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屋裏全然靜默,盧正走了出來,顧雨歇卻看向那還在聒噪的手機。
“我可跟你說啊,随便玩一玩就算了,你盧家可不是沒臉沒皮的地方,別搞那亂七八糟的,反正合同今天就要簽了,”蔡毅然還在說,“喂你在不在啊,怎麽不出聲,我還有個事要跟你說啊,喂?喂……”
盧正:“………………”
除了想幹死蔡家祖宗十八代,盧正現在沒別的想法,他急忙伸手去拿手機,顧雨歇卻比他快一步按掉了通話鍵。
四目交錯,互相粘連的目光被一句話劈開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盧正只是機械而僵硬地搖着頭,可顧雨歇肉眼可見地呼吸在打顫,被蒸汽熏紅的臉色霎時間褪得煞白,他的眉眼像是凝着寒霜,冷冷問道:“蔡毅然說的是真的嗎?”
盧正揉了把頭發,困獸般在屋裏無意識地打轉,氣急敗壞道:“你覺得呢!”
“我問你,”顧雨歇一字一句道,“他說的,是真的嗎?”
“顧雨歇!”盧正怒吼着再次反問,“你覺得呢!”
顧雨歇談過的情愛并不多,自認為對親密關系帶着些生疏和笨拙,但他的愛也是有血有肉有溫度的,并且全身心地相信盧正也是,所以他才跨出了那一步,心甘情願接受命運的那點作弄,接受眼前這個占據他全部心思的人是一個和他同樣性征的人。
但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盧正為了得到遺産而闖入芸芸步步為營的計劃呢……
顧雨歇垂頭看了一眼自己,破破爛爛的T恤,髒兮兮的工作褲,背一身的債,被政府碾着走,渾身上下似乎沒什麽值得愛的地方。
但如果蔡毅然說的是真的,那似乎就說得通了。
他幾乎麻木地擡頭看向盧正,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因為自己已經沒有了判斷力,而盧正似乎并不想解釋,生的氣比顧雨歇還大。
謊言也許并不全是真實的反面,也有可能是真實的另一種表達方式,顧雨歇想,也許盧正沒有騙自己,談個戀愛,順便得到那棵樹和那份遺産,不也是很好的一種選擇嗎!
想到這,顧雨歇淡淡冷笑了一聲,而就是這一聲卻激怒了盧正,他奪過手機想打給蔡毅然,卻被顧雨歇一把按住了手。
“不要打了!”
盧正錯愕看向那張漠然的臉,卻瞬間明白了顧雨歇的意思——如果他不信自己,那盧正做什麽都是做戲,如果他信,那姓蔡的說的什麽都是狗屁。
相愛至此,卻要靠一場對質來自證清白,不管什麽結果,都太難看了。
暑氣未消的房裏,氣氛直墜冰點,明明剛剛的吻還是熱的,身體是熱的,血卻在漫長的對視中漸漸冷了,剛剛發生過的那場炙熱纏綿脆弱得近乎一擊即碎。
夏末最後一場暖風穿梭樹葉,長長地呼哨而過,窗外樹葉搖晃得厲害,風仿佛下一刻就要把樹劈開,見識年輪舒展,可層層圈圈都像是時間堆積起的猜疑和背叛,和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何其相似。
咚——咚咚——
六爺在門外敲門喊道:“小雨,律師來了。”
顧雨歇看了一眼盧正,嘆了口氣,道:“我去簽合同。”
這句話在盧正聽來,不亞于“再給你次機會”的刺激程度,他連忙趿拉着拖鞋跟着下了樓。
蔡氏的律師穿着和此刻支離破碎的芸芸格格不入的高定西服站在客廳的大餐桌前,見顧雨歇下樓,便彬彬有禮地沖他微微颔首。
“顧先生您好,合同在桌上,這是我的委托書,都請您過目。”
顧雨歇點了點頭,走到餐桌邊,手指搭上那份合同前,他不知為何轉頭看了一眼正在走下樓梯的盧正。
沒有什麽原因,只是想看看他的臉,看看他是不是還因為剛才的冷戰而悶悶不樂。
顧雨歇打開了合同,逐字逐行閱讀,耳邊聽着盧正慢慢走下木樓梯的聲音。
緩慢的一聲一聲,卻像是在催促着什麽……
正式合同的條款與約定的內容沒有什麽出入,和芸芸商議的權利和義務都在合同中一一體現,蔡氏實力雄厚,許諾的資金分毫不差,也讓出了管理權,甚至讓芸芸保留了所有地上植被的所有權。
除了……
顧雨歇的目光落到了那條額外的條款上,那行字四平八穩明明白白地列在了合同裏。
這幾個月來的甜蜜光陰,瞬間被一抹而淨。
盧正踏下最後一層臺階,慢慢靠近,而此刻顧雨歇的臉色卻陰冷得可怕,握着筆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他低着頭壓緊眉心,卻努力維持着面色的冷靜,怕六爺看出他的異樣而擔心。
顧雨歇沉聲問那律師:“這是你們蔡總的意思?”
