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兩個月後,穎城農林科學研究所門外。
“你好,找哪位?”門衛大叔遞出一張登記表,上下打量盧正後詢問道。
盧正接過筆,在登記表上寫下信息,說:“我找韓奕。”
“韓主任啊?”大叔接過登記表掃了一眼,“不是合作單位的?”
盧正點點頭。
“哦……韓主任最近都在實驗大棚裏,今天可能要很晚才出來,要不你留個電話先回去吧,等他下班我通知他。”大爺說着就要關上值班室的窗戶。
“哎等等,”盧正的手掌卡進窗縫裏,全然不顧被夾,“麻煩您替我傳個話把,就說我姓盧,有急事找他,我就在這兒等。”
大叔擡了擡眼,沒作聲,“砰”地一聲關上了接待窗戶。
兩個小時後,韓奕從農科所的樓裏跑了出來,遠遠就望見盧正坐在花壇邊抽煙,夕陽下他弓着背,頭發有點亂,整個人顯得很疲憊。
“你怎麽來了!”韓奕走了過去,踢了踢他的腳。
盧正蹲得腿麻了,起身就是一個踉跄,十分狼狽,韓奕笑了:“要不是人家通知我,我今天可能都不出實驗室,你得等到什麽時候。說吧,什麽事,我一會兒還得回去。”
盧正拿出一份材料遞給他,開門見山道:“那棵木蘭要準備移栽了,蔡毅然把樹簽給了盧澄,雖然所有權沒有異議,但是,盧澄沒這個能力種它,你懂我意思。”
韓奕自然明白盧正的意思,當年顧雨歇的外公買下這棵樹時是簽了養護承諾的,後來不管是顧雨歇的母親林思芸還是整個芸芸花園,都是經過評估符合養護條件才能夠種植這棵古樹的,現在盧澄雖然得到了這棵樹,但并不意味着他有資格種它。
盧正道:“我負責給你弄到盧澄所有的資料,你幫我出一份評估,我要讓木蘭留在我手裏。”
韓奕問:“你竟然想把木蘭留在自己手裏,而不是還給小雨?”
盧正:“我還要靠它釣魚。”
韓奕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擡手朝盧正勾了勾手指,問他要了根煙。
盧正:“你這種環保急先鋒也抽煙?”
“偶爾吧,人非草木,不可能永遠無害,犯點小失誤情有可原,”韓奕問,“小雨去歐洲了,你知道吧?”
盧正點點頭,将煙遞給他。
顧雨歇離開芸芸後就住回了好幾年沒回過的穎城市裏的家,舊公寓生了鏽的信箱裏躺着一封擱淺多年的紙質來信。
當年的導師重新與顧雨歇取得了聯系,邀請他加入“全球百所花園”的設計建造團隊。顧雨歇百般思量,終于在六爺的支持下決定前往歐洲。
盧正那一個月幾乎要發瘋,甚至已經在他第一個工程附近的地段購入了天價公寓,機票都訂好了,就準備跨過大半個地球去陪工,就算顧雨歇不見他,留在他身邊每天看一眼也好。
但最終盧正還是沒有成行,新芸芸的建設規模比預想中複雜也龐大得多,資本是好東西,但也需要對等的承載能力去實現藍圖,園子裏的工人數已經翻了一倍,但六爺一個人管理仍然忙不過來。
撕了機票的那一天盧正一個人在家喝了一頓大酒,精神恍惚到胡言亂語,眼淚糊了一臉,醉到昏睡。
成熟是一夜之間的事,經歷萬分的痛過後再獨自清醒,狂躁不安後擁有自愈的能力,理智地去判斷自己該做的事,再也不是随心所欲地将一個大爛攤子說扔就扔。
沒心沒肺天不怕地不怕如盧正,也開始學會背上包袱腳踏實地地負重前行,支撐他咬牙堅持下去的,是顧雨歇欠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韓奕拍了怕他的肩膀,接過一支煙點上,問:“還記得你那時在芸芸裏問過我的一個問題嗎?”
盧正想了想,從三個多月前記憶的墓坑裏挖出點可憐的料,終于無奈一笑,點了點頭。
韓奕說:“你就是小雨追光逐熱的原因,別放棄,等他回來吧。”
盧正:“謝謝你,如果你喊他小顧而不是小雨,我會對你更有好感一些。”
“噗……”韓奕将煙掐了,“你這家夥……行了,我走了。”
“喂,”盧正喊住他,“那事兒你不吱聲我當你答應了啊!”
