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個吻沒有過往任何一次的甜膩或慌亂,唇齒撕咬撞擊間,像是這兩年來彼此無聲的角力,愛不得恨不得,見不得也怨不得。

那年在花田樹下萌芽的愛戀,小白樓裏暗啞的嘶吼,荷塘裏翻騰的熱浪,連帶着開過的花,落過的葉和錯過的日月一起,都蹉跎得面目全非,唯有擁抱親吻時的溫度是熟悉的,盧正将顧雨歇的雙手別在腰後的習慣是熟悉的,彼此胸膛緊貼時心跳的頻率是熟悉的。

都以為對方出息了,其實誰也沒有變。

芸芸花園裏長夜如水,釋氧植物暗戳戳調節着空氣裏暧昧的濕度,時間一幀一幀走過,不知要翻山越嶺多久,才能将那些支離破碎的歲月重新拼合

盧正從意猶未盡的親密中緩過神,松開顧雨歇,揉了揉他濕漉漉的嘴唇,半帶撒嬌地問他:“你也懲罰了我兩年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什麽機會?”顧雨歇問。

“讓我在芸芸吃軟飯的機會……別讓我把股權還回來了行嗎?”

“你還想繼續在芸芸吃軟飯?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待在芸芸,”顧雨歇一把推開他,擡手就随便朝辦公室那堆植物裏一指,“這棵是什麽?”

盧正轉頭一看,是一棵毛絨絨的絮狀植物,他十足把握說道:“這我認識,春來老吹着玩兒的蒲公英啊!”

顧雨歇冷笑:“這是黃栌花!”

盧正:“………………”

“那這個呢?”顧雨歇又随手一指。

盧正一拍大腿:“哦!原來這才是蒲公英!”

“這是翠珠!!!!”

盧正咬牙:“這他媽怎麽都長一個德性!”

“最後一次機會!”顧雨歇指着一簇純白傘形花序的植物問道,“這個!提醒你,這不是蒲公英。”

盧正艱難吞下口水,搜腸刮肚吐出一句話:“這麽漂亮的……難道是,蒲母英???”

“………”顧雨歇額角頂成了‘井’字,“這是蕾絲花!我看盧會計業務不精,還是先在財務部實習完再想着來管理層篡權奪位吧!”

“能不能別提這茬!”盧正被可惡的蒲公英三連殺,氣得拔腿就走,嘴裏嘟嘟囔囔道,“你一回來就要給自己找其他財務,這特麽跟給我頭上戴綠帽有什麽區別!!!!”

顧雨歇見他要走,忽而想起什麽事,起身跟在盧正身後一把抓住他拽了過來,挺秀的鼻尖在他唇角處聞了聞。

剛剛倆人唇齒深入交流了一番,顧雨歇明明嘗出盧正口腔裏有股若有若無的熟悉酒香味,可距離這麽近竟然也沒聞出什麽來。

他一陣嘀咕:“你今天明明沒喝酒啊……”

“我吃了熟醉蝦!”盧正湊過頭問他,“我記得你今晚壓根沒看我啊,你是怎麽知道我沒喝酒的?”

顧雨歇乜了盧正一眼,奪過他手裏的車鑰匙:“沾了酒你別開車了,我送你。”

說完他趿拉着夾腳拖就自顧自走了出去,盧正一陣樂,這理由找的真是欲蓋彌彰。

盧正的家和郁桂馥在同一個小區,老郁住高層,盧正住在別墅區,顧雨歇順着路老遠就看到他家院子圍牆處露出幾棵紫丁香的樹冠。

二人從地庫走上進戶通道,盧正按下指紋鎖,回頭不懷好意沖顧雨歇笑笑:“我懷疑你是為了看看我這兩年有沒有藏別的男人才跟我回來的。”

顧雨歇二話不說轉頭就走。

“哎別別別,你這人怎麽還開不起玩笑了。”盧正摟住顧雨歇的肩膀往屋裏拽,“你說你都吃過那麽大的虧了,怎麽還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

屋裏的燈是智能感應的,二人剛踏進玄關就一路敞亮,将盧正的家照了個徹底,盧正沖顧雨歇揚了揚眉毛,意思是,的确沒任何別的人。

顧雨歇拍了拍盧正搭在他肩頭的手,讓他松開:“我提醒你,咱倆已經分開了。”

盧正嚷嚷道:“誰同意的?明明就是不告而別,無疾而終!”

顧雨歇淡淡回到:“不告而別也是別,無疾而終也是終。”

盧正忽而詞窮,沒有證書保護的感情脆弱就脆弱在分手時一個人就可以說了算,海枯石爛的誓言尚且只能算助個興,沒什麽實質性的約束力,更何況他們之間連這些都沒有,午夜夢回還要被那些無間親密和信誓旦旦燙個腸穿肚爛。

當初有多幸福,回頭看就有多痛苦,想起這,盧正忽而一陣心酸,垂頭往屋裏走去。

盧正的家和老郁家一樣都是精英式性冷極簡風,放眼望去就是黑白灰的輕奢裝飾,幹淨整潔,卻也沒什麽人味兒。

盧正從廚房探出頭,問:“喝一杯?”

