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傍晚時分,穎城的晚霞似鎏了金的畫,璀璨得讓人燙眼。
大梧桐廣場前的集市已經鳴鑼開張,人潮如織的商業廣場上,各個商鋪的大小車輛沿着廣場道路曲曲折折排了個水洩不通。
托盧正這個狗頭軍師的福,芸芸這段時間除了賣花生意以外還幹了許多“不務正業”的小事業,倒是搞得人氣挺旺,主辦方給安排了個十分優秀的地理位置,顧雨歇的小面包車就擠在了正當中的熱門坑位,車腦袋頂上還插着一把燦爛的向日葵,遠遠望去,就屬他們最顯眼。
小面包車的後備箱裏藏了一車的鮮切花和家養綠植,顧雨歇和六爺把幾十個裝了營養液的塑料桶和大大小小的盆栽搬了出來,植物顏色和老板顏值都實在招人,攤子鋪得最大也最吸引眼球,女孩們一路啃着雞腳舔着冰淇淋就來到花攤前跟顧雨歇問這問那的,還纏着顧雨歇要加送,恨不得送一盆他親手摸過的苔藓都樂意,生意就這樣人招人的熱鬧起來。
盧正早早托主辦方打聽到了芸芸的攤位位置,用老郁的車牌號預定了大梧桐下的空位,尋了個能隔岸觀“花”的地方。他将小黃車停好,爬上車頂坐在了天窗上,遠遠看着顧雨歇在人潮中忙前忙後。
晚飯後出來散步閑逛的人越來越多,廣場上人頭攢動,盧正不得不前後左右仰着頭才能插着空檔看到顧雨歇的身影——他今天穿淺褐色的亞麻襯衣,袖口卷在小臂上,露出雪白的皮膚,身上系着芸芸裏那件牛仔圍裙,勒出細細的腰身。顧雨歇對所有客人都耐心和善,眼角彎彎帶着淺淺的笑意,細碎的額發掃着眉端,顯得明朗迷人,而身邊圍上來的女孩跟拔不完的韭菜似的一刻沒停過。
盧正不知從哪喝了口從天而降的陳年老醋,沖旁邊賣飲料攤位的姑娘吹了聲口哨:“能幫我送兩杯酸梅汁到那邊賣花的攤位嗎?”
飲料鋪的小姐姐正焦頭爛額忙着做生意,頭也沒時間擡,沖盧正喊道:“你看我哪裏得空嘛,我給你做好你自己送去吧。”
盧正撇撇嘴,舉起手機掃了掃她鋪位上碩大的付款二維碼,刷完一筆不知道數額的單後,小姐姐眼睛倏地雪亮,露出了龇牙咧嘴的猙獰面目,兩分鐘內灌了兩杯酸梅汁在擠滿的客人中左進右突殺出一條血路沖向鮮花鋪位。
盧正從車頂沖她喊道:“記得跟老板說,是他對象送的。”
直爽的姑娘一溜煙把兩杯冰鎮酸梅汁塞到顧雨歇手裏,甩下一句“你對象給你送的”就調轉屁股風風火火朝自己的生意攤位跑去。
顧雨歇盯着手裏的飲料暴風式迷茫,身邊的女孩裏接二連三爆發出“嗷嗚”“阿西”的錐心哀嘆。
六爺忙裏偷閑倚靠着車門,把那杯酸到離譜的飲料吸得吱哩嘎啦的,眼睛瞥到不遠處大梧桐下那輛黃色小車,車頂那位帥哥正在幸災樂禍,六爺偷偷一樂,他沖顧雨歇道:“我去上個廁所,你盯會兒。”
“好,你去。”
六爺脖子裏挂着小花圍裙,悠哉哉踱步到黃色mini車下,盧正沖他道:“六爺,上來。”
六爺目測了下車型,體積不算大,但是就憑他的身手,恐怕得扯着蛋。盧正往旁邊挪了挪,打開車門鎖,讓六爺踩在後座上從天窗口連拖帶拽把他拉了上去。
“哎喲喂,這誰車,髒死我了!”六爺好不容易爬上去坐好,又嫌棄老郁的車頂太髒,一個勁兒地拍着褲腿。
“生意好嗎?”盧正問。
“你都瞧見了還問!”六爺說,“要不是你派來姑娘那一嗓子吼的,成群結隊的姑娘都等着排隊當花農呢。”
