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芸芸的最後一個盛夏終于要接近尾聲,小白樓前的兩排紫丁香被遷移去了新地方,只剩下光禿禿的大樹坑,像挖開的傷口尚未來得及縫合。薔薇半島、月季拱門、大麗花園、向日葵之海,一畝栀子園,還有大大小小無數的盆栽植物都陸陸續續在芸芸留下空白,但缤紛豔麗的顏色早就染進了土壤。
孩子們摸過的春天,畫紙裏長出的花芽,紙飛機和蒲公英飛過的遠方,還有追過的雲,做過的夢,很多東西在腦海裏都濃得化不開。
于是顧雨歇在每一處搬空的土坑、大棚和花田裏都插上了小小的黃色紙風車,既是标記,也是紀念,仿佛一切都還在原地。
只剩小樹林裏那棵木蘭樹,因為移栽手續還沒辦妥,只得在酷暑尾聲裏靜靜等待下一段命運。
一種季節一種溫度持續過久,總容易對環境産生疲态。花農和工人已陸續到新花園開始工作,民宿迎完最後一批客人後暫停營業。芸芸裏日漸安靜,風聲裏也少了花葉藤莖的應和,是連濃郁晴日也擋不住的冷清。
顧雨歇兩頭忙活得火熱,還抽出時間和韓奕連夜做方案,跑了十幾趟市政部門,終于保住了小樹林裏的那片野生水杉林。盧正被蔡紹元委托完成收購工作的財務盡調,然而忙活了好一陣,進展卻不甚順利。
“盧總,營運資金上,目前查到他們有一個休眠賬戶,賬戶存在的目的還不清楚,另外有一筆2600萬的資金被公司股東名下的另一家企業占用,彙率風險控制機制也存在一定漏洞。”
“審慎調查方面的話,目前沒有發現違反工商、稅收和土地,環保方面的法律而被處罰或立案偵查的情況。
“但是……我們認為目前的經營成果有很大一方面依賴于稅收優惠和當地的財政補貼。”
盧正握着咖啡杯立在辦公室落地窗前,聽着項目組內的下屬此起彼伏的彙報聲,他神情凝重,目視窗外穎城市中心輝煌的落日,腦中将彙報內容和剛剛過目的調查報告上的數據一一對應。
盧正打斷他們:“有發現反收購的意向或動作嗎?”
“暫時沒有!”
“繼續。”盧正點點頭坐回辦公椅裏。
下屬們仍在喋喋不休地彙報,盧正西裝褲袋裏的手機也在不停震動,他掏出手機握在手心,眉頭蹙得比剛才更緊了。
蔡毅然在半個小時前透露給他一個信息,讓盧正陷入一絲不安的焦慮中——盧澄正積極聯絡蔡氏集團,試圖讓蔡氏入股“澄諾”解決資金問題,并願意簽對賭協議。盧澄與蔡毅然這幾年沒什麽聯系,最多就是蔡毅然組局的狐朋狗友派對上的點頭之交,卻偏偏在這個時候如此熱絡地要勾搭上蔡氏,其心叵測。
如果不是因為蔡毅然收購芸芸的動作太過惹眼,盧正幾乎就要以為蔡毅然和盧澄也他媽莫名其妙看對眼了。
盧正點開手機,微信裏“砰砰砰”連珠炮似的跳出三條消息。
蔡毅然:【親愛的,你家大哥最近實在熱情啊,就差把自己洗幹淨送上門了,我知道你跟他不對付,我也不好折了你面子,但是澄諾的股票還是很值錢的,我就怕我家老爺子想跟他談,你說這可怎麽辦呢!】
蔡紹元:【目标調查的如何?穎東勢在必得,抓點緊,有什麽財務問題在事前處理幹淨。提醒你,蔡毅然的正式合同還沒跟芸芸簽。】
盧澄:【聽說蔡毅然馬上要收購芸芸了?你是不是覺得勝券在握?可是那棵樹是誰的還很難說,要不要打個賭?】
一個個的都他媽好能打字!
因為芸芸搬遷而産生的盤根錯節的複雜關系壓得盧正透不過氣,所有人都在拿捏他制衡他,他卻被壓得動彈不得,盧正惱怒不已,奮力一摔手機:“我操/你們的媽!”
