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五月的穎城郊野,雲彩悠閑地在河裏漂浮。

波光粼粼的崧茵濕地折射斑駁多彩的光影,鴛鴦凫水,柳條搖曳,豐富的生物多樣性改善了濕地周邊的環境,上百種昆蟲争先恐後地攜春而來,老黃狗步履蹒跚地從濕地公園翻過綠草坡往新芸芸花園走去,随着腳印後面開出一條小道,跟着一溜嫩黃色的小雞崽子。

顧雨歇正蹲在新芸芸的月季花田裏,手裏頭跟一組新安裝的自動灌溉系統擰巴較勁。

“還不夠,米昔,讓師傅把水壓再加一點!” 顧雨歇擦了擦鬓角留下的汗水,透白的臉頰被曬得通紅。

“哎好嘞!”岑米昔原本陪他蹲在地上,答了話便抱着一沓設計圖紙立即起身拔腿就跑,剛一轉身就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個溜光的腦門,“梆”的一聲無比脆亮,響徹花海。

“哎喲!!!”郁桂馥被撞得後退一步,捂着臉一副遭遇車禍的表情,痛苦不堪。

岑米昔也捂着腦袋疼得龇牙咧嘴:“郁總你什麽時候站我後邊兒的!碰瓷兒啊你!”

“米昔!”顧雨歇立刻阻止了岑米昔的抱怨,拍了拍她的肩膀,“濕地景區訂了一批觀賞植物,你去選一選,不需要太貴的,注意耐寒耐旱,吸引授粉昆蟲和無脊椎動物,去幹活吧。”

“哦……”

岑米昔揉着腦袋離開花田,郁桂馥轉頭看了她一眼,米昔也正好回頭,沖郁桂馥做了個鬼臉。

老郁難得地紅了臉,轉頭看向顧雨歇時竟然一時語塞了。

顧雨歇雖然離開了還不到兩年時間,但連老郁再次看見他時都覺得恍如隔世,更別提這會兒在“正馥”假裝鎮定的那位爺了。

“郁總。”顧雨歇第三次喊他。

老郁終于回了神:“啊是是,什麽?”

“招人的事怎麽樣了?”顧雨歇問。

“你是說設計工作室招財務的事?”老郁道,“我看你就別浪費那錢了,你設計室現在規模還不大,業務單一,就芸芸的財務團隊裏撥一個人兼職就綽綽有餘。”

“郁總,”顧雨歇搖了搖頭,“不能再勞煩你了,那年要不是你幫着我們,芸芸的賬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麽樣,我們能開給你多少錢我心裏有數,那仨瓜倆棗的還不夠郁總加班費的,不能總這樣。”

顧雨歇這是要借着這次回來重組芸芸管理層跟“正馥”徹底撇清關系,老郁預見到了自己回去複命後即将迎接的悲慘命運,哆嗦着張了張嘴,沒吐出什麽泡來。

顧雨歇繼續道:“我準備重新招財務團隊,就不再麻煩‘正馥’了。”

他說話的樣子還是那樣清冷平淡,但是眼神裏多了利落坦蕩的自信和從容,和那年從芸芸裏倉皇落跑的顧雨歇已經不再是同一個人,他每個字都帶着說一不二的姿态,讓老郁覺得陌生得無從讨價還價。

老郁下意識摸了摸脖子,琢磨着該怎麽保命:“那……那好吧,不過這次招財務還是我來張羅吧,我最後一次幫你把把關。”

顧雨歇點點頭,複又擡眼看向老郁,意味深長道:“設計工作室招人是很小的事,就……不需要通知其他股東了。”

老郁一愣,立馬點頭如搗蒜:“是是是,不說不說,我不會告訴他的。”

