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終章)
三天後。
顧雨歇的轎跑繞着環湖大道一路飛馳,湖邊猛烈的暖風直朝車裏灌,發出鼓鼓噪音。
“阿~~~嚏!”
老郁坐在副駕,被空調出風口和窗口的冷熱風交替吹得打了個噴嚏。
顧雨歇一路眉心緊壓神色凝重開着車,一直沒留意到身邊瑟瑟發抖的那位,這聲噴嚏終于讓他回了神,把車窗關了起來。
老郁揉了揉鼻子:“那什麽,你也別太緊張了,盧正今天就能結束調查回來,說明沒什麽大問題。蔡紹元在那事兒上雖然的确有過失,但是舉報的人顯然是拿了假證據虛張聲勢,否則這幫人不會這麽快就全須全尾地出來。只是啊……盧正可能還是要付出點代價,就看上面怎麽定性這事兒了。不過你也別太擔心,這家夥底子和實力都雄厚,緩一陣就好了。”
三天來,穎東區乃至整個穎城因為蔡紹元被調查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不過這事兒到最後頗有點兒“雷聲大雨點小”的意思,穎東高新集團脫胎于穎城國資委,人物和資産關系盤根錯節到能塞滿半個檔案館了,投資案的決策涉及多方利益,難免一碗水端不平水,蔡紹元和劉剛稍加疏忽就成了衆矢之的。
說到底,蔡紹元的行事風格雖然劍走偏鋒,偶爾愛搞擦邊球,但原則性問題上倒是從不馬虎,不然也不會找盧正調查标的企業。這次他被從頭到尾查個底兒掉都沒查出什麽大問題來,可見還是有“鴻鹄之志”珍惜羽毛的主兒。
雖然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是清白的,但蔡紹元多少還是利用個人影響力讓劉剛在程序上順利跳過了一些規定步驟,處罰是免不了的。
從專業角度看,盧正光明坦蕩沒有做任何手腳,但依郁桂馥的判斷,“正馥”恐怕還是會因為這事遭到一些牽連——無非左手名譽右手錢,離不開這兩樁俗事。
不過這些都不是顧雨歇在意的,他一腳油門又加了速,直奔湖邊山林裏那個偏僻酒店。
二人在調查組指定的酒店門口等了一個多小時,老郁接了電話,轉頭對顧雨歇道:“馬上出來了,我先去和律師見個面。”
顧雨歇跟石化了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大門口,木然點了點頭。說是馬上出來,可這十幾分鐘等得幾乎耗盡他前半生修煉出的全部耐心。
就在顧雨歇急得想上前向保安詢問時,盧正終于從酒店大門裏一搖一晃走了出來,他手裏松松垮垮提着一件黑西服,身上穿着離開時的襯衣還打着領帶,雖然全身都皺巴巴的,但幸虧理了板寸,幾天沒洗頭也還顯得利落精神,騷包帥氣的臉照舊迷人。
不過顧雨歇從來也不會被他嬉皮笑臉的外表迷惑,剛看到盧正的第一眼,他心裏就像被根燒紅了的細針狠狠刺了個透。盧正面皮上維持的那份神情自若騙騙別人也就算了,但顧雨歇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是他剛剛背地裏做了一番功夫強裝的,任誰經受這一番三天三夜不間斷徹頭徹尾的調查都不可能帶着細膩紅潤有光澤的一臉健康無恙出來。
顧雨歇倚靠在車門邊,眼神緊緊追着盧正。盧正緩緩走過來,什麽也沒說就單手緊緊環抱住他,而後擡起顧雨歇的下巴在衆目睽睽之下給了個帶有“報平安”意味的深吻,全然不顧身後一排保安們瞪着眼珠張嘴吐舌。
盧正下巴上長出來的胡茬邋邋遢遢的,但蹭着顧雨歇臉頰的瞬間就很舒服踏實,渾身隐藏着的憔悴落魄不知不覺就在他懷裏自動煙消雲散了。
顧雨歇拍了拍他的後背:“走,回家。”
一路上顧雨歇都沒怎麽說話,就聽盧正滔滔不絕把這兩天發生的事一人分飾多角地表演得惟妙惟肖,卻也沒逗笑他,搞得盧正心裏很是不安。
顧雨歇沒征求盧正的意見,自顧自将車開回了新芸芸,停在小白樓下。
兩人和六爺打了招呼後就上了樓,盧正剛踏進房門就抱怨道:“你怎麽回這兒了,我還想先回家洗個……唔唔!!!!”
