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雅稚路16號的進門區域便是那格調極高的酒吧,但蔡紹元不會輕易出現在酒吧區,盧正一路跟熟人打招呼,往會所深處走去。

私人包間裝修得古樸禪意,蔡紹元正坐在中式茶臺邊和人會面,見盧正來了,那人便先告辭離開,蔡紹元熟絡地招呼盧正過去。

盧正瞧了一眼桌上普洱的茶湯色,這壺茶可比蔡毅然在外面賣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酒貴多了。

下血本,必有詐……

“蔡區長今晚興致高啊。”

蔡紹元沖他招招手:“盧正,來,坐。”

盧正在他對面坐下,二人走了一番“假客氣真寒暄”的流程,盧正便接過茶具低頭沏茶,手勢利落标準,姿态不卑不亢。蔡紹元很是喜歡他這個調性,接過盧正送過來的茶喝了一口,沉聲說道:“聽說你給約達做了新的評估方案,區裏已經批了那塊用地,看來大家對你這張名片還是認可的。”

“擡愛了,靠這個吃飯而已。”盧正在自己的領域一向自信,辦事妥帖幾無差錯,他一點頭一擡手都是無形的權威,和蔡紹元身上由公權力賦予的權威形成兩種天然的制衡,但都是人群中哪怕不說話也令人矚目的氣質。

蔡紹元是識才的人,對盧正一向客氣,聰明人之間談話就是舒服,他一句話出來,盧正基本也猜到了他的意圖,便直言道:“蔡區長這次喊我來有什麽吩咐,您直說就行。”

蔡紹元渾厚一笑,将喝空的茶杯在手指尖轉了轉:“那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剛剛走的那位是穎東高新集團總經理劉剛,他們想并購融州一家上市公司,希望請你當特聘財務顧問。”

盧正神思一凝,問:“哪家?”

蔡紹元報了個名字,盧正想了想,道:“這家啊……市值規模現在大概25億,倒是合适穎東高新的體量,你們是怎麽想到要這家公司的?”

“不瞞你說,區裏看中了他們的産業類型,希望讓他們帶動穎東這塊産業的聚集效應,當然也是看中了他們的人才和稅收産出,但是挖了幾次都挖不過來。”

所以就動了收購異地産業的念頭,盧正心說蔡紹元這行事風格倒是霸道十足。

他不動聲色在手機上打了這家公司的名字,發了消息給郁桂馥,什麽也沒說,但老郁接到消息自然會第一時間調查基本情況。

蔡紹元見盧正不作回應,便繼續道:“國資審批程序你都不需要操心,只負責盡調和交易方案設計,價錢你開。”

就這幾句話,盧正便覺得蔡紹元這次的行事風格實在太過“雷厲風行”了,看起來像是有更大的野心

他岔開話題和蔡紹元扯了番閑篇,老郁的信息就發了過來:

【你查這家企業幹嘛?我在區裏的朋友似乎提過他們最近在打這家的主意,像是想把穎東高新的一部分優質資産注入這家公司借殼上市,但是這家的股權結構關系太複雜了,很難搞定,難不成他們在打你主意?我可提醒你啊,蔡紹元摳門着呢,區裏不可能讓咱獅子大開口,爸爸你可悠着點,這事兒區裏可特別急,指不定程序上會不會出問題,別給咱們招這吃力不讨好的活兒。】

郁桂馥這種鑽錢眼兒裏的老貔貅都不待見的活兒,自然是性價比極低的。蔡紹元嘴上讓盧正随意開價錢,以他的地位,盧正又怎麽可能随便開價,當然是他們給多少就拿多少,多是半買半相送的結果。

盧正本來也不想趟這渾水,便清了清嗓子,準備好說辭拒絕領導。

剛想張嘴,蔡紹元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搶在他前面開了口:“聽說毅然這小子這段時間在上蹿下跳地張羅收城東那塊地?”

盧正眼角一顫,只聽蔡紹元緩緩說道:“本來呢,是想把那家花園和新規劃的濕地公園安排在南面那塊新地,但是這塊地啊,規劃用途還沒定論呢,目前也還不能确定,我就提醒他,別這麽早給別人畫餅,诶盧正,你平時跟這小子走得近,這事兒你聽說了嗎”

盧正擡頭對上蔡紹元有備而來的眼神,呼吸一亂,整顆心“哐”地一下砸了地。

而蔡紹元卻笑意盈盈,将餘溫尚存的空茶杯塞進盧正冰涼的手裏,問:“剛剛談的事,你考慮得如何?”