三天後。

由顧雨歇親自主理、芸芸旗下的“拾畫”景觀設計工作室位于新芸芸花園裏,是一幢淹沒在“藍霸霸”月季花海裏的不規則半球體玻璃建築,外觀像是顆一部分埋進土裏的種子。

來應聘的人順着全透明建築正中心的旋轉樓梯到達二樓等待面試。

會議室裏,除了顧雨歇和郁桂馥外還坐着芸芸新任的兩個副總。

顧雨歇正在低頭整理上一個面試人的資料,副總們頭湊頭繼續讨論晚上去哪happy hour過周末,顧雨歇沖身邊的老郁道:“下一個吧。”

随着皮鞋踏進門的聲音,面試官們交頭接耳的聲音戛然而止,顧雨歇擡起頭,空白的表情凝滞在白皙清瘦的臉上。

那人穿着白襯衣黑西褲,修長的腿交疊而坐,雙手舒适地交叉手指擱在膝蓋上,沖衆人微微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仿佛不是他來應聘,而是他來面試對面瞠目結舌的四個人的。

顧雨歇眯起眼望着坐在面試桌正對面的這位,別提多鬧心,簡直就是刺激。

他轉頭看了一眼老郁,老郁正把文件夾當棺材板,捂住了臉使勁往裏埋的裝死,只露出個反光的腦門頂。

盧正面含笑意掃視了一輪,聳聳肩,問:“不開始嗎?”

在座的沒有一個不認識盧正的,個個都張着嘴像叼着個鹹鴨蛋咽不下去似的。

顧雨歇清了清嗓子,兵來将擋般很快收拾洶湧起伏的情緒,推了推銀色細邊框眼鏡,平靜道:“介紹下自己,盧……先生。”

盧正嘴角一扯擠了個特混蛋的笑出來,可心裏卻開始一汩汩地滴着血。

四目交錯的一瞬間,那年在芸芸裏抵死纏綿的日夜便兇猛地闖進腦海。盧正在擂鼓般的心跳聲裏,仔仔細細盯着顧雨歇從頭到腳毫不客氣地打量起來,眼神貪婪地幾乎要射出火焰。

盧正的确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他了,他不是沒有機會或沒有能力見他,而是硬逼着自己給顧雨歇圈出一個安全的空間,等一個化解那年發生的一切的機會。

盧正焦灼卻克制,一直站在原地,可顧雨歇似乎并沒有等他。

此刻坐在對面主位的這位“主面試官”戴上了銀絲細框眼鏡,前額的碎發用發膠一把撸向腦後,散發着“濕發”的性感,他用全身名牌把“精致”這兩個字從頭發絲武裝到了腳後跟,連擡腳時不經意間露出來的黑襪都能隐隐約約看出是一個奢侈品牌。盧正想起剛才進門時看到停在樓前白泡桐樹邊的那輛全新的黑色轎跑,看上去也是顧雨歇新換的。

他好像已經不再是那個穿着破舊的染色T恤,每天頂着烈日冒着大雨蹲在成片花泥地裏的那個種花匠了。

盧正掃射般的眼神緩緩停在了顧雨歇白皙修長的脖子處,他曾經在那裏留下過最深的吻痕,而此刻那個位置正被襯衣領口擋着。他焦躁地換了個坐姿,雙手半握拳扣在一起,指甲狠狠摳進了掌心裏,臉上卻鎮定自若,滔滔不絕地回答起幾位面試官裝模作樣的問題。

說着說着,盧正看向顧雨歇的眼神忽而譏诮又戲谑起來。

因為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他忽然發現顧雨歇的眼鏡是一副沒有度數的平光鏡,他褲腿遮蓋下的那雙襪子,是盧正留在芸芸裏那盒貴得離譜的絲綿男襪禮盒中的一雙——正是顧雨歇離開那天穿走的那一雙。

所有打扮精美的表象都是顧雨歇用來裝點門面的,在逐漸強大起來的芸芸世界裏,他得用這樣近乎陌生的方式在在座的其他那幾位面前樹立威嚴,也為資本身後的那些股東負責。

一扇密不透風的大鐵門似乎瞬間化成了一塊脆弱透明的琉璃,盧正揉了揉下巴,沖顧雨歇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顧雨歇瞪了盧正一眼,“盧先生,聽見我的問題了嗎?除了剛剛提的那些,你還有什麽需要向我們展示的能力?”