猝不及防的,顧雨歇甩上門,一回身就将盧正一推摁在牆上吻了上去。
這還是顧雨歇頭一次這麽主動地“騷擾”盧正,盧正反而有些意外,一顆心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七上八下的,身心極度不協調地呆愣着任由顧雨歇親吻。
“寶貝……你……”盧正好不容易理智歸位,剛費勁從喉嚨裏磨了幾個字,又被顧雨歇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
“不要說話。”顧雨歇牽住盧正的領帶奮力一拽,将他從牆上拖了下來,倆人一起滾到了沙發上。
盧正也是很久沒這麽任人擺布了,他耐着性子嘗夠了被動的滋味,忽而發力将顧雨歇的雙手反扣在身後,一翻身将他壓在了身下。
顧雨歇喘得厲害,力氣也不及盧正大,剛剛的挑釁實在是“自取其辱”,這會兒只得被盧正死死鉗制着,他無力地望向居高臨下的盧正,眼睛裏是說不完的話,可到了嘴邊又被那一股股喘息擠壓地銷聲匿跡。
盧正問:“你怎麽了?”
顧雨歇不說話。
“這兩天擔心我了,是嗎?”盧正說,“……是怕我出事?恩?”
顧雨歇将頭轉向一邊,而後點了點,沉默了一會兒終于哽咽道:
“盧正,對不起……”
顧雨歇應該是因為一樁事或一份執念繃緊了好多年了,他曾經覺得那棵被蔡毅然帶走的樹斬斷了他和盧正之間的關系,蔡毅然那通電話裏不明不白的說辭又讓他鬼迷了心竅懷疑盧正并不是真的愛他。顧雨歇那年離開時幾乎兩手空空掏光了一切,于是他看了太多的“自己委屈”,卻忘了問一問盧正在這件事裏被安了個什麽角色。
顧雨歇太過糾結于“被騙”這兩個字,那張錯綜複雜的關系網犧牲了他們剛剛結成果的感情,正是最動人的時刻卻殘忍地戛然而止。
如果不是這樁不怎麽光彩的事被“水落石出”,他恐怕到現在還不知道當年盧正為了“芸芸”承受過什麽。
方才盧正從那扇大門裏身心憔悴地走出來時,顧雨歇負隅頑抗的自尊心瞬間土崩瓦解,後知後覺嘗出了“後悔”兩個字。他雖然看上去在這段感情裏是弱勢的那一個,但他執拗剛烈,說走就走,這一回頭,就用溫柔一刀把盧正捅得苦和痛都說不出了。
那年顧雨歇帶着怨恨,把盧正和兩千多種植物一起丢棄在了芸芸。新的花園,新的小樓,新的人群總會重新回來,時間壓碎了圓鏡,把苦樂順着裂痕分散切割,流逝無蹤影,可直到現在,那個陪六爺一點一滴把新芸芸建起來還給顧雨歇的人,深夜缱绻時還會像個孩子似的求自己別再丢下他。
有的人傷心了會哭會鬧會離家出走,這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傷,有的人卻一言不發繼續嬉皮笑臉,那是因為心碎成了豆腐渣,五髒六腑被氣血吞噬,沒有力氣再哭鬧。
然而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不會哭的……就只能承受痛苦和離別,任世事輪轉,等一份好運,換一個“公平對待”的機會。
顧雨歇恨得把自己舌尖咬破了,在心裏狠狠罵了自己一句混蛋,鼻尖卻湧起一股難捱的酸澀。
盧正垂下頭,發現顧雨歇眼圈通紅,他緊閉雙唇在顧雨歇眼角吻了吻,随後與他額頭相抵,低低的氣音柔密纏綿:“我可能會落魄好一陣子,賺不到錢或是得不到認可,總之,情況會比之前糟糕很多,如果我不夠好,你還愛我嗎?”
顧雨歇擡起手,摸了摸盧正側臉頰的胡渣,前言不搭後語道:“你留胡子還蠻好看的,夠資格靠臉做一個賺不到錢的窮鬼。”
“……”
“盧正,”顧雨歇說,“你比較在意哪個?境遇更糟,還是我會因此不愛你?”
