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夜夢醉,天邊的狂風奔襲而至,迎來盛夏一場狂浪暴雨。

鋪天蓋地的夏蟲鳴叫響徹花園,雨水存蓄池已經滿溢,深埋根系間的有機堆肥和腐葉土在雨水的浸潤下滋養錦繡繁華的無盡夏,渡過蓬勃的生長季。

盧正醒來時,百葉簾後的天光暗沉,雨還在下,滴滴答答打在窗外的葉片上,聽起來是一個适合賴床到天荒地老的天氣。他伸了伸懶腰,發現自己正枕在顧雨歇肩頭,睡姿異常嬌羞。

顧雨歇醒了,但是累得睜不開眼,手一擡就摸到了胸口那顆毛茸茸的腦袋。

“醒了?”顧雨歇垂眸問他,嗓子沙啞得幾乎聽不清。

盧正悶頭笑了笑,抵着人胸口撒起床氣,一頓胡亂親吻,還使壞似的悄聲問他:“睡男人爽不爽?”

顧雨歇揪了一把盧正的耳朵:“得了便宜還賣乖!”

盧正倒是沒辜負昨晚慷慨救急的那位小兄弟,三發子彈物盡其用滿載而歸,偏偏天亮前倆人又醒了一次,鬧得沒收住,最後一次時功虧一篑,顧雨歇只能由得他肆意妄為,醒了卻覺出點不舒服。

盧正笑着躲他的手,親昵地一下一下啄吻顧雨歇:“我幫你洗洗去,睡美男。”

顧雨歇無奈,正琢磨着“睡美男”到底是個名詞還是動詞,就被盧正攔腰抱了起來扛到浴室。

窗外雨聲淋漓,浴室裏也聲浪不止,出來時倆人已經耗盡最後一點電量,用浴巾裹在一起跌跌撞撞躺進沙發裏吹電扇。

盧正從身後抱住顧雨歇,手指像是粘了膠似的不消停地去逗弄他輕盈的睫毛。一夜春宵過後,盧正的理智也回來了大半,終于想起了正事。

“等框架合同簽好以後,就早點搬遷吧,正式合同反正早晚要簽,不要耽誤時間了,新芸芸也能早點開張,我們能在那裏過第一個冬天。”

顧雨歇轉頭咬住盧正的手指輕輕吮吸:“也許能看到飄雪的花園。”

“飄雪的花園?是什麽樣的?”

顧雨歇被盧正環抱住腰,窩在沙發裏輕聲細語地朝他描述雪中的芸芸,大概是因為一切終于塵埃落定,盧正也真的有點累了,聽着顧雨歇的低聲絮語,頭一垂,靠在他肩後又沉沉睡去。

窗外一片潮濕綠意,顧雨歇微沉着眼皮,總覺得昨晚到現在羞于啓齒的種種都像一場五花八門的大夢,所幸盧正臉皮夠厚,什麽親密都能被他一被子蓋上整得天經地義,也算彌補了顧雨歇性格上一部分弱勢。

此刻這家夥在身後的存在感實在太強,連均勻綿長的呼吸都能攪亂心跳,顧雨歇稍稍一動,盧正就會抱得更緊,像是怕他會離開自己。顧雨歇轉過身,輕輕吻在盧正的臉頰,嘴唇貼着皮膚好一會兒都不松開,直到盧正在睡夢裏覺得安全了,舒展開緊繃的表情,顧雨歇才安心松開嘴唇,在半睡半醒間構想新的芸芸花園。

那日後,老郁便托朋友找了個兒童心理專家,每周兩次來給春來做心理輔導,老郁也帶着蘆娜來玩,春來倒是也不客氣,異常熱衷于把臉頰貼在老郁的地中海腦門上,打着“郁叔叔的頭皮最涼快了”的旗號,已經漸漸敢爬到老郁的禿毛頭上撒野了,為此老郁每次到芸芸都得把好不容易聚攏的頭毛梳得分散些,惹得蘆娜總捂着嘴偷偷笑話他。

而盧正就像是連人帶心打包賣給芸芸地主家的傻兒子,每天從公司下班開一個小時車住回芸芸,風雨無阻。反正在他看來,自己回家的另一條路一堵車也要一個小時才能到家,比起來,同樣的時間,回芸芸的那一個小時車程裏,心情卻是滿負荷的幸福。

人一旦有了期待,日子就飛快起來。

蔡毅然迫于盧正的壓力,框架合同很快就拟好,在區裏的支持下,那片閑置地塊也辦完了手續。新地塊裏一部分按計劃劃作穎東區城市生态濕地公園,另外20畝地左右交付芸芸使用,蔡氏與芸芸簽完了框架合約,資金到位了一部分後,顧雨歇和六爺将芸芸裏的種植區分門別類,一點一滴按圖紙規劃開始搬遷。

