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顧雨歇臉上的血色刷然褪得幹幹淨淨,疾聲問道:“出什麽事了!”

六爺急得話都哆嗦:“剛……剛剛……他好像跟幾個孩子打了起來,然後推着蘆娜跑走了,這會兒,這會兒誰也沒瞧見他們,幾個攝像頭都看過了,最後就在小樹林那兒,可是現在也不知道去哪了!”

顧雨歇只覺得當頭被敲了一悶棍,拉起盧正就跑:“走,我們去找!”

盧正拽住顧雨歇,定了定神,問六爺:“确定大家都沒看到嗎?”

六爺慌張地點了點頭。

盧正:“報警吧。”

顧雨歇直搖頭:“不可能走遠的,春來一定還在園子裏,我們先找找!”

盧正:“行,那我們分頭找。”

衆人喊着春來的名字四散而去。

同一時刻,芸芸隔壁的果園裏,春來推着蘆娜七拐八繞一口氣跑了好長一段路,連自己穿過芸芸的圍欄跑進了果園都沒發現。直到蘆娜轉頭拼命拍他,兩人才氣喘籲籲停了下來。

春來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跑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是空無一物的田埂和沒來得及拆除的蔬果大棚,自己是從哪裏跑來的已經早就不記得了,回頭看看,那條路也是完全陌生的,黑暗幽深的恐懼感瞬間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他顫抖着嘴唇大哭起來,只覺得自己出了芸芸就連腿都軟了,急得不知該往哪邁步:“我……我怕,我走不動了……”

春來還在烏拉烏拉地哭泣,蘆娜反倒是鎮定,拉起春來的手輕輕拍他的手背安慰他。雖然嘴巴耳朵不靈光,但蘆娜的小腦袋裏像是被額外塞了個指南針,方向感極好,她朝四周辨別一圈,而後指向一個方向。

春來吸吸鼻涕,抽噎道:“蘆娜,你,你說什麽?”

蘆娜知道自己打什麽手語也是白搭,便幹脆利落也無比堅定地指着一條路比劃道:【往那邊!】

春來怕得沒了主意,腦子裏只留着一個清醒的念頭,就是不能松開蘆娜的輪椅,于是他擦了擦眼淚,雙手緊緊握住輪椅把手,朝蘆娜指的方向擡腳邁出了第一步。

就這樣,春來推着蘆娜跌跌撞撞地找路,期間走錯了幾條岔道,蘆娜冷靜地指揮他退了出來,終于在日落前摸索到了果園已經拆得面目全非的大門口。

蘆娜望向夕陽,沖哭得抽噎不止的春來大笑起來,她指了指落日的方向,春來便轉頭望去。

哭聲漸漸停了下來,小小的手掌因為奮力握住輪椅把手一刻沒松過而被防滑顆粒摩擦得紅腫發痛,但那一刻,田野裏覆蓋了暖潤的橙色光芒,飛鳥低低掠過田野,夏天的風裏飄來芸芸花園裏熟悉的暗香。

是迷疊香飄入了肺腑,小小皮囊裏那顆曾經混沌弱小的心髒迎着風強烈跳動着,溫潤的金色夕陽照耀遠方,少年勇敢奔跑的記憶第一次勝過了籠罩生命的陰影。

……

芸芸花園。

顧雨歇、盧正和六爺加上滿園的工人浩浩蕩蕩在園子裏找了半個多小時,眼看夕陽沉沉落下,天也暗了下來,衆人會合時個個找得氣喘籲籲口幹舌燥,但是仍沒有消息,顧雨歇又急又惱,直怪自己沒好好看住春來,說着就攥緊手機準備報警。

就在這時,盧正朝芸芸大門口的方向一擡頭——

一個小小的身影推着小輪椅,從芸芸外面的田野裏一跌一撞地緩緩走來,那兩個小身影在夕陽的逆光下,竟高大得讓人歡呼沸騰,熱淚盈眶。

春來推着蘆娜從芸芸門外走來,通紅的臉塗了滿臉髒兮兮的淚痕,他看到顧雨歇和盧正時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小雨哥哥!!!哇嗚嗚嗚!!!吓死我了嗚嗚嗚……”