“哦?”盧正壞壞地扯了扯嘴角:“我倒是想知道,我還有什麽能力是顧總不知道不滿意的?”

顧雨歇:“……”

坐在身邊的副總實在看不下去了:“那個……盧總,您就別玩兒我們了。”

“玩兒?我沒在玩兒!”盧正直了直身子,調整了下剛剛随意的坐姿,嚴肅道,“我的簡歷可是秘書精心制作的,所有證書複印件都在裏面,你們看看還需要什麽證,我現考也行。”

對面四位:“…………………………”

幾位副總你看我,我看你,翻着白眼心想:您可拉倒吧,所有財會稅務方面的頂級證書都被您拿了個遍,還是中英文雙證,都成精了,您再考?我看您再發明個證兒還差不多。

盧正一攤手:“怎麽樣,你們覺得我夠錄用條件嗎?”

衆人面面相觑,不約而同看向顧雨歇。

顧雨歇接住盧正投過來的挑釁眼神,輕輕勾唇一笑,合上了文件夾:“行,我看沒問題,要不就定下來吧,後面還沒來得及進來面試的也讓他們都回去吧。”

裝死老半天的郁桂馥終于把文件夾從臉上挪開看向他們,盧正還沒來得及舒坦,只聽顧雨歇道:“哦,忘了告訴盧總,鑒于本工作室現在的規模和業務量,還不需要那麽專業的財務主管,我們今天的職位有所調整,委屈您老就從出納會計幹起吧。”

盧正:“……………………”

郁桂馥看着盧正五彩紛呈的表情,憋紅了臉掐着大腿根笑得只想原地炸成爆米花來配合看這出好戲。

可憐的盧會計剛上崗就被顧總扔了個艱巨的任務——

“小白樓裏收銀櫃臺最近幾天入了六萬五現金,現在都手機支付了,現金也沒什麽用,你去把錢存了吧。”

存了吧……了吧……吧……

“阿西吧!”盧正一路追着顧雨歇嚷嚷到樓下,“顧雨歇,你還真不拿村長當幹部啊!”

顧雨歇一屁股坐進自己的小轎跑裏,扣上墨鏡,轉頭把盧正擋在車窗上的手推開:“怎麽?盧會計不會是連存錢都不會吧?”

盧正還真不會!這位大少爺什麽時候自己跑過銀行排隊辦事兒?公事根本不需要他去銀行,私事哪次不是合作銀行的私行經理屁颠兒颠兒的送上門,這貨連ATM機都用得夠嗆,跟銀行行長吃飯喝酒倒是溜得很。

“我提醒你,要是不會用ATM機的話,銀行櫃臺還有一個小時要下班了。”顧雨歇将門一關,一騎絕塵就轟出了芸芸。

“我操!”盧正的軟肋被顧雨歇一擊即中,還吃了一嘴灰,氣得罵罵咧咧飛起一jio踢飛了石子。

老郁從身後竄了出來,往盧正懷裏塞了一袋紅燦燦的現金:“爸爸,這可是你職業生涯頗具意義的第一桶金。”

“金你媽!把小王電話給我!”

郁總大小也是個“總”,平時那些芝麻綠豆跑銀行的事都是秘書和公司會計幹的,于是只能一竿子捅到食物鏈底端,讓“正馥”的會計打給了銀行的王經理。

盧正咬着牙低頭看了一眼懷裏的人民幣,很想把它們當糞土就地埋了!

據說當晚收到六萬五現金的穎城商行私行經理小王同志還激動地以為盧少爺要用現金買他初夜,得知真相後,才發覺自己連銀行打包都被盧正當成了儲蓄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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