韓奕背對他揮揮手:“祝你早日釣魚成功。”
一星期後,韓奕簽字的評估報告中,将古木蘭的養護要求和盧澄申報的內容作了嚴謹評估,林業行政主管部門剝奪了盧澄的養護資格,木蘭的所有權雖然仍屬于盧澄,卻暫時留在了那片尚未開發的小樹林裏。
盧澄沒能将木蘭樹移植回盧家老宅,盧老爺子的骨灰自然也沒能順利下葬,遺産的歸屬依然懸而未決。
盧正快刀斬亂麻,從蔡毅然手裏“非常文明”地買下了芸芸的股權,正式成為新芸芸的股東。
在盧正的運作下,新芸芸引入了新的戰略投資者,除了原來的苗圃花卉養殖,增加了許多附加産業,與花苗養殖相關的産品研發和景觀設計都設立了新部門,新員工一波接一波的簽約,給寒風裏蕭瑟的花園帶來了來年春天的希望。
入冬開始,園子裏大部分活物就開始休眠,工人陸陸續續放假,盧正将“正馥”的工作交給了老郁,全身心投入新芸芸的基礎建設,沒日沒夜地陪六爺操持裏外,将顧雨歇一筆一劃畫出來的設計圖一點一點搬出紙頁,塑造出一個嶄新的“芸芸花園”。
顧雨歇的設計方案裏,新芸芸裏将會建設一個占地500多平米的花園圖書室,但是建設伊始就遇上了麻煩。新址圖書室遭到附近村民的舉報,認為芸芸擅自改變用地性質,住建和城管認為需要調查,暫時叫停了圖書室的建設。
而此時建築材料已經全部進場,但圖書室依然是一個磚砌了一半的空窟窿。
除夕夜,工人已經全部放假回家,大堆的建築材料堆在半露天的房子裏無人看管。盧正怕不安全,匆匆吃了半頓年夜飯便打着燈獨自來到新芸芸守着這堆毫無溫度的建築材料。
寒風浸透了的破陋磚房裏冷得發指,盧正守在唯一一盞手提燈下掏出手機刷朋友圈,顧雨歇的微信圈裏很少會發出什麽消息,盧正只能對着他的頭像想象他吃飯、睡覺、帶學生和做設計時的樣子。
顧雨歇的微信頭像是那個盧正為他做的叫“勾稽”的捕夢網,盧正曾說,“勾稽”的意義是盧正和顧雨歇永遠存在邏輯關系。
可此刻,盧正想起學生時就明白的一個道理——關聯不表示因果。他在冷風嗖嗖裏暗自嘲笑自己當時的自作聰明。
郊外的除夕夜一片靜谧,風停了,夜色憋成了發亮的深藍色,很快便飄起了小雪。
穎城不是每個冬天都會下雪,因此無論多糟糕的地方,只要下了雪,都會加一層厚厚的“以稀為貴”的濾鏡。
盧正想起顧雨歇曾說,會讓他看一看飄雪的花園有多美,盧正擡頭望向屋外,此刻卻只有一片沉沉的漆黑。
反正男人那張破嘴都是不靠譜的,盧正苦笑,思緒經歷了一番魑魅魍魉的旅行,穿過黑夜,看到了地球另一端在豔陽下的顧雨歇。
盧正想走出去看一眼飄雪的花園,他站在門檻處,搓了搓冰冷的手伸了個懶腰,忽而手心裏被塞進了一包暖寶寶,盧正愕然擡頭——
是六爺。
他老人家在羽絨服外還套了件沖鋒衣,把自己包得跟球似的,鼻尖凍得通紅,一臉嬌氣地沖盧正道:“早知道你來我就不來了!”
盧正笑笑:“那我守着,您先回去?”
“哼,剛來就讓我走!”六爺一屁股坐在了門檻處,“走不動了,等天亮了你送我回去。”
“哎,得嘞。”盧正笑笑,陪他在門檻處坐了下來。
花園裏只剩大雪簌簌落下的聲音,盧正不知天亮後會是什麽景象,只靠着記憶裏顧雨歇清清淡淡的三言兩語去磨平寒風的刺骨。
六爺問:“年夜飯在哪吃的?”
“……我大姨家,我爸媽還在瑞士,沒回來。”
六爺溫婉一笑:“想你盧大少爺竟也有寄人籬下的時候,肯定沒吃飽就跑出來了吧?”
盧正一聳肩,習慣性地從兜裏掏煙,被六爺眼疾手快從他唇邊扯了下來:“飯都沒吃飽就抽煙,不許抽了,等着。”
說完,六爺将沖鋒衣後的帽子往腦袋上一扣,裹緊衣服沖了出去,沒幾分鐘就從風雪裏跑了回來,手裏提了一袋食材、一個便攜式瓦斯爐和一口小鍋。
盧正愣了:“從哪變的魔術?”
