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晚間,新芸芸花園的民宿小白樓裏又響起來聒噪的歡聲笑語,因為春來抱着唐納德回來過周末了。

自從讀了老郁給安排的那所穎城名校,沈春來同學也算是真出了名。

從他懂事起,學習的內容都是顧雨歇和六爺按着自己的文化水平給定的,顧雨歇負責教數學英語,六爺負責教語文,園子裏的六叔七姑八姨順帶着天天陪他在美麗的大自然裏做勞技美術實踐課,整個兒就是“野生課堂”,一沒正經教學大綱和教材,二也沒可參考的競争同伴,教得怎麽樣學得怎麽樣都沒個檢驗标準,衆人只看他學會了就一路繼續往下教,等出了社會進了正經學校一考試才發覺,沈春來同學這一腳油門已經踩得一騎絕塵把同齡人甩出了十萬八千裏,才不過八歲不到就已經學會了初中的內容。校領導捧着這孩子的成績單研究半天,建議他讀一年六年級适應一下就幹脆直接升本校初中。

老郁和六爺倒是發了愁,心說費了老大勁把這孩子弄出芸芸就是為了讓他融入普通孩子的生活,這要是又跟開了外挂似的三級跳,又得被歸為異類,實在無益于這孩子的身心健康,于是和老師商量後将他收進了這所學校的少兒國際班,春來同學成了一名光榮的住宿小學生,開始了集體生活。

可這對于沈春來無異于又一個巨大的打擊,倒不是因為他整天嚷着要回芸芸,而是他現在只能一個月回一次老郁家,和蘆娜一起玩的時間少得可憐,而且眼看着蘆娜的個頭越拔越高,而春來就跟個蔫了的豆芽似的,還得蘆娜給他開冰箱拿高處的零食,實在羞憤難當。

于是沈春來同學三天兩頭的又作又鬧,老郁只得答應他,每周都接他回來和蘆娜、六爺團聚。

和春來的瘦小相比,唐納德倒是發育得十分嚣張,肉眼可見的越發肉厚膘肥,活脫脫一只披着鵝毛的豬。偶爾被春來抱回老郁家,嚎得鄰居差點兒報警,老郁給他擦屎擦尿還得精神耳膜飽受雙重摧殘,有時候急起來也抄家夥跟它幹架,這小鵝崽子倒是一副打不死我就跟你幹到底的架勢,老郁這兩年最大的願望就是踏踏實實吃一頓紅燒老鵝。

但每回這二位打得天翻地覆都不會影響蘆娜,反正她耳不聽心不煩,偶爾會輕輕下樓來摸摸唐納德的腦袋給它順順毛,世界便奇跡般融化在一片溫柔祥和的寧靜中。

春來這周末課業不多,剛回老郁家就聽說顧雨歇回來了,一把抓起唐納德的脖子就催着老郁帶他回了芸芸。

盧正從銀行喪眉耷眼回來時,春來正把唐納德的腦袋夾在胳肢窩下,和顧雨歇吹牛自己這兩年是怎麽把欺負蘆娜的同學揍趴下的。

事實是春來最近換的一顆牙就是因為保護蘆娜而被揍飛的。

小白樓外的那棵紫藤也一起重新種在了新樓前,花序綿長,綠蔓濃蔭,正是枝繁葉茂的鼎盛季節。

樓在、樹在、人也在,一切都和盧正記憶裏的畫面重疊在了一起,淡淡的紫色花瓣照着逆時針打轉,仿佛時光打着旋安靜地往回流淌,這些滾燙的東西很快就在盧正顫動的眼裏化成了虛無缥缈的剪影,剩個輪廓,鑲着濾鏡般的金邊,卻讓人愛不釋手也患得患失。

一晚上盧正都獨自坐在一邊沒有參與他們大大小小重逢後的熱鬧,整個人被一堆叫“強裝理智”的磚架在那兒支撐表面的鎮定。

等夜深人靜散了場,花園裏那幢透明建築又重新亮起了燈。

盧正走了進去,迎面就看到“拾畫景觀設計”的金子招牌,嵌在一片妖嬈的奇異植物中,十分原生态。

顧雨歇的辦公室就在一樓,也沒有與其他員工的辦公區域隔得很遠,全透明的玻璃,遠遠就能看見他在裏面忙碌的身影。

顧雨歇洗完澡後就換上了那件染色的舊汗衫,踩着夾腳拖鞋,頭發也松松軟軟地耷拉在額前,十分随意,但從他的狀态看得出來這樣的打扮才是真正舒适的。

盧正插着口袋倚在門邊看他,顧雨歇低着頭,冷不防說了句:“要麽進來,要麽就走,別踩我東西。”

盧正吓一跳,低頭一看,自己正踩在一片黑乎乎軟綿綿的纖維毯上。

他蹲下來摸了摸,有點紮手,問:“這是什麽?”