盧正悶聲笑了起來,六爺捶了捶盧正的肩,和他一起看向顧雨歇的方向,芸芸花草間,顧雨歇已經忙得後背洇出了一道細細的汗漬。
六爺嘆了口氣:“小雨,真的不容易。”
“您也不容易,雨歇都告訴我了,您和……那叔叔的事。”
六爺雙手環抱住膝蓋,仰頭看天,嘴角不由自主帶着一絲羞澀的笑。
以盧正對感情淺顯的認知裏,霸道的占有,蠻橫的索取,難堪的撕逼都不是什麽荒唐事,似乎所有的情愛都是熱浪裏一股股潮狀起伏,彼此糾扯,永無完結。他從沒在誰的臉上看到過六爺回憶愛人時那種平靜寧谧,他緊閉雙唇,一言不發,吝于詞語,仿佛那是個每天都等他回家吃飯的人,而不是經歷了生死離別,早已離開了他的人。
盧正頭一回感受到那種舉重若輕,如山岚間,年月像溫順的飛鳥,撲簌而過,不作聲響,也像是在雲淡風輕的思念裏,六爺無比堅信他們始終會再相見。
想到這,盧正忽而有些自責起來,那天他和顧雨歇分別前,自己還是太急躁了,連個像樣的表白都沒有,就急得想要一個天荒地老。
六爺拍了拍盧正,問:“怎麽,灰心了?”
“沒有,就覺得自己太心急了,付出了一分就恨不得讓他看到剩下的九分都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他如果沒看,我就覺得自己委屈。”
六爺笑笑:“小雨就是慢性子,什麽都想着往後退一步,像是被驚着了的貓,對人不信任。”
“對人不信任?”盧正苦笑了一聲,“是啊,撇開感情不談,我跟他提過很多次芸芸搬遷的方案,他可能就是不信任我吧。”
“盧正,這不怪你。”
“?”
“小雨……也有自己的難處,”六爺神思凝重,隐約透露出不知從何說起的猶豫,盧正也不催,就靜靜等着。
“當年小雨是非常優秀的景觀設計師,他畢業後在歐洲接了幾個花園改造的項目,名氣和口碑都十分矚目,後來……他在國外深造,和導師一起帶團隊參加世界景觀設計競賽,那年的競賽主題是……好像是工業化與環保之類的,我也記不清了,小雨是那次作品的主創,他選了一個廢棄的工業廠房做原型,保留了所有的廢棄工業設備和機械器材,與景觀設計結合,使廢棄廠房成為自然培育的載體,做成工廠與花園相結合的區域景觀形象,他的本意是呼籲人們關注工業廢棄物的循環利用和綠色再造,可是……”
盧正眉頭緊鎖,呼吸也跟着緊張起來,他想起顧雨歇那日在薔薇迷宮裏曾跟他提起過這次比賽的只言片語,聽上去似乎并不是個好結果。
“理念這個東西,是無形的,你說是這樣,可別人認為是那樣,很容易,就被帶了節奏帶偏了。”六爺繼續道,“小雨帶着團隊奮戰了很久,把那個廠房連帶裏面的設備、機械和他們的設計方案做成了模型,但是就在評比的前一天,不知從哪裏傳出他的作品帶有宣揚和誇大工業化成果的意味,将廢棄污染奉為至寶,待他的作品一發布,別人循着這歪曲的解釋去理解作品,就真覺得他們的确有這個意思,當即就惹怒了一批當地激進的反工業環保人士,在他們選取的廠房外拉橫幅反對示威,鬧得非常難看,結果他們的比賽自然是輸了。”
盧正回憶起來:“雨哥說,那場比賽後,他的導師告訴過他一句話,‘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和這事有關嗎?”