律師點點頭:“如果沒有異議,就請簽字吧。”
顧雨歇用指甲挨個劃過那行字,紙面留下淺淺的痕跡,卻像在那面屬于他和盧正的鏡子裏深深刻下一道裂痕。
他轉頭看了一眼盧正,那一眼極平靜,也極深,像是望着盧正漆黑的眼眸,猜着背後深不見底的另一面。
顧雨歇心想,原來這就是你要的,倒是從始至終從沒變過。
芸芸裏兩千多種已經移栽動遷的活物們,都在等着他落下這一筆,工人們将會因為蔡毅然的注資而得到更優厚的待遇,那些挖出來的坑填不回去,那些歡天喜地打給家人的電話也不能收回。
因為信任而開始的這一切,把他逼到了這一步,這個合同,非簽不可。
若是回到最初,顧雨歇要的無非就是芸芸能有個好未來,工人們有個好歸宿,春來能走出去看看這大世界——确實都實現了。
做人還是不要太貪心的好,無論如何,這都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至于那棵樹究竟屬于誰,哪裏還重要。
盧正走到他身邊,顧雨歇擡頭望着他,問:“合同你看過?”
盧正點頭:“看過,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顧雨歇唇角一顫,他恍惚間想起,盧正在親熱時總愛用膝蓋将他的雙手壓在床單上,讓顧雨歇無法反抗,也像是一種極其霸道的占有感。
顧雨歇想,如果“想占有”就是“愛”,那盧正應該是愛他的吧……他只是不願相信,盧正跟他在一起真的只是為了得到那棵樹嗎?
失焦的視線裏,盧正的臉是模糊的,但是顧雨歇想起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夜,竟也在一片冰冷的痛苦裏挖出了一絲碎渣般的安慰。
那些塌陷的記憶已經和坑坑窪窪的芸芸一起碎了個徹底,愛到如此,竟不及草木情深,顧雨歇收回看向盧正的眼神,點了點頭:“沒什麽,合同沒問題。”
他心甘情願,只要你要,就拿去。
顧雨歇毫不猶豫在合同上簽下名字,丢下筆,一聲不吭便離開了。
“你去哪?”盧正追到門外一把揪住正在開車門的顧雨歇。
“放開!”顧雨歇擰轉手腕,用驚人的力道甩開盧正的手,他冷冷道,“盧正,我已經沒什麽可以給你了。”
盧正的手掌被掙脫,掌心磨得發燙,他絲毫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近乎卑微地低聲問道:“雨歇,你到底在說什麽……”
六爺緊随其後追了出來,慌慌張張喊道:“盧正!你快回來看看合同!”
盧正急得進退兩難,顧雨歇已經上了車,一腳油門飚出了芸芸,盧正返回客廳抓起合同翻了一遍。
那棵木蘭的所有權,已經歸了蔡氏,顧雨歇白紙黑字簽下了名字——他放手了。
盧正一瞬間覺得耳鳴眼花,前所未有的錯愕、震驚和憤怒将他撕了個粉碎,胸腔裏擠出急促的喘息,讓他差點站不住。
“六爺……不是這樣的……”盧正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因為說什麽都像是狡辯。
六爺沉默起身,關起芸芸小白樓的客廳裏每一扇門窗,良久後,他看向镂花窗外的扭曲烈日,低聲道:“你們都成功了。”
“你們”?是盧正和蔡毅然,還是盧正和那個曾經欺騙背叛過顧雨歇的女孩?
