚飯後,盧正在顧雨歇屋裏招搖過市地“啪啪啪”拍蚊子。

借着塗藥的由頭,盧正已經在顧雨歇床邊的地鋪睡了好幾天,他正猶豫今晚該表演夢游裝瘋弄傻還是表演腰間盤突出裝殘扮瘸,以此順水推舟再爬上顧雨歇的床,可惜顧雨歇沒給他機會,進門後直接把盧正簡陋的鋪蓋卷了卷,扛出卧室,踢開對門的空客房,把鋪蓋扔了進去。

盧正氣急敗壞追了過去:“你幹嘛呢?”

顧雨歇:“你打算在我房間蹭吃蹭住到什麽時候?”

“我……”盧正想起這次回來竟然忘了去前臺付房費,支支吾吾道,“那我去付錢好了。”

“不用了,盧正,今晚住一晚,明天你該回去了。”

顧雨歇語氣冰冷,聽上去極其涼薄無情,可盧正又忍不住擡眼看他,卻發現顧雨歇的唇角抿着,像是憋着一股自己也無法控制住的勁兒,他的唇峰呈美好性感的銳利弧度,像是催情的迷藥,讓盧正情不自禁上瘾。

盧正上前一步,顧雨歇卻後退一步,他伸手抵住盧正的胸膛,冷不丁地感受到盧正劇烈的心跳,顧雨歇縮回手,說:“等你想清楚再來吧。”

“我哪裏沒想清楚?”盧正問。

顧雨歇張阖了一下嘴唇,他想說,也許該想清楚的是他自己。可惜沒說出口,他就被盧正鋒利的眼神逼退,低頭下了樓。

盧正沉默着跟在顧雨歇身後出了小白樓的門,夏夜的花園裏有些燥熱,眼前是又濃又沉的夜,身邊是下了班三三兩兩路過花園的工人,他們大多已經能熟稔地喊出盧正的名字,親切地同他打招呼。

二人沿着花園裏的路,一前一後地散着步。

花園裏有無數岔路,岔路盡頭又有花田,總像走不完似的。有一恍然的瞬間,盧正以為他們會這樣靜靜的互不打擾,默契地将那些沒問完的問題和留着空白的答案一起藏進時間的盡頭,永遠成為未知。

“別跟着我了。”

顧雨歇打破了沉默,說這話時,他們正走到花園深處一間工作室的屋檐下,頭頂飄來了一片沉雲。

盧正聞聲便在他身後站住。

顧雨歇說:“你那天說的關于芸芸收購和遷址的事,我會認真考慮的,盡快給你答複。”

盧正沉聲問:“還有呢?”

“沒有了,這就是我目前能給你的全部答案。”

“所以……”

盧正想說,所以我說的都白說,做的都白做,改變的都白改變,彎也他媽白彎了?!

他氣得把這一句話憋在胸口四處亂撞,将五髒六腑砸了個支離破碎,這句話也就順勢被碾成了粉身碎骨的渣,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

顧雨歇始終保持着雙手插袋的姿勢,像是個聽着情話卻渾不在意的負心漢,可他的眼睛始終不敢正視盧正,偏頭看着暗暗夜色中成片的朦胧花海。

他想逃避,可還沒等擡腳離開,陣雨就下了下來,生生攔住了他的路。

雨滴順着工作室的青苔屋瓦往下落,打在他們肩頭。

顧雨歇輕聲道:“所以,與你在一起的女孩,應該是一個和你門當戶對勢均力敵的人,她有溫柔的長頭發,幹淨無暇的手抱着你,而你早安晚安的哄着她,生活事業都彼此支持幫襯,”然後他笑了笑,說,“我心裏對你幻想的伴侶人設,就是這樣的,但無論是什麽樣的人,始終不會是我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盧正勃然大怒:“世上的愛情千百萬種,誰規定非要門當戶對勢均力敵?就允許王八對綠豆,針尖對麥芒,怎麽的,棉花就不配愛上仙人掌了?你長着一張偶像劇的臉,腦袋裏裝的盡是封建清宮劇!顧雨歇,有人習慣用左手幹活,有人一輩子只會寫大寫字母,而我喜歡的人恰巧跟我一樣是個男孩,這之間沒什麽本質區別,不占大多數而已。”

顧雨歇抿了抿嘴不說話,他的樣子不如盧正帥得鋒利逼人,他溫潤清秀,沒有棱角,怼不過盧正時只能沉默,顯得更加落于下風。

雨聲漸大,落在屋檐前的雨水積蓄成水塘,雨滴細碎濺起漣漪陣陣,卻換不來顧雨歇一句回應。

盧正終于擡起頭,沉沉問了句:“真的不行嗎?”