“……………………”

盧正拖着疲憊的腳步回公司時已過了午夜,“正馥”的樓層依然燈火通明,加班的老骨頭和小鮮肉們被數據報表一鍋亂炖,剩餘價值被榨了個幹幹淨淨,個個打着哈欠眼圈烏青目光呆滞。

衆人猛一看到盧正走進來,瞬間像被滋了一管強心劑,接二連三蹦跶起來,紛紛詢問老板是否需要來一碗深夜秘制配方夜宵——加了芥末的螺蛳粉,據說特別提神醒腦。

盧正婉拒了小的們意圖賄賂他的黑暗料理,問:“郁總呢?”

項目部加班的小姐姐回道:“郁總剛走,保姆打電話來說是娜娜在家好像摔了一跤,扭傷了腳,他先回去了。”

盧正聽到蘆娜受了傷更是身心俱疲,郁悶地揉了揉臉,那姑娘接着問:“盧總,您今晚回來是要加班嗎?需要喊郁總回來嗎?”

“不用,”盧正立刻阻止了她,擡手點了三四個人,“你們幾個,跟我進來。”

“是!”

加了一夜班,清晨六點不到時,盧正辦公室裏的沙發和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小夥子,CEO休息間留給了兩個加班的姑娘,都是陪着盧正為了蔡紹元的事熬了一整夜,才把前期調查和工作計劃做了出來。

芸芸裏的花農開工時間都很早,尤其是顧雨歇,四五點起床幾乎是常态,盧正自從在顧雨歇那兒住了一段時間後,被迫把自己的生物鐘也調了個徹底。

盧正趴在辦公桌上剛睡着不到兩個小時就自然而然掐着點兒準時醒了,迷迷糊糊間點開手機,鎖屏桌面是他在芸芸裏拍的一張照片——暈染開一片淺紫色的百子蓮花叢裏,穿着白衣的顧雨歇站在田壟中背對着鏡頭,肩上扛着一大捧剛摘下的長枝白玫瑰花束,遮住了大半個身影。

盧正眯着眼枕在手臂上,累得一點也不想動彈,但晨曦的光柔和輕盈,制造了一番夢幻般的錯覺,二維圖片裏的人忽而像是有了骨骼血肉,像個貼近眼前的真人,而那人背影明明幹淨清澈,卻像是一團燃燒起來的火苗,盧正只覺被燒得口幹舌燥的,情不自禁伸手去觸碰手機裏顧雨歇的背影,一下就碰到了堅硬冰涼的屏幕,又倏地縮回了手指。

只是這錯亂的碰觸一下而已,盧正就像插了電門瞬間充飽了電似地,把睡得頭毛淩亂的小夥們一個個踢了起來,繼續給蔡紹元賣命。

……

芸芸花園裏,碧綠的荷葉擠擠挨挨鋪得池塘密不透風,晶瑩水珠左右翻滾,将葉面壓得舒卷開合。

“嘎……嘎嘎……嘎!!!”

湛藍的豔陽天下,民宿小樓裏飄來慘絕人寰的鵝叫聲,堪比晴天霹靂。

小白鵝仰着長脖子張開翅膀在小白樓裏一路嚎叫逃跑,春來亢奮地追在他身後,手裏拎着一件豔紅色小坎肩,邊追邊吼道:“哎呀,唐納德你回來!給你穿件新衣服!”

唐納德才不想穿成鵝戲團臺柱子,胡亂一陣撲騰扇得羽毛紛飛,把六爺嗆得直咳嗽。

顧雨歇在客廳大方桌邊撐頭閉着眼,被吵得差點神經衰弱,這時,門外傳來老郁的聲音:

“有人沒啊?熱死我了!”

春來聽到聲音登時跳到門廊邊扒着大門往外張望,一眼就看到了老郁,剛興奮地不知所措,卻發現老郁手裏竟然推着個兒童輪椅。

顧雨歇連忙沖了出來:“郁總,娜娜怎麽了?”

蘆娜坐在兒童輪椅上打手語,顧雨歇看了個囫囵:“腳……一點點……怎麽?”

老郁道:“沒事,在家摔了一跤,韌帶扭傷了。小顧來,幫我把門開一下,我擡她上去。”

郁桂馥把蘆娜連人帶輪椅一起扛進了小白樓。

六爺将剛烤的舒芙蕾切開後倒了兩個冰淇淋球進去,餐桌上準備了超大透明玻璃罐的百香果冰茶,龍頭一開,冰涼涼的水橙色果茶冒着冷氣流進小茶杯裏,蘆娜抱着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

老郁一進門,春來就把唐納德夾在膝蓋中間不讓它動,自己更像是掐住脖子的雞,也不瞎跑叫喚了,還不知從哪找出一把大蒲扇,緊挨着老郁坐在條凳上,噗嗤噗嗤給他扇風,把老郁扇得毛骨悚然。

“那個……那個誰,他……”顧雨歇給老郁續了點水,問,“他今天來嗎?”