下屬彙報和讨論的咪咪嗡嗡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蟬。
盧正深吸了口氣,從桌上撈起手機,将自己和蔡毅然、蔡紹元、盧澄一起拉了個群,回複了一句:【我考慮下。】
手機裏又同時“砰砰砰”跳出三條語音消息,在同一群組:
蔡毅然:【你還考慮?你趕緊幫我叔那老頑固做收購項目吧,別讓他摁着我的正式合同不讓簽了,早點把芸芸這事辦妥,我應付那老家夥也是累得很,也省的被盧澄搞得夜長夢多。】
蔡紹元:【你還考慮?聽說盧澄要和蔡氏合作了嗎?那個家夥滿肚子壞水,哪是蔡毅然那小兔崽子對付得了的,你別賠了夫人又折兵,抓緊!】
盧澄:【你還考慮?蔡氏那三個大中小狐貍可不等你啊。】
盧正看好戲似的歪嘴一笑。
蔡毅然:【我草,誰在罵我?】
蔡紹元:【蔡毅然你個混球!姓盧的你說誰老狐貍!】
盧澄:【你們……】
蔡毅然&蔡紹元&盧澄:【等等!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盧正回道:【我只是覺得你們聊得都挺投機,就拉個群,你們慢慢聊。】
說完,盧正眼皮都不帶眨地退出了群聊,留那三位爺在群裏撲騰罵街。
剛退群,手機又跳出一條消息——
攻擊性武器持有者:【今晚回來吃飯嗎?我做的熟醉蝦,六爺教的獨家秘方。】
下屬們眼睜睜看着前一秒還兇神惡煞的老大霎時間就變了副面孔,笑意盈盈滿臉孩子氣地回了條消息,然後擡頭沖他們愉悅道:“都下班吧,今晚誰也不準加班!”
盧正開車一路往郊外奔馳,落日餘晖浸染城市,萬家燈火亮起這幾盞,熄滅那幾盞,總是命運此消彼長的節奏。
而天邊那幾朵溫柔的殘雲,不知何時被風吹亂了形狀,似是露出猙獰獠牙,飄往芸芸的方向。
……
七月流火,盛夏的鋒芒終于有所收斂,池塘裏只剩一片凄然殘荷。
一萬次日落後,顧雨歇生于斯長于斯,也在此送走最親的人,等來最愛的人,最後也迎來了芸芸的關門大吉。
成年後,顧雨歇對離別就越發木然,成年人的這堂必修課,他早已被逼得學有所成。所以老天給他送來一個盧正,陪他躲雨躲太陽躲人世一切,算是萬千種幸運中珍貴的一種。
搬家這天,正是蔡氏約了顧雨歇簽正式合同的日子。
六爺一早将小白樓裏剩下的物品打了包,想了想又擔心村裏那條沒人管的流浪狗以後都找不到吃食兒了,硬是找了一早上,終于把老黃狗夾在胳肢窩下帶了回來,和一大堆破銅爛鐵一起塞進了黃面包車裏,差遣工人護送至新址。
打包箱大大小小塞了滿車,來來回回好幾趟,終于将小白樓搬了個空。
“蔡氏的律師什麽時候來?”六爺滿頭大汗地扯下袖套,氣兒都喘不明白,給累慘了。
顧雨歇正在房裏給那臺破電扇渾身上下包泡沫紙,低頭道:“一會兒就來。”
“盧正呢?”
顧雨歇一仰頭指了指卧室緊閉的門:“還在睡,也不知道在忙什麽,半夜兩點多才回來。”
“噢……”六爺轉頭道,“你這破電扇就別帶過去了,死沉死沉,你還包得跟木乃伊似的,瘆人!”