這話于盧正而言太重也太難了,以至于他說出口時,後幾個字的語調音量都一路下墜,幾乎就要聽不清。

顧雨歇欲言又止,想說的話硬生生被咽了回去——盧正這樣的職業,篤信規則、合約和邏輯關系,不管從哪一點出發,他們之間都不應該有這樣越界的關系。

他沒法再看盧正的臉,轉身朝前走了兩步,忽而轉過身,對盧正輕輕搖了搖頭。

盧正懵了,像是不願相信他的表達,無意識地重複着顧雨歇的動作。

一場攔路雨,将就要宣洩而出的情緒攔了個戛然而止,只能讓他們相顧無言。

盧正記得下午的時候,他們所站的這片地是滿地白色的花朵,六爺帶着工人給六月雪、白蘭花和栀子花摘稍,花園裏的花每一株都飽滿,就算只有白色也是帶着光芒的斑斓,熱熱鬧鬧的,而不像現在,他們倆像是兩個沒有溫度沒有感情的機器,揪着心,卻只能彼此對對方搖頭否定。

他們此刻穿在身上的那兩件互相染色的衣服,更像是抓破了彼此臉的大花貓,狼狽不堪,賣相難看。

盧正無聲地嘲笑着自己,他的飯碗決定了他必須是個算無遺漏的人,精确到不差毫厘,可偏偏遇上顧雨歇後,他每一步都被顧雨歇牽引着,走向根本算不出也算不對的方向。

他沉默着嘆了口氣,轉身沖進雨裏離開了芸芸花園。

……

三天後。

顧雨歇房裏的鐵頭電扇仍舊履行着生命最後的使命,一刻不停地吱嘎作響。

“圓錐繡球1、2、3……再加7盆,小盆蘆荟、赤楠、香松各六盆,還有十六把超級蒲公英,20把向日葵……我再看看……”六爺對着清單上的品類和數據逐一報數,擡頭卻發現顧雨歇愣神撐着頭,呆滞地看向窗外綠蔭裏啁啾的鳥雀和聒噪的夏蟬。

“小雨?”六爺喊他。

顧雨歇回過神:“什麽?”

六爺低頭看了看他記錄的那疊紙,每個品類下都劃“正”字計數,但每一個“正”都是完整的,顯然沒好好記。

六爺指着紙上的字,笑了笑:“你啊!想什麽呢?”

顧雨歇神色慌張,将紙胡亂一揉:“沒什麽,我……我在想,如果芸芸真要遷,這麽多花草樹木換地方能不能活下來。”

六爺從碎花圍裙的兜兜裏掏出老花鏡戴上,将顧雨歇揉亂的紙拿過來展平,幫他把錯掉的幾處計數改掉,嘴裏說道:“當年你媽媽帶着六棵繡球翻山越嶺去西藏,坐完火車坐汽車,坐完汽車坐牛車,颠了一路去到拉薩的南木鄉,硬是把那幾棵颠得蔫兒了的繡球種到了藏民大哥的家裏,後來他們縣裏好幾家都跟我們芸芸訂花盒種在院子裏,所以啊,哪有種不活的花,就看你想不想,人總得給自己機會,也給萬物創造機會,活着嘛,哪有容易的,總得試一試才能知道路走不走得通。”

六爺若有所指,顧雨歇自然明白。

六爺道:“我今天沒什麽事,吳媽和老劉晚上在園子裏加班,正好能看着春來,晚上的後備箱市集我陪你去吧。”

顧雨歇點頭:“好。”

六爺趁顧雨歇起身,低頭便發了個消息。

盧正收到消息時,臉上正蓋着毛巾把自己悶在浴缸裏,海鹽鼠尾草味的浴鹽灑了滿浴缸,才稍稍解了他昨晚宿醉殘留下來的酒氣。

老郁翹着二郎腿坐在馬桶蓋上,喋喋不休給他彙報近期接手的項目,像只大蚊子,吵得盧正又想吐了。

“Starry最近接到了海關的問詢,質疑他們關聯方交易的定價問題。”