顧雨歇:“不了,我不想為了讓你不酒駕而把自己酒駕搭進去,就白水吧。”

“那好吧。”盧正有些失望地縮回廚房門裏,心裏那點“今晚能留下他”的火種被一杯白水澆了個透。

顧雨歇在客廳的皮沙發上坐了會兒,環顧四周,除了正對沙發那一面極具設計感的書櫃看上去頗有觀賞性,其他的實在沒什麽好琢磨的,顧雨歇忽然想起剛剛看到的那棵紫丁香,扭頭望了一眼,落地玻璃外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他便緩緩踱步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盧正剛踏出廚房門,看到顧雨歇站在院子與客廳的連接處,倏地心裏一緊,喊道:“雨歇,過來坐。”

顧雨歇被他喊住時,一只腳還懸在門檻處,他轉頭看向盧正的同時,那只腳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後落了地。

感應院燈驟然開啓,剛剛從屋內望去一片漆黑的院子霎時間恍如白晝。

顧雨歇回過頭看向屋外,一剎那間,心沉似鐵。

盧正那一百多平米的院子,被他塞滿了各式各樣高高低低的植物,滿得連那條行路的小徑都快被遮蓋住。

顧雨歇瞠目結舌,腳步被什麽無形的引力牽着似的沿着人字鋪的紅磚路往院子深處走去……

暗紅楓樹,天藍色繡球,粉白色茉莉,紫色鳶尾,然後便是看不盡的紫丁香、栀子花、大麗菊、芍藥、虞美人、鳳仙花、大花萱草還有數不清的月季品種,每樣不多,就幾棵,如果顧雨歇沒有認錯,全部都是從芸芸遷來的,因為每一棵的泥裏都插着一塊小木簽,上面的名字都是春來當時給他們起的。

院子深處那口方形池子裏是一片青綠色荷葉,旁邊的木牌寫着“并弟”,那盆剛開出今年第一批小花的金桔邊标注的是“勿動”,“藍霸霸”自然還是“藍霸霸”。

顧雨歇只覺臉上是麻木的,直到盧正從身後抱住他時,他的一滴眼淚砸在了盧正的手腕處,他才知道自己眼睛潮了。

“你為什麽……”顧雨歇聲息顫抖,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為什麽把他們種在這裏……”

盧正還和以前一樣,從身後抱住他時,喜歡像大馬猴似的把整個身子壓在顧雨歇身上,好像從人到心都有了依靠和歸屬。

他擦了擦顧雨歇眼角的淚痕:“搬家以後,我把小白樓裏你的房間收拾得和以前一模一樣,我在裏面住了幾個月,可你沒有回來過。”盧正的嘴唇貼在顧雨歇的側頸處,沉聲說道,“後來我就回家了,每次想你睡不着,就去芸芸遷一棵樹或一株花回來,我手笨,一棵都要種一晚上,這樣日子就會好熬一點。”

顧雨歇想起剛剛在工作室裏對盧正“業務”的嘲諷,忽然心如刀絞。

那些漆黑的夜晚,盧正撬開原本昂貴的地鋪,鋪上野草抑制地膜,親手用綠籬将院子合圍,把自己困在這一方天地裏,然後在失眠的深夜将一棵一棵思念的種苗埋下。

他連它們的名字都要靠木牌标簽來分辨,甚至分不清營養液和除蟲劑,播種移栽的方法都十分稚拙,有時候甚至形式大于實質,常常要為用哪種漂亮的角度種下去而糾結半宿,不合時宜的摘花掐果倒是幹得一流。

可他那雙手終于能感受着顧雨歇曾經的傷口,深深地埋進土裏浸入水裏,與根莖葉經脈相連,等他們來年發芽。

盧正揮汗如雨的那些孤獨的夜裏,只靠着一個信念過下去:也許等花都開了,顧雨歇就會回來了。

盧正攬着顧雨歇的腰,将他調轉方向,趴在他肩頭指着院子裏一只做舊的古銅燈罩,說:“這是那天我在船上對你念那首詩時,開在我們船邊的那株荷花,我把枯葉摘下來去找人照這模樣打了個枯荷燈罩。”

顧雨歇笑笑:“這麽精确嗎?你确定是那株?”

“我确定,這盞燈叫‘正聽雨聲’。”

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潇潇打葉聲。

顧雨歇深深吸了口氣,吐出時渾身控制不住地輕輕一顫。

盧正繼續在身後撥動他的肩膀:“看那棵,還記得嗎?”

顧雨歇:“是我送你的那顆種子嗎?”