“椰殼纖維編的卷毯,”顧雨歇還在書桌前畫稿子,低頭繼續道,“隔壁濕地公園要沿河造一片木屋做咖啡館,讓我們給設計一排能錨住水生植物根系的裝飾,那是我給實習生打的樣,你別弄壞了。”

水生植物……

顧雨歇剛說完,二人忽然一起擡頭對視了一眼,對“水生植物”這個詞十分默契的都很敏感。

盧正喉結一滾,咽了咽莫名躁動的口水,跳過卷毯走到書桌對面,看他畫設計圖。

“畫什麽呢?”盧正沒話找話地問。

顧雨歇道:“給副市長家設計的垂直花園,他家住在高層,沒有陽臺,窗戶都是封閉式的,他想要一個帶自循環水體的室內花園景觀。”

盧正看了看精美的設計圖,挑眉問:“副市長?你不像是喜歡讨好他們的人。”

“那我像什麽人?”顧雨歇停下筆,在燈下擡起頭,半帶笑意地問,“不太精明的人?特別好騙的那種?”

盧正:“……………………”

顧雨歇見盧正語塞,垂下頭自嘲般笑笑,不欲與他糾纏這個話題,解釋道:“我要拿下文化館前面那個市民廣場上的舊噴泉冠名權。”

“市民廣場的噴泉?”

“是啊,你不記得芸芸裏新造的那個許願池了嗎?”顧雨歇問,“那還是盧總找人炒作了一番,讓那許願池成功變成“不勞而獲”聖地的,現在每天往芸芸擠破頭的小青年們都把許願池當算命攤兒了。我準備拿下那個舊噴泉的冠名權,做成芸芸許願池的分池,擴大知名度和影響力。”

“許願池分池?”盧正忍不住笑起來,他環顧四周,才發覺顧雨歇并不是在開玩笑。

這間不大的工作室裏擺滿了新芸芸産品部研發的産品,從永生花盒、幹花禮盒到種子盲盒,還有花香系列的全套洗護和家居合作産品,甚至還有著名設計師聯名的芸芸花園系列鍋碗瓢盆。

一整個芸芸,像一片巨大的肥沃土壤,撒一把硬幣就能點石成金,恨不得埋下一棵種子就長出一棵搖錢樹來,這背後的推手,正坐在這張從舊芸芸那間破舊低矮的工作室裏搬來的原木書桌前安靜地畫畫。

他看似無欲無求,卻像是在心田裏埋下一棵生命力巨大的種子,就等着長成參天大樹一鳴驚人。

那個在薔薇迷宮正中心相擁而眠的夜晚已經離得很遠了,顧雨歇卻記着盧正的話,他要有底氣,要把芸芸帶上更強的路,誰來談都不能吃虧,不再讓人予取予求。

他不再是那個随手撒一把花籽在土裏,以為這就是“盈利能力”的那個人。

盧正當然懂他的意思,可這種強大背後不外于對盧正的一種赤/裸裸的嘲諷,顧雨歇在拼命地給芸芸穿上铠甲,防着自己又任人宰割,他們不再彼此信任坦蕩,不再互相成全體諒。

甚至,已經不再是相愛的兩個人。

盧正面無表情看向顧雨歇,痛苦地無從開口說任何話。

顧雨歇感知到了盧正的眼神,擡起頭回望他,問:“盧總今晚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盧正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溜了回去,還給顧雨歇一個啞口無言。

臺燈昏黃的光從側臉打過來,顧雨歇整個人都美好得彷如一塊讓人舍不得碰的冰冷翡翠。

可惜這美麗的翡翠一張嘴說話,就讓人恨得牙疼。

“如果盧總沒什麽事的話,我倒是有件事想跟你談。”顧雨歇說,“把你手裏芸芸的股份賣給我吧,你開價。”