六爺跑得直喘粗氣:“就……咱小樓裏冰箱的存貨,便宜你小子了。”
新芸芸裏的小樓一個月前就建好了,還是黑瓦白牆,比原來的規模擴建了一倍大,繼續留作芸芸花園裏的民宿營業,而三樓的主人房裏,盧正把顧雨歇原來房裏的所有家夥事兒一樣不落都搬了去,和過去布置得一模一樣,包括那臺木乃伊老電扇和林林總總數不完的室內綠植。
盧正總自欺欺人覺得這樣就像是把記憶按了暫停而不是終止,連畫面都是一樣的,只要那個人一回來,就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連帶着從前往後的劇情連貫成一鏡到底。
只可惜,花紅柳綠的配角們兢兢業業日夜守着,可男主角一步都沒再入鏡,一切都像是盧正自導自演的獨角戲。
六爺用瓦斯爐煮了一鍋子菌菇湯,可惜一大袋食材裏一件調味品都沒有,一鍋湯煮得跟中藥湯似的,盧正本想借着寒冬裏的火鍋治愈孤悶,偏偏吃出了搜枯腸,肌骨清的效果,就快成仙了。
六爺嘬了口湯,卻覺得味道不錯,搖頭晃腦回味着,而後若有所思道:“以前我們修剪盆梅,曲、欹、疏雖然顯得娴勁有致,但總給人病态的感覺,所以我更喜歡正、直、密的美,挺拔,豪爽,茂盛……人那,也得活得正氣,對愛的人更得光明磊落。”
盧正點頭:“我懂您意思,六爺,我沒騙過他,對他從沒二心。”
就在二人皺眉喝“中藥”的時候,四面漏風的半成品建築外又站了三個人——老郁帶着春來和蘆娜兩個小雪人笑嘻嘻地杵在了門外。
“你帶那倆小家夥來幹嘛!”盧正沖老郁抱怨。
老郁撈起丸子吃了一口,一言難盡地硬是咽了下去,差點話都說不出來:“那什麽……你家兄弟放假就一直在讀奧數班,好不容易休息了就想來找你玩,誰知道你又貓在這鬼地方,倆孩子一聽是還沒建好的屋子,覺得這兒一定有寶藏,就非要來。”
盧正回頭看了一眼正在到處挖寶的倆孩子,苦笑一聲,郁桂馥問:“盧澄那裏怎麽樣?談下來沒?”
盧正嘆了口氣:“你倒是告訴我怎麽談。”
老郁:“……”
六爺在一邊自顧自吃得有滋有味,不經意說道:“為了一堆錢鬥得死去活來有什麽意思,姓同一個姓沒什麽好處,連一頓完整的團圓飯都不能在一桌吃,對簿公堂倒是多了很多堂而皇之的理由,多少人以親人的名義在互相傷害,下輩子啊,當啥都好再別當親戚!”
盧正一陣羞愧,說不出還嘴的話。
老郁帶着兩個孩子在屋外點起了焰火棒,瓦斯爐已經滅了,無鹽菌菇湯的香味卻沒散去,連牆都沒有的建築裏卻生出濃濃的煙火氣。
盧正終于明白過來,家大概本就是不需要磚瓦圍牆的。
春節後,盧正按顧雨歇的設計初衷将圖書室申報了公益項目,審批過後,這座叫“積蕾”的聽障人士免費公益圖書室很快便恢複了施工。
立春前,盧老爺子生前定下的遺産執行日期将至,盧正與盧澄共同在負責遺産處置的律師處定下協議,将合力處理木蘭移栽問題,遺産兩家各分一半。盧澄将木蘭樹的所有權歸還盧正,盧正簽下養護承諾,托韓奕找了種植專家将小樹林裏那棵木蘭遷回了盧家老宅,老爺子的骨灰飄零了一整年,終于魂歸故裏,安然落葬。
雞飛狗跳了一整年的名門遺産案跳過了激動人心的互黑撕逼薅頭發的情節,悄無聲息地圓滿落了幕。
人民群衆大失所望的同時,盧正在來新芸芸應聘的人裏挑中了一個履歷頗佳的女孩,将她的資料發給了在歐洲的生意夥伴。
……
一年後。
穎東區郊外的崧茵濕地公園落成,毗鄰公園的新芸芸花園正淹沒在一片春暖花開中。
一把藤椅,一張漆成藍色的破木桌淹沒在漫山遍野的粉蝶蘭花海裏,破木桌上墊着蕾絲桌布,上面擺着一束剛摘下的鵝黃色巴茨拉。【1】
剃着利落寸頭的潇灑背影正翹着二郎腿坐在木桌前發消息,唇角勾起淺淺笑意。
信息來自一個叫岑米昔的女孩:
【盧總,埃茲的花園設計項目已經完成,顧老師預計下周回國。】
十幾公裏外的盧家老宅,那棵休眠了六年的古木蘭樹梢,在一片燦爛春光裏,冒出了淺淺的粉嫩花芽。
作者有話要說: 巴茨拉:芍藥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