顧雨歇笑笑,拍了拍剛完工的“木乃伊”:“不能扔,這我出生時候我爸給我買的,可紮實了,得留着。”
六爺嫌棄地揉了揉鼻子,心想也是,自己那堆收音機縫紉機破木頭風琴早就當寶貝似的搬去新地方了,就怕工人給他當廢品賣了。
“那我下去等律師來,”六爺說,“你讓那小子早點起來幫忙收拾。”
“好,這就去。”
顧雨歇輕手輕腳推開卧室門,大少爺正橫躺在床上,腦袋一半垂在床沿外,像是剛掙紮着想爬起來,但是沒啓動成功,就地卧倒了。
顧雨歇将手掌輕輕墊在盧正側臉下,湊在耳邊溫柔說了聲:“起了。”
“唔……”盧正抓着顧雨歇的襯衣衣擺一路往上攀,費老大勁終于翻山越嶺将嘴湊到他臉頰邊親了一口,得償所願後老流氓本性畢露,抱着人就往床上滾。
“诶!”顧雨歇一頓掙紮,“別胡鬧,律師……律師,唔……就要來了!”
“別管他!”
說着,盧正一把将顧雨歇拖進了被窩裏。
氣溫25℃是細菌的溫床,而體溫37.5℃的顧雨歇,是盧正愛情的溫床。
沒空調也沒開電扇的夏末,一場大汗淋漓的嘶啞缱绻,花園逐漸從盛放至荒蕪,從鮮豔至幹枯,盧正在沒頂的潮起潮落中注視顧雨歇的臉,輕輕摸着他的輪廓和五官,像是摸着浮起的風和雲,好像只要顧雨歇笑一笑,就随時可以将這一無所有的花園重新塑起。
……
輕柔的捕夢網在床的正上方飄動,顧雨歇從被子裏伸長手臂,指尖碰了碰鵝毛。
盧正說:“我給它起了個名字。”
顧雨歇腦仁疼:“你還給這玩意兒起名字?
“嗯,叫‘勾稽’”
顧雨歇無奈笑笑,都什麽奇奇怪怪的名字,他将頭枕在盧正肩頭,問:“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盧正和顧雨歇,永遠存在邏輯關系。”
顧雨歇将嘴唇貼在盧正臉頰處,好久不放,壓扁的聲音軟軟道:“我看叫‘滑稽’還差不多。”
“噗……”盧正将顧雨歇抱了起來,“走,洗‘關門鴛鴦浴’去,明兒去新芸芸繼續洗‘開門鴛鴦浴’,哇,想想就覺得人生真是既充實緊張又嚴肅忙碌,這都哪兒來的幸福啊!”
“變态!”
顧雨歇被抱進浴室洗完澡才稍稍恢複了些體力,盧正還在吹着口哨吹頭發,顧雨歇先一步走了出去,随手拿起一雙盧正擱在沙發上的襪子往腳上套,擺在茶幾上的手機吱哇大吵響了很久,是盧正的。
“你有電話,會不會是律師到了?”顧雨歇走到茶幾邊看了一眼,“哦,是蔡毅然的。”
“你接一下,可能是通知我們律師到了。”
顧雨歇猶豫片刻,還是按下了通話鍵。
如果這是一個倒退時光的按鍵,顧雨歇應該會毫不猶豫按下去,然後再毫不猶豫地收回在盧正手機上那只猶豫了幾秒的手。
手機接通,免提打開,蔡毅然咋咋呼呼的聲音傳了出來——
“喂?!盧正,你他媽終于接電話了,是不是昨晚喝多了?哎呀都怪我都怪我……人呢?在聽嗎?”
盧正從浴室探出頭,喊了聲:“有事兒說!”
“得嘞,我就是提醒你昨晚商量好的我叔那兒的事別忘了啊,上點兒心。唉,你說你這一天天的,忙成啥樣了還每天為那園子操心,”蔡毅然砸吧了下嘴,尋思道,“你是不是來真的啊?”
顧雨歇眉心一蹙,而盧正像是還沒聽清楚蔡毅然的話,收起吹風機問道:“什麽真的假的?”
“嗐,上次你出差回來,我讓你追一追芸芸那姓顧的,你怎麽就真好上了,不是說好追到人,園子和樹就是你的了,還沒玩兒夠啊?”
盧正擦頭發的手一顫,耳膜像被插入了一根冰冷的針。他擡頭往房裏望去,擡眼撞上了顧雨歇寒若冰霜的眼神。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大概30章,節奏會加快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