六爺深深嘆了口氣,點了點頭:“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傳出亂七八糟的謠言誤導大衆的,就是他們的競争對手,也是小雨當時很喜歡的一個女孩。那女孩是另一個學校帶隊的主創,他們是……曾經是很好的朋友,約定畢業後會一起開公司,做設計,小雨也是因為太過信任,才在那女孩來打聽他們的設計方向和創作理念時毫不防範地透露給了她,最後鬧成那樣……小雨覺得輸了比賽,對不起同組的隊友,也辜負了導師,更無法面對好朋友的背叛,研究生休了學,就回了國,回到了芸芸,和當年的同學老師都沒了聯系。有時候我會覺得,小雨的內心也住了一個春來一樣的孩子,困在一個地方,一直也沒能出的去。”
盧正:“我想我知道他為什麽總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了,我說什麽他都不信,不是不願意相信,他是不敢相信。”
他這話聽起來喪氣,六爺卻敏銳地砸吧出了另外一番味道,肩膀拱了拱他:“你賣什麽慘呢,就是想說雨歇願意相信你。”
盧正攤了攤手:“相信頂屁用,我就是現在白紙黑字合同扔他面前,他也可能不會看我一眼,還跟我掰扯什麽桔子不愛挪窩,說得自己就跟半截脖子紮芸芸土裏永遠不動彈似的。”
“呵這小子,也就忽悠你行。”六爺笑道,“他是說盆栽金桔吧?嗐,植物不愛挪動多半是因為向陽性,不是真不能動,換個地方盆朝南,就不會紊亂光照,下回你就按這怼回去。”
“下回……”盧正搖了搖頭,“也不知道下回見面是什麽時候了。”
六爺問:“怎麽,明天春來生日你不來嗎?”
盧正一拍腦袋:“哎操!我給忘了!”
“行了,明天來了你們再聊聊吧,小雨今天跟我提起搬遷的事了,你再使把勁兒……那什麽,順便告訴你,顧雨歇這小子今天起碼在我們的配貨記錄單上損公肥私寫了一百個‘正’字。” 六爺挑眉看了一眼盧正臉上精彩的表情,笑嘻嘻問道,“怎麽樣,這把勁兒給的夠不夠?!”
“夠夠夠!”盧正跟吃了藥似的一下從車頂跳了下來就要往外沖,被六爺喊住:“哎哎你小子回來!我這這這,我怎麽下來啊!”
盧正這才回過神,發現六爺一個人在車頂下不來,他伸出手道:“六爺您跳,我接着。”
“哎呀我不要跳,我害怕!”六爺嬌滴滴地四處張望,連蘭花指撐在車頂都嫌髒,別說其他高難度動作了。
盧正掏出車鑰匙:“六爺您往旁邊挪點,對對,就那兒,坐天窗上坐穩了啊!”
天窗頂蓋移開了,六爺撲通一下掉到了後座沙發上,發出一陣哀嚎。
六爺撐着腰罵罵咧咧從後座出來,盧正扶着他笑得直抖肩,六爺虛弱道:“你個渾小子,回去我就讓小雨拉黑你!”
“得得得,我送您過去。”
六爺擺擺手:“行了,你六爺還沒老到那個程度呢,我一會兒還有事要先走,小雨那小面包車他開不利索,一會兒你送送他吧。”
“成,交給我。”
送走六爺,盧正回車裏抽煙等顧雨歇收攤。快十點時,廣場上的人還絡繹不絕,但顧雨歇的貨已經賣得差不多了,他收拾完地上的垃圾和花葉殘枝,整理好後備箱,準備收攤回家。
盧正掐了煙頭從車裏出來,剛走過大梧桐樹下,手機就急躁地響了起來,他不耐煩地“啧”了一聲,看了看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號碼。
盧正想了想還是接了起來,對方是位年輕男士,語氣恭敬道:“盧總您好,我是蔡區長的秘書。”
“蔡紹元?”盧正納悶,今天是招惹了哪個山頭的神仙,蔡區長親自找上了門,“有什麽事嗎?”