顧雨歇和盧正瘋了似的跑向他們,一人抱起一個摁進懷裏。

“沒事了,春來,沒事了別怕,我們都在呢。”顧雨歇用手給春來抹幹淨鼻涕眼淚,看着他黑一道白一道的臉喜極而泣。

盧正也抱起蘆娜給她順了順辮子,發現這孩子倒是淡定得很,也沒哭也沒鬧,精致的小臉蛋上頭發絲兒都沒亂一根,仿佛也就是四處亂晃走了一圈而已,盧正用簡單的手語問她:【去哪了?】

【看太陽下山。】蘆娜笑笑,指了指春來,又比劃道:【他,很棒!】

春來一頭紮進芸芸的懷抱後終于神魂歸位,被顧雨歇抱去一頓洗漱後晚飯也沒吃就迫不及待睡了個回魂覺。

迷迷糊糊醒來時已經夜深,春來伸了個懶腰,發現郁桂馥正靠坐在他床頭的地方撐着頭打瞌睡,手裏捧着一盤六爺做的甜點。

春來使壞,揪了揪老郁頭頂僅剩的幾根頭發,把他給肉疼醒了。

“嘻嘻!”

老郁刮了刮他鼻子:“現在知道嬉皮笑臉了,你兄弟說你下午哭得都不像個小男子漢了!”

“盧正胡說呢,我沒哭,我還帶蘆娜回來了。”春來坐在了枕頭上,雙手抱在胸前試圖在未來老岳父面前表現身強力壯。

“恩,他們都說你很勇敢!” 老郁笑笑。

春來垂頭道:“那你還笑話我哭!”

“哭了不代表就不勇敢。”老郁坐在床頭摟住春來,“擦幹眼淚繼續走,才勇敢。”

春來靠在老郁肩頭,擡頭望着他,情不自禁擡手摸了摸老郁唇角的那顆痣。老郁揉了揉他的頭,塞了塊點心進他嘴裏,問:“想媽媽了?”

春來點點頭,忍住鼻酸,沒哭。

老郁說:“以後跟郁叔叔一起住吧,想媽媽的時候我就坐你床頭讓你摸一摸臉。”

春來搖頭:“不要,我要住在芸芸。”

老郁也不急,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你可以和蘆娜去一個學校上學,我給你剃個仙桃頭,特酷那種,有同學再欺負她嘲笑她,你就保護她。”

“上學?”春來抿抿嘴,對保護蘆娜這件事沒有說“不”。

老郁也不管他,繼續自己跟自己聊天似的說道:“我們家有一個特別高的冰箱,蘆娜呢,每次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想吃冰箱裏的零食,都夠不着,跳起來都夠不着。她不會說話,也不願意麻煩保姆阿姨,所以才會墊着凳子把腳摔傷了。春來,你要快快長個子,以後可以給蘆娜拿冰箱裏好吃的。”

春來來了興致,問:“那麽高的冰箱啊,有多高?”

“有……呃,比你兄弟還高。”

春來一仰頭:“那也沒多高嘛!我會比他長得還高的,我要幫蘆娜拿好吃的!”

“大個子冰箱”這會兒正在門外扒着門聽牆角,聽見這話極度不爽,轉頭壓低聲音問趴在他肩頭的顧雨歇:“我真的不高大威猛嗎?”

“又大又猛!噓!”顧雨歇将他的頭掰回去,二人繼續聽牆角。

顧雨歇本想趁着今天這個好機會,讓老郁趁熱打鐵,帶春來一起真正走出芸芸,沒成想老郁捷足先登,想把沈春來同學打包帶走。

“那你家裏有這裏那麽多花嗎?”春來躺了下來,翹起二郎腿興致勃勃問道。

老郁嘴角一哆嗦,這厮的房子是兩層大平層打通的複式結構,裝修是黑白灰的性冷現代風,家裏就跟自己的斑禿似的,哪哪都是光溜溜的輕奢金屬和玻璃,綠植也是種一盆死一盆,幹脆也就不種了,家裏那些坑坑窪窪的空隙都擺了仿真植物,只要保姆不收拾,基本都是三層灰起步。