“這一部分草本就不搬了,長得快價值也不高,到了那裏重新種,否則搬遷的人力成本再加上物流,唔……不合算。”

周末,六爺趴在小白樓客廳的長桌上,用鉛筆在巨幅圖紙上劃出一塊區域點了點,叮囑對面的顧雨歇。長桌上是盧正摘了園子裏各種顏色的花各一枝,插了一束不倫不類的瓶花,顧雨歇覺得喧鬧了點,只挑了白色,插滿另一個透明玻璃瓶,光線也透得更徹底一些。

顧雨歇點了點頭,看上去神思倦懶,還捂着嘴打了個哈欠。盧正坐在一邊裝模作樣回郵件,眼皮也不帶擡一下。

這二位平日裏像是說好了的,顧及顧雨歇臉皮薄,在人前少有親密舉動,和六爺一起吃個飯都恨不得坐得八丈遠。

可一回房裏立馬原形畢現,不是顧雨歇水蛇似的纏在盧正腰上就是盧正大馬猴似的挂在顧雨歇肩上,好大一頭連體巨嬰!

好不容易倆人各自霸占着沙發一頭埋頭工作時,腿都得麻花似的纏一塊兒,你蹭蹭我,我踢踢你,皮膚離開一寸就跟魚離了水要了命似的,盧正只要手一伸抓不到顧雨歇,就跟斷了奶的孩子直叫喚,反正看上去病得厲害。

頭兩天盧正夜裏不知節制,搞得顧雨歇體力透支過度,這兩日倒是消停了,顧雨歇晚上反而睡得不安穩,總做着噩夢驚醒,導致白天六爺跟他說正事時,耷拉着眼皮直犯困。

盧正面上也沒什麽反應,拍拍手起身走出小白樓,不多會兒,滿園子又充斥着唐納德悲慘的嚎叫。

盧正頂着烈日上蹿下跳追了那呆鵝一下午,拔了一筐鵝毛,在吳大媽指導下照着手作書用針勾了一個美輪美奂少女心十足的鵝毛捕夢網,飄飄悠悠挂在了顧雨歇的床頭。

心理醫生照例每周來做輔導,程序和內容都算常規,春來也不能算一個特別棘手的問題兒童,目前的成就已經進展到能在心理醫生的循循善誘下熊抱住芸芸大門口的木柱子往外望,順便吓得鬼哭狼嚎一通換一頓冰淇淋,至少是接近出門的邊緣了,也算一大進步。

這日的輔導課程結束,老郁留蘆娜在園子裏陪春來玩了會兒。

“蘆娜,你看!”

春來返回花園後像是溺水的人終于從水裏被撈了起來,滿血複活後第一件事就在蘆娜面前獻寶似的掏出剛摘下的一枝蒲公英,鼓起腮幫子憋紅了臉使勁吹了一口,毛茸茸的種子掙脫花莖飄飄忽忽飛了起來。

蘆娜的腳沒好全,還坐在兒童輪椅裏,她就着春來的手也一起吹起蒲公英,春來興奮大叫起來:“我帶你去追蒲公英!”

蘆娜點點頭,春來推起小輪椅就朝花園深處跑了起來,兩個孩子一路跑,一路吹,稚嫩的小手大張着迎風去抓小傘茸,不知不覺就跑到了小樹林裏。

木蘭樹下,幾個民宿住客帶來的孩子正叽叽喳喳地往樹上爬,想去折樹上發出的新枝條。

春來跑得滿頭大汗推着蘆娜忽然闖進來,擡頭看見木蘭被幾個熊孩子又爬又搖,摧殘得搖搖欲墜,小輪椅碾過雜草倏地剎車停住。

春來臉上原本帶着的歡笑霎時間煙消雲散,雖說芸芸是春來的地頭,平日裏他仗着顧雨歇和六爺的“虎威”,在花園裏“猴子稱大王”慣了,但他骨子裏本就對生人不親近,對民宿的客人能避則避,鮮少交流。

這會兒春來帶着蘆娜闖進一群十來歲的陌生小孩群中,簡直像個簡陋的炮仗被扔進了水塘,徹底熄啞了火。

春來緊張地手腳哆嗦直冒冷汗,這時,他忽然感覺衣角被人拉了拉,回過神,發現蘆娜坐在輪椅裏正在扯他小老頭汗衫的下擺,她的大眼睛看看木蘭,又看向春來,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可以這樣!】蘆娜打着手語。

春來即便看不懂手語也看懂了蘆娜眼睛裏的話,他擡起胳膊擦了擦汗,順勢蒙住眼睛借此鼓起勇氣大喊一聲:“你們在幹什麽呢!?”