“利潤落在可比公司四分位區間沒?”盧正說話時浴缸水面冒出一連串肥皂泡。

老郁簡直受不了他,起身拿了塊幹毛巾擱在浴缸扶手上:“在,但是海關評估他們的財務指标不光營業利潤,他們認為可能不符合獨立交易原則,存在關務風險。Starry是大客戶,他們點名必須你幫他們出面處理。”

盧正很不情願地從水面下浮了起來,将毛巾從臉上扯下來,沒好氣道:“Starry的CFO連這點屁事都搞不定?!”

還沒說完,盧正忽覺一陣惡心,紮紮實實打了個酒嗝。

“爸爸你沒事吧,”郁桂馥一臉擔憂,“你這反應不太妙啊,是不是有了?!”

“有你妹!”盧正從浴缸邊把自己撐起來,直了直腰板終于舒服了點,他接過老郁遞過來的毛巾把自己擦幹淨,披上浴袍走了出去,“數據讓嘉兒帶人先分析一下,看看現在海關選取的那些可比公司的數據是不是真的可比,海關那裏,你去走一趟看看情況吧。”

“行吧。”老郁跟了上去,繼續道:“蔡毅然的秘書遞了合同過來,似乎是想讓我們打理他的個人資産。”

盧正倒了杯巴黎水咕咚咕咚灌下,短短的發叉還在滴水,他随手一撸,沖郁桂馥冷笑一聲:“個人資産?我看打理他的離境賬戶還差不多。”

老郁哂然一笑:“加入CRS以後,個稅法也改了,最近那些個人客戶來找我們做稅收和資産籌劃的越來越多,你的名聲擺在那兒,蔡毅然近水樓臺,找上門也理所當然的事。”

“理所當然?”盧正說,“理所當然也得看我願不願意。”

“那你……?”

“我不願意。”

“哎,得嘞。”老郁的心在滴血,這麽大一客戶就這麽被盧正彈煙灰般彈走了,可惜蔡毅然只沖盧正一個人來,否則自己團隊哭爹喊娘也得給他拿下。

“等等,”盧正叫住老郁,“接他生意也行,讓他給我把芸芸遷址的事白紙黑字寫下來,圈定的位置一米也不許挪,一個平方也不準少,他搞不定就讓他找蔡紹元去!”

“那行吧。”老郁搖搖頭,心想盧正這回是真動感情了,人還沒到手呢,先把自己搭進去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拼死賣命。

盧正洗了個澡終于舒服了點,他窩進沙發點開手機就看到了六爺的留言。

六爺:【今晚大梧桐廣場後備箱集市。】

盧正:【謝謝我親愛的六爺。】

六爺:【就你屁多。】

盧正:【彩虹屁,香不?】

六爺:【還成。】

盧正瞬間就像沖滿了氣的皮球,從沙發裏彈起來戴上手表,順便看了眼時間,愉悅地吹了聲口哨,把老郁吓一跳。

“一會兒大梧桐廣場有個後備箱集市,我要過去,等會就不去公司了。”

老郁:“得,那我去收尾吧……哎等等,大梧桐?我好像接到車友會通知來着,是mini車的後備箱集市吧?那兒步行街,除了簽約商戶的車,只有mini車友會的車能進,你就別開車去了,腿兒着去吧。”

“……”盧正蹙眉看向老郁,心說自己正愁沒掩護。

老郁結結實實把褲兜捂住:“你別打我主意,我一會兒還得去接娜娜放學呢!”

盧正沖上去一把抱住老郁,從上到下搜刮一通。

“哎哎哎,你這人怎麽這麽暴力!打臉可以啊,不許薅我頭發!”

“你哪來頭發讓我薅!”

小黃mini的鑰匙被盧正搶走了,他把自己奔馳越野的車鑰匙扔給了郁桂馥:“開我車去接。”

“操!你這車根本停不進學校門口的停車位,你不知道接孩子放學那個盛況,我的天,比黃金周排隊上高速的車還多,我得停老遠才能……喂!!!你他媽的!這會兒不醉生夢死了?真夠百折不撓的!”

沒等老郁念叨完,盧正已經換好衣服,吹着口哨飄了個媚眼,甩着臭美的濕發直接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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