老郁靠在床頭望着頂燈,不知在構想什麽畫面,想着想着他摸了摸腦門,對春來道:“你來種吧,把家裏種滿花。”

帶春來走出芸芸的計劃終于迎來了轉折點,老郁和心理醫生循序漸進,今天走出一公裏,明天多待一小時,漸漸的把春來引向越來越遠的地方。

顧雨歇同盧正站在芸芸外的田野中,望向他們遠離的方向感慨道:“我有種看着自己孩子離鄉背井闖蕩江湖的感覺,背把寶劍就更像了。”

“你養孩子還養出幻覺來了?”盧正在身後賴上他,“舍不得?要不今晚回去再生一個,反正套也用完了。”

顧雨歇轉頭一噘嘴堵上他的胡說八道:“買去!”

半個月後,春來終于在老郁家過上了第一個夜晚。

仲夏斑斓,荷香入夢,冰塊碰碳酸的夏天倏忽而過,芸芸裏的種植區這裏一點那裏一片地漸漸搬空,成片成片的顏色随之消失,光暈透過花叢裏那間工作室的玻璃窗,窗前的瓶裏插着沒來得及帶走的花束,整齊排列在窗邊,與躲過雨的屋檐互相遙望,但很快,連這間工作室也帶着回憶一起被拆除了。

唐納德少了撲騰遛彎的樂趣,一個猛子紮進了芸芸進門處的大片荷塘裏,追着塘子裏的小動物打起了群架。

荷葉長得寬闊繁密,大片大片的墨綠擠在一起,碧葉蓋水,高高聳立,為翩游期間的錦鯉和小蝌蚪擋風遮陽。

六爺晚上想做蓮心藕粉羹,顧雨歇便拉着盧正一起采蓮蓬。

盧正為了穎東高新收購的事忙了好幾宿,這會兒正犯懶,只肯躺在小木船裏眯眼小憩,顧雨歇摘下片荷葉蓋在他臉上,把小木船劃進了荷塘。

小木船穿梭在荷葉中,珍珠似的水滴在荷蓋裏晶瑩翻滾,木船随着水流上下浮動,船尾拖出一道水痕。

顧雨歇跪在船裏俯身采蓮,腳邊很快堆起一大把新鮮蓮蓬,盧正卻悠閑地躺在小木船裏,雙手交疊腦後,長腿一伸擱在了顧雨歇身上,一副安安心心“好吃懶做”的架勢。

盧正擡手撥開掃過臉頰的荷葉,悠悠念到:“‘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潇潇打葉聲。’”【1】

顧雨歇嘆氣:“活兒不幹,還念上詩了。”

他由得盧正懶着,将船劃到荷塘中央,小船隐沒在一大片碧綠的荷葉下,顧雨歇也躺了下來,像撸貓一樣摸着盧正的後腦勺。

盧正摟着他,沖一株飽潤粉嫩的花苞揚了揚下巴:“你看那朵多好看,一株上有倆花心。”

“蒂并一夫妻,風雨緊相依,聽過沒?”顧雨歇将臉埋在盧正頸窩裏,舒服地躺在木船上。

盧正賊兮兮一笑:“弟并?我喜歡。”

“想什麽呢!”顧雨歇說, “那是并蒂蓮,一蕾雙朵雙生。”

“唔……我就喜歡并弟連。”盧正手腳并用纏了上去,黏黏糊糊沖顧雨歇撒嬌,“我也想做水生植物……”

“你幹嘛呢!……松手,這是船上,你小心翻了!唔……盧正你個混蛋!”

荷塘中心擁擠的荷葉一陣攢動,船舷拍打水面激烈搖晃,盧正像一個蠻橫的闖入者深埋其間,帶着鼎盛的荷爾蒙把顧雨歇埋頭沾濕在盛夏。

刺眼的光斑穿過荷葉間隙灑在顧雨歇光潔的額頭,擠成堆的青綠色蓮蓬被一腳踢翻,順着晃動的水流四散滾落,孤船盛滿盛夏的光芒,爆滿充盈着相愛的滋味。

作者有話要說:  【1】韓愈,《盆池詩》

——————

晚點還有一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