其實沒差別。
盧正只覺得自己像被從頭到腳套上了個破麻袋,糊裏糊塗卻又心力交瘁地任自己被這莫名其妙的命運揍了個鼻青臉腫。
盧正拉住六爺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眼角通紅,聲音顫地不像話:“不是的,六爺……”
六爺嘆了口氣,将盧正緊緊扣住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轉身離去。
舊芸芸終于在一片荒蕪的夏末關上了大門。
小情小愛堆砌得容易,摧毀得也容易,抽掉一塊磚便是泥沙俱下,分崩離析就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愛情幾經折疊藏進花蕊,花瓣閉合,花苞收攏,褪去了顏色,而後銀河驟起,光合作用停滞。
一切終于回到了最初。
蔡毅然在蔡紹元的屬意下,自作主張将那棵木蘭樹收入囊下,蔡氏認為只要手握那棵木蘭,就能同時挾持住盧家兄弟,以此半示好半引誘盧澄,幫助蔡氏得到澄諾集團的股份,又能牽着盧正的鼻子走。
蔡毅然無論到哪都被人當槍使喚,他本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以後再把木蘭順勢送給盧正,卻在衆目睽睽之下被盧正揍成了豬頭。
顧雨歇沒有再回到芸芸,甚至也沒有再出現在盧正的視線範圍內過。與蔡氏的合約中,顧雨歇将繼續負責新芸芸的管理運營,他将蔡氏收購的資金還完欠下的貸款和債務後,剩餘資金全部投入新芸芸,将臺前的管理權全權轉交六爺,把自己與蔡氏和盧正撇得幹幹淨淨。
顧雨歇像條孤獨的大魚,跳出水面短暫看了一眼那個曾經眷戀過的叫“愛情”的神奇大陸,卻被現實的一個浪頭無情打下,又一無所有地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
一個月後。
開發商的挖掘機很快就要開進舊芸芸作業,六爺惦記着池塘裏還有幾株引進的睡蓮要移栽,急匆匆又回了一趟舊園子。
一片荒涼的花園裏,倔強的萱草又長了出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金黃色,像是想要孤獨地對抗鋼鐵機械。
六爺依依不舍,随意在園子裏東兜西轉逛了逛,在花田的盡頭看到了盧正的身影。
“忘憂草是小雨留下的。”六爺踱步到盧正身後說道。
盧正偏頭沖六爺點了點頭:“我知道。”
顧雨歇趴在盧正肩頭曾經一起走過的花田小路就在眼前,那時他随手一撈就是一大把大花萱草。
這是顧雨歇留給芸芸的最後一點生氣,哪怕終有一天它們會被連根拔起,被鋼筋混凝土淹沒,那一點美好的念想也會在這裏生根發芽,長出新的希望。
盧正蹲了下來,從土裏摘下一株忘憂草,別在胸口的口袋裏,顧雨歇的笑聲霎時間便從花園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而來。
又是一聲聲——春來在自行車後座扒着盧正的肩在陽光下快樂地大叫,一晃眼又是劉大爺舉着鏟子追得他滿園子跑,和他一起撲騰亂竄的還有嚎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唐納德。
繁花似錦的這年春夏,在風裏安然無恙。
盧正恍惚間回頭,自動灌溉器最後一次開啓,晶瑩剔透的細碎水霧呈弧形噴灑,被萬丈光芒加冕。
那張臉,笑了,皺眉,生氣,冷漠,都像是海市蜃樓裏最終的溫柔,直到幻境落下,一切成空。
世界倏地全然安靜了下來,死一般的寂靜。
這本盧正怎麽也看不懂的書,終于在盛夏如火的豔陽裏,翻到了最後一頁,竟連每一場耳鬓厮磨的晨曦也涼成了水,一淌成空。花園裏曾經的白天黑夜彙集成海,盧正只覺得自己孤漿行舟,卻不知無形的魚鈎早就甩進了心裏,被一場鋒利的殘局刺得遍體鱗傷。
盧正終于再也站不住,蹲在了地上,喉間噴湧着潮水般擋不住的苦澀,咬牙咽下最苦的滋味。
六爺看着盧正蹲在地上發抖的背影,始終沒有走過去,他想,盧正終要明白,既然有勇氣愛,就要有勇氣痛。
幹淨卻斑斓的淺河流水朝人間開放,蜘蛛織床引來小饞蟲,有機的一切成了裝點世間的綠色妝容,而後雜草褪盡,土壤裸露,成片成片的花野在盧正步步後退的腳步中褪成了黑白。
撲面而來的滾滾俗煙泥塵淹沒花園,木蘭抽身泥濘,卻在最後一縷豔陽下孕育新的生命。
遙遠的村林深處響起隐隐約約的唢吶聲響,忽高忽低,凄厲直接,不知在唱着誰家的喜樂或哀苦。
一曲終了,村莊、田野、水河、繁花倏地随飄遠的音符枯萎隕落。
多苦多甜的這個夏天都要咽下去,畢竟這不是真的一場夢。
那些荒蕪的殘剩,都曾是盧正來時的路。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黃金萬裏 5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