盧正只覺得自己腦門被千鈞巨石痛痛快快砸了一下,害怕的擔心的恐懼的,終于還是來了。

顧雨歇這兩年雖然人在海外,看似心無旁骛,實際上整個兒是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主,除了每一處的設計稿都出自他親手,顧雨歇更是将自己的股份拿出一部分分給芸芸的工人,招了更大更結實的團隊來一磚一瓦建起他畫中的花園。

顧雨歇現在輕輕松松一句話,就要盧正的股份,他背後的潛臺詞昭然若揭:你不過就是芸芸的金主而已,現在我不需要你的錢了,你可以收拾東西滾蛋了。

盧正不懂養花種草,甚至沒在新芸芸裏動手撒過一顆種子,可他是從舊芸芸那團死了的污泥裏長出來的新細胞,骨血經脈都打碎過,又重新連接在了一起。

是他丢下正馥的工作,一頭紮進新芸芸裏,要招人,要管理,要上通下達打通關系和人脈,那個寒冷的冬季是他和六爺一起守着那堆被封住的建材過的除夕,是他親手建立的花農和工人的勞務工種劃分和薪酬制度,才讓芸芸裏古早的作坊式管理方式回歸現代企業管理,才能讓顧雨歇分配股權認購份額時有據可依。

連老郁都因為芸芸的財務操心得毛都掉光了,現在顧雨歇輕輕松松一句話,就想把芸芸收回去。

盧正心裏那些僞裝理智支撐自己體面的磚塊本就危如累卵,被顧雨歇一句話徹底激了個分崩離析,盧正兩步邁到他跟前一把抱起他推到了牆上。

“顧雨歇,你回來了,就為了跟我說這個?你就這麽想和我撇清關系!”盧正怒不可遏地将顧雨歇按在牆上,手背爆出兇狠地青筋,兩人距離近得已經鼻尖相抵,顫抖的怒氣彼此交纏,是說不盡也說不清的針鋒相對。

盧正咄咄逼人,體型優勢又過于大,顧雨歇整個人被圈在盧正胸前,絲毫沒有躲閃的餘地,但顧雨歇卻毫無懼色,只冷冷問他:

“難道我問你要東西的方式,不比你正大光明得多嗎?!”

這句話太有殺傷力了,對盧正來說,簡直一刀斃命。

他看着顧雨歇那張讓他甘願淪陷的臉,所有憤怒幾乎頃刻間灰飛煙滅。

顧雨歇還在生他的氣,氣得想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奪走他最在乎的東西。

盧正怔怔望着顧雨歇倔強的眼睛,忽而松開他的肩膀,擡起手,溫柔地摸住了他的臉。

“雨歇……”盧正的聲音在發抖,“你從來沒給過我解釋的機會……從來沒……”

“為什麽所有事都要有解釋的機會?”顧雨歇問他,“如果我當初不簽字,不依不饒問你要一個答案,會比現在更好嗎?蔡毅然會乖乖滾回去做一份新合同來讓我們簽嗎?還要再你來我往明争暗鬥多少回合這件事才算了結?盧正,芸芸是因為信任你才走到那時的局面的,我們沒有退路,我不想芸芸裏所有人對你痛恨失望!”

“至少你會知道我沒有騙你!”盧正吼道。

“所以呢?”顧雨歇問,“蔡毅然那年讓你追我,‘得到了人就能得到樹’的邏輯你也接受了不是嗎?”

盧正一把抓住顧雨歇的頭發,将手指狠狠插進他的發根朝後撸去,像是發洩某種無法達到的親密般,狠得令人發指。盧正滾燙的氣息噴在顧雨歇光潔的額頭處,他一字一句道:

“顧雨歇,我說我愛你,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不是為了得到什麽破樹!”

顧雨歇唇角微顫:“可是,是你讓別人有了拿捏我們的機會,是你帶蔡毅然闖進了芸芸搶走了那棵樹……那是我們的樹,是你讓別人有機可乘,讓我不得不放手。”

那不僅僅是一棵價值不菲的古樹或是一份享用不盡的遺産,那是他顧雨歇和盧正所有故事的起點,是他們之所以相愛的原因。

盧正終于明白,顧雨歇早就想通了事情的始末,只是那時的芸芸已經無路可退,他也不願意消磨他們之間的感情去和蔡毅然之流博弈,所以才簽下了那個字。

盧正的心疼得絞肉一般,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顧雨歇重新按在牆上,俯身吻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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