幾個孩子在樹下停了下來,紛紛朝春來這邊望過來。領頭的是個小胖子,看上去肥頭大耳,長得營養頗豐。他從樹上跳下來,大搖大擺走了過來,戳了戳春來的肩胛骨,問:“你是誰?”

春來三歲以前的記憶一定是模糊的,至于那一年那個揍得他差點沒命又被他老爹錯手打死的小胖子究竟長什麽樣,他從來沒有在腦子裏有完整的印象,只記得那一年和媽媽躲在家裏被村裏人追讨人命債的日子是多麽的恐怖難捱。

楔子般釘進記憶裏的,是一整片苦熬又恐懼的情緒,并不是某一個或某一群人,但這個素未謀面的小胖子帶着一群孩子走到春來跟前時,卻奇跡般将他年幼的記憶撕開了一些縫隙,讓他想起當年也是在一幫孩子手裏,倒進了那個差點淹沒他的泥潭,随之而來的便是那些痛苦躲藏的日子和與媽媽的永別。

春來心底裏的憤怒和羞恥像野火般怒然生長,也不知誰給的勇氣,就讓他響亮地脫口而出:“不許折木蘭!”

小胖子嘴角的橫肉神經質地牽了牽,狠狠推了春來一掌:“有本事你告老師啊!”

春來朝後一跌,摔在了地上,蘆娜着急地要拉他,卻忽而被一群孩子推到了路邊。

“哎!快看!這個人不會說話啊!”

“還不會走路!!哈哈哈!怎麽什麽都不會!”

“走走走,我們推她溜溜。”

蘆娜坐在小輪椅裏“恩恩啊啊”地“大叫”,卻被幾個孩子推着輪椅四處亂晃,整個人在輪椅裏被撞得東倒西歪。

春來一聲不吭爬了起來,抓起一大把路邊的石子一顆顆朝他們扔去。

他眼角吊起,憤怒地吼道:“放開!放開蘆娜!”

幾個孩子被小石子打得抱頭鼠竄,小胖子沖了上來和春來扭打在一起,春來奮力一腳将他蹬開,推搡開那些圍着蘆娜的小孩們,推起輪椅就帶着蘆娜拼了命地跑。

身後充斥着那群孩子沖啊殺啊的喊叫聲,徹底結下了梁子。

春來推着蘆娜一邊哭一邊跑,也不知是安慰蘆娜還是給自己打氣,嘴裏神神叨叨哭喊道:“蘆娜,你別怕,我……我保護你!我保護你嗚嗚嗚嗚!!!”

沈春來同學憑着對地形了如指掌的優勢,也不管身後的人到底追沒追上,撒開腿就悶頭朝前跑。

身後的追逐喊叫聲漸漸遠離,而他們跑過樹林荒草,跑過淺河石橋,小小的身體粘着風,一路将鳶尾孔雀草踩得枝顫葉落,排山倒海的耳鳴和幻聽中,春來和蘆娜終于越過了因為果園搬遷而漸漸拆除的樹籬和圍牆。

地平線以花園為界的寧靜被打破,春來推着蘆娜一路狂奔,逃進了與花園一牆之隔的果園。

就在春來瘋了似地“逃命”時,顧雨歇還在小白樓的前院專心忙活,他把花枝落葉收集在桶裏,切碎搗爛,噴上發酵劑,等着做堆肥。

盧正則陪他蹲在一邊,念叨着顧雨歇為他做的那段木樁裏種進去的樹種。

“長得好快啊!你看,都這麽高啦!!!”盧正興奮地沖顧雨歇比劃,顧雨歇回頭看了看——那棵不具名的小樹苗已經長了“足足”十厘米高,就把盧正興奮得直炫耀。

顧雨歇用沾了泥巴的手摸了摸盧正的臉:“把你出息的!你除了泡了下種子還為它幹過什麽?”

“我把它孵出來,你養育它,咱倆都有股份!”

顧雨歇拿他的賴皮勁兒沒轍:“回頭把它移出來,讓它好好長給你看什麽叫高大威猛。”

盧正從身後抱了上去,湊在他耳邊黏黏膩膩說道:“你想看高大威猛啊?今晚上就看。”

“……”顧雨歇面紅耳赤朝後一肘子捅在他胸口,倆人正打鬧着,六爺臉色煞白急匆匆跑了過來。

“小雨!春來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有錯別字,暫時先不改了,抱歉。(改了七八遍才好不容易過審,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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