盧正點點頭,尖下巴戳得顧雨歇肩窩狠疼,他性感的低嗓在顧雨歇耳邊道:“那棵樹我查過了,叫銀葉金合歡,也叫相思樹,你走的時候它才那麽點兒,”盧正張開手指比劃,而後單手抱住顧雨歇的肩膀,說:“現在都到你這兒了。”

顧雨歇沒說話,臉上的表情總平靜清冷,讓人琢磨不透。從盧正的角度看過去,他的睫毛又長又密,卻平整得十分直白,整整齊齊鋪在眼睛上,将那一絲一縷的神色壓得密不透風。

盧正心一橫,只想把那“密不透風”砸個“波瀾起伏”,于是将嘴唇貼在他額角處,說:”雨歇,還有一棵。”

顧雨歇轉頭尋了一圈,問:“是什麽?”

盧正從 “人形毛毯”的狀态站直起來,仿佛一生都從未如此深情溫柔過,對顧雨歇說了幾個字:

“那棵木蘭,開花了。”

“你說什麽?!”顧雨歇只覺霎時間腦袋嗡嗡作響,不可置信望向盧正。

在和風細雨的一個個日子裏,這棵“始作俑者”不知發了什麽善念,終于在盧正和韓奕請來的林木專家共同努力下,在一個星期前開出了沉寂這麽多年來的第一朵花。

盧正使壞,叮囑韓奕先別告訴顧雨歇,至于那棵樹是不是因為遷離了那片“傷心地”而重新迸發出了什麽詭異的生命力,韓奕也沒給得出什麽精準的科學依據,只能說,盧老爺子的老宅風水好,玄學奇跡般戰勝了科學一次。

盧正點點頭:“樹在我老家,你要去看一看嗎?”

顧雨歇只覺剛剛幹了的眼睛又被刺痛了,逃避般搖了搖頭,而後很快又迫切地點了點頭,愣是說不出“要還是不要”來。

那棵木蘭仿佛是個敏感的禁忌,讓顧雨歇起了應激反應,可盧正就這樣輕而易舉戳破了他們之間的忌諱,像是存心要挖肉刮骨把淤血清個幹淨。

“是很淺的桃粉色,大概這麽大,”盧正用手比劃大小,問顧雨歇,“發育得還不錯,和你記憶裏的一樣嗎?”

盧正像是在讨論一個顧雨歇離開後留在盧正那兒的遺腹子,迫不及待想要證明給顧雨歇看,它之所以茁壯成長,是因為還有愛。

那些曾經付出的汗水和辛勞總也不是萬能的,眼巴巴盼着一個什麽樣的答案,老天卻偏偏不給,但這世界有自己的旋轉規律,該轉到手裏的時候,一分一秒都不會差。

盧正仿佛料到了顧雨歇的抗拒和猶豫,他轉頭回了客廳,在顧雨歇擱在茶幾上的那堆手機卡包鑰匙包裏翻了一遍沒找到要找的東西,然後篤定地回到院子裏,毫不客氣伸出手,從顧雨歇的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拿到他面前。

顧雨歇神色慌亂伸手去抓:“你!”

盧正一縮手,拿着卡片舉在二人眼前,沉聲問他:“顧雨歇,你說話還算話嗎?”

顧雨歇牙根緊咬閉口不語,只覺得有一絲羞恥。

他把盧正從自己身邊撇得幹幹淨淨,卻每時每刻帶着那張屬于他們的卡片,仿佛守着一份隐匿的承諾,既想它實現,又希望這一切都沒發生過。

可最終他還是芸芸衆生裏那個被命運擺布的當事人,不比誰精明,也不比誰通透,連裝模作樣都做不到,任嘴裏說着“不要不要”,還是把心愛的人捧在手心裏,随随便便就原諒他所有的壞和錯。

“盧正……”顧雨歇聲如蚊吶叫他的名字,盧正的熱血一瞬間就往腦門沖。

以前在床上,顧雨歇大多數時候都克制縱容也從不多話,激動了或是舒服了,都會從嗓子裏擠出盧正的名字,聲音變了調,夾雜着親密時互相撞擊的顫音和溫度,這種時刻讓盧正興奮不已。

可今天這一聲,是無助的,還帶着一份無能為力的哀傷,仿佛白天那個面試盧會計的顧總被盧正一個動作或是一句話就能輕易拆穿,脆弱得不像話。

顧雨歇這兩年在國外,醒來時總習慣性地要去摸胸口那顆毛茸茸的腦袋,身體的記憶尚未消失,那顆被怨恨牽着鼻子走的心早就歸了位。

他還是愛着盧正,從沒變過,所有的軟肋都雙手奉上,無處可躲。

盧正将卡片簽字的那一面朝向顧雨歇,繼續咄咄逼人地問他:“你還記得這上面的話嗎?”

乳白色的卡片仍舊帶着似有似無的香味,上面是盧正當年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旁邊是顧雨歇的簽名,白紙黑字一點沒有褪色,比當年那份決裂的合同上簽的名字還要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待木蘭花開,顧雨歇就答應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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