“蔡區長請您現在到雅稚路16號小聚。”
雅稚路16號就是蔡毅然那家私人會所的地址,盧正自然一聽就明白,只是不知道這半夜三更的,蔡區長哪來的興致請盧正小聚,一聽就是鴻門宴。
盧正一百個不願意,內心嚎叫道,不去不去,老子還要護送美人回家。理智卻忽然勝了一籌,尋思蔡紹元這個時候找他,說不定和芸芸的事有脫不開的關系,這爺爺還非得伺候不可。
他瞧了一眼顧雨歇的方向,已經收拾妥當準備開車出發,兩相抉擇,盧總還是對電話那頭的人說:“知道了,馬上到。”
黃色Countryman和那輛土黃色的小面包車向着兩個不同的方向同時離開了大梧桐廣場。
開到半路,盧正自拍了張照片發給顧雨歇,本想等顧雨歇回到芸芸之後能看到照片回他個信息,他就知道顧雨歇安全到家了,誰知顧雨歇半路等紅燈時看了眼手機,立馬回複了他。
攻擊性武器持有者:【?】
盧正算算時間也知道他還沒到家,計劃失敗,只得選擇裝傻充愣:【沒啥,我就是怕您忘了我長什麽樣。】
攻擊性武器持有者:【多慮了,您就是化成灰我也記得。】
盧正在車裏笑了起來,抄起電話撥了過去;“你怎麽開車還看手機?”
顧雨歇開着免提,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開車?”
盧正:“我今天去了,你們的市集。”
“哦……”顧雨歇恍然大悟,“那兩杯飲料原來是你?”
盧正得意地笑着,卻不說話,顧雨歇低聲道:“也是,不是你還能是誰。”
“怎麽的,是我你很失望?”
“倒也不是……”
兩個人的車裏都很安靜,旖旎的車燈和夜色一道道劃過窗外,他們在電話兩端彼此安靜,卻也不覺得尴尬,像是陪着對方一路開回家。
開了快二十分鐘,盧正聽到顧雨歇那裏有打轉向燈的聲音,便問:“你到了?”
顧雨歇驚訝:“你怎麽知道?”
盧正:“從市集出來後的那條大路一直開,不用拐彎,可以一直開到芸芸前的那條村路,到你打燈轉彎的時候,就是該拐進花園那條小路了。”
顧雨歇笑笑:“我就不能變道嗎?”
盧正:“你上次開車就不愛變道。”
“我那次是因為……因為……”顧雨歇忽然反應過來,盧正話趕話地挖坑,原來在這兒等着呢,頓時氣得臉紅起來。
盧正像是裝了副千裏眼,看到了顧雨歇的局促,卻一點也沒打算放過他,追問:“上次是因為什麽?是不是因為想跟我在車裏多待會兒所以你才不變道不超車消磨時間?”
“滾滾滾,就你廢話多,我真到了。”顧雨歇拐進花園大門,把車停好。
這晚的星光耀眼,是個明朗燦爛的夏夜,顧雨歇舉着電話下車,心情變得說不出的好,但于他而言,“說不出的好”就是字面意義上的“說不出”,他也不會去表達,所以表現出來的依然是電話裏一陣淅淅索索的下車聲後,接着就是空白的沉默。
盧正道:“行,知道你到家我就放心了,早點休息。”
“恩,那你也,早點休息。”
盧正點頭:“拜。”
“哎等等,”顧雨歇喊住他,“明天,明天那個,你回來嗎?”
顧雨歇用的是“回來”,就這一個詞,盧正就已經能完全接收到他此刻的心情,他雀躍道:“來啊,你不想我我兄弟還想我呢。”
“胡說八道!明天見。”
說完,顧雨歇就挂了電話。
盧正也正好開到了雅稚路,挂了電話他回味了一下顧雨歇那句“胡說八道”——究竟是說他哪裏說得不對呢……
想着想着,手機黑了屏,盧正陡然看到映在屏幕上的嘴角不由自主翹了起來,他心裏又酥又癢,跳上臺階的步伐也變得輕快起來,吹着口哨推開了雅致路16號的大門。
胡說八道,誰說就春來一個人想他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