“來來來,他兄弟生日他能不來嗎!” 老郁擦了擦滿頭汗,沖春來使了個小眼神,把春來逗得受寵若驚,抓起鵝脖子害羞得蹦起來就要跑。

顧雨歇起身揉了揉春來冒滿了汗珠的腦袋,說:“去洗把臉,你推妹妹在園子裏玩會兒,去看荷花。”

春來依依不舍地把眼神從郁桂馥那張一言難盡的臉上挪開,六爺幫着把蘆娜的小輪椅擡下臺階。唐納德被抱到了蘆娜腿上,那小禽獸倒也識相,蹲在蘆娜腿上竟然乖乖穿上了紅色小坎肩也不炸毛了,陪着春來一起嘎嘎亂叫當起了“導游”。

老郁坐回屋裏,接着對顧雨歇道:“昨晚好像接了個急活,他加了一晚上班了,我來之前問過他了,晚上肯定來。”

“哦……他……”

“嗐,沒事,甭擔心,以前我們公司剛起步那時候連熬了兩個星期夜也沒見他掉一根頭發,哎,氣人。”

“……”顧雨歇尴尬笑笑,“你們這行也挺辛苦的,老熬夜不好,容易上火。”

“上火?不會不會!”老郁直搖頭,心說人還沒追到呢怎麽能讓盧正落下個腎虛肝火旺的形象,篤定地擺手道,“放心,他脾氣好着呢,不上火不上火!”

“我操/你媽蔡毅然!”

國穎大廈高層的辦公間裏充斥着盧正勃然大怒的罵街聲。

“敢情你們姓蔡的一家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把我耍着玩兒呢?”盧正黑着臉沖探頭進來詢問的秘書不耐煩地擺擺手,對着電話那頭的蔡毅然毫不客氣。

“哎喲喂,盧正,盧總!咱倆這麽多年兄弟,我還能坑你不成!”蔡毅然那邊急得滿頭大汗,“我真不知道我叔還藏着這招,他就是捏着這事想讓你幫他幹活,不是真卡着那塊地,你相信我。”

“我信你個大頭蒜,我警告你,一個星期內你把框架合同簽好字送到芸芸來,正式合同給你半個月時間準備,新地址敢挪一寸地少一個平方,你等着你國內的資産賬戶被查賬收稅吧!”

“哎別別盧正你……”蔡毅然一屁股的把柄捏在盧正手裏,随便翻本帳出來都夠他喝一壺的,他急忙道,“你別急啊兄弟,你既然答應我叔了,就當給蔡家一個人情,咱也別互相找不痛快,你幹你的活兒,我叔那兒我去搞定,行不?!還有你那顆樹,我保證這次合約簽好就給你辦得妥妥的!”

蔡毅然對這茬事倒是記得挺牢,盧正深吸了口氣,對蔡毅然道:“那棵木蘭的事,暫時先不要動,你給芸芸留着吧。”

“什麽?樹你不要了?”蔡毅然滿頭問號,“那你上趕着上蹿下跳的忙什麽呢!”

盧正看了一眼辦公室落地玻璃外忙忙碌碌的身影,心裏一陣頹喪,是啊,自己他媽究竟在忙什麽……

黃昏拖着悠長尾調被夏日濃郁的綠蔭撕成碎片,風琴和口琴聲緩緩沉入芸芸的每一個細微的角落。

盧正進門時,郁桂馥正在小白樓門口抽完一根煙,老郁和他頭湊頭又點了一根。

“Starry的事我今天跟咨詢部交代的差不多了,你跟進吧,我繼續給姓蔡的無良父母官打工。”盧正吐了口煙圈,隔着門廊望向屋裏正張羅春來生日會的顧雨歇。

老郁笑了笑:“得,爸爸你也是命不好。”

盧正問:“雨哥跟你說了嗎?春來的事。”

“說了,讓我有時間多帶蘆娜來玩玩,如果能帶他走出去更好,不能的話,我看看能不能找個好一點的兒童心理醫生來給他看一看。”

盧正沉默着點點頭。

老郁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屋裏——六爺踩着踏板風琴彈奏一首古老卻歡快的曲子,回頭笑着看向屋裏歡樂的人群。來參加生日會的除了蘆娜都是花園裏的花農和工人,屋裏的古舊老燈照得昏黃一片,滿屋都是顧雨歇一大早親手摘來的鮮花,新新舊舊交疊在一起,時間緩慢流淌着,別有風情。

老郁問盧正:“你不進去?”

剛說完,屋裏傳來一陣哄鬧聲,大家拱着顧雨歇抱起春來站到了人群中間,倆人一起跳起笨拙卻可愛的兒童舞。

盧正彎起眼角望着他們,眼睛裏噙着一團光,下午蔡毅然問他的問題,這一瞬間就找到了答案。

“晚點再進去,讓我看完那朵‘人間白玫瑰’蹦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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