盧少爺身上帶着一股與生俱來的優越感,轉眼被塵世爛泥一抹,也不過是個逃不過天打雷劈的泥菩薩,這些年圍着他轉的蠅營狗茍都将變成世事無常,他只能去做個彈性系數頗大的彈簧,上得了天也入得了地,但他壓根沒放在心上,錦衣玉食還是破衣爛衫都得活下去。
唯有心裏眷戀着的那一點點溫柔,都依賴着顧雨歇。
盧正嘆了口氣:“我想你愛我,這是我唯一憂慮。”
“那我保你一生無憂無慮,”顧雨歇說,“從今以後可以在芸芸吃軟飯了。”
夢想照進現實,盧正偉大崇高的理想終于實現了。
顧雨歇的身上還是那股熟悉的花香爽身粉的味道,盧正光聞着就足以淪陷,他脫衣服的動作大了點,顧雨歇的鼻腔裏發出一聲軟綿綿的哼哼,盧正停下扯領帶的手,決定晚一點再收拾衣冠不整,先收拾人。
于是,盧少爺襯衣西褲穿得一絲不茍地就再次做回了一株“水生植物”。
可見流氓都是穿戴整齊衣冠楚楚來騙人的。
餘晖掃進小白樓,天上的雲浮在窗玻璃上,落成一匹火紅野馬。
沙發上的人影和花樹纏綿,靜滞在時光中的人輕輕一動,便像拂過時間的漣漪恍如隔世。
拖盧少爺的福,屋裏從人到植物、家具和擺設,什麽都沒變,床頭那個不知叫“滑稽”還是“勾稽”的捕夢網也被顧雨歇一寸不挪地挂了回來。
在這個熱搜一分鐘換一輪,豬肉價眨眨眼就上蹿下跳,醒來不知誰又會離開的世界裏,每個人都在分秒必争的暗湧中尋找栖身地和安全感,于是芸芸一方昏暗狹小的“故地”什麽都沒變,才讓人珍惜得舍不得眨眼錯過一秒。
……
五月的盧家老宅埋伏在一片綠蔭榮榮裏,婆娑樹影遮住正午的光芒,風掠過的每一處都在喃喃細語着光陰似箭。
“進來吧,好多年沒住人了,”盧正打開生了鏽的斑駁鐵門,和住在副樓的林叔遠遠打了聲招呼,側身引顧雨歇進去,“也就請林叔一家常來打掃照拂,不然就是個荒宅,瘆人得很。
二人沿着老宅裏的碎石小徑往宅院深處走去,一步一景,再擡頭時,古木蘭就出現在了眼前。
顧雨歇擡頭望時,恰巧一陣風吹過,木蘭枝頭一朵即将凋謝的花朵如碎玉飛散,一片淺淺的桃紅花瓣堕入顧雨歇手裏。
時隔多年,這棵木蘭終于又開了花,酒盞般的花型和淡淡微紅的色澤,姿态和花色與顧雨歇記憶裏的樣子差別不大,微弱的似蓮如蘭之香也與記憶深處的氣味嚴絲合縫地重疊起來。
都說樹挪死,人挪活,古話也有偏頗之處,凡事只要肯悉心照料,總也有萬般生機。
顧雨歇站在樹下拍了幾張照,職業病又犯了起來,他蹲在樹根處仰望枝條和花蕾,一邊研究長勢,一邊将觀察筆記記入手機備忘錄,叮囑盧正道:“現在誰負責養護的?記得提醒他們開花還是有些稀落,在主幹周圍挖溝施肥複壯試試……唉算了,過兩天你再陪我來一次吧,我把長得不好的老枝條削平。”
盧正拍拍顧雨歇讓他別急:“當時把這棵樹從盧澄手裏弄回來也費了老大勁,我跟韓奕他們所裏一個養護員簽了合同,他負責照顧這棵木蘭的時間到今年年底,到時候就把樹遷回芸芸吧,還給你們。”
盧正剛說完就有點後悔自己口沒遮攔,這句“還給你們”顯然還有些挑事兒的性質。
誰知顧雨歇倒是渾不在意,蹲在地上取樣了一些樹根處的泥土,說道:“不用了。”
“什麽?”
顧雨歇站起身收好取樣袋,搭住盧正的肩拍了拍褲腿:“我說,不用遷回芸芸了。”
“你……你生氣了?”盧正惴惴不安扶住他。
“生什麽氣,我有這麽喜怒無常嗎?”顧雨歇道,“這棵老樹經不起折騰,既然回到這裏它能生得枝繁葉茂繁花似錦的,就不要挪動了,反正我聽說這棵樹也是從你家當嫁妝出身的,繼續當吧,就……就當是我給你的了。”
這棵樹曾經當過盧正的奶奶和顧雨歇母親的嫁妝,兜兜轉轉大半個世紀,作孽的緣分又讓它成了……
“等等!”盧正一把抓住顧雨歇剛想收回去的手,激動到語無倫次,“你,你是說……把它當嫁妝送到我家了?”
“什麽嫁妝,聘禮!我娶你過門的聘禮,行嗎?”顧雨歇推了推他,“走吧,回去了。”
“你等等,”盧正追了上去,從後面摟上顧雨歇,“掰扯掰扯清楚,到底是聘禮還是嫁妝?!”
“你好煩!”顧雨歇感覺自己身上的“承重牆”快被盧正壓塌了,立馬轉移話題,問他:“你有沒有想過你爺爺幹嘛要把遺産只留給你一個人?”
盧正撓撓頭:“倒是一直沒想明白,老爺子大概是覺得一個人走了寂寞得很,非得我們小輩為了他打得頭破血流才算熱鬧了。”
“哦……”顧雨歇說,“你跟盧澄以前都不聯系?”
“我們兩家各過各的,幾乎不聯絡,”盧正揉了揉下巴上蓄起來的胡子,琢磨道,“不過自從我們和平解決了遺産問題,倒是聯絡得勤了,我爸還說等今年過年的時候找個時間跟他們一家吃個飯來着,嗐,反正如果老爺子把遺産留給盧澄的話,我是不會去争一分錢的,也就他小氣……”
古木蘭在靜谧幽深的老宅深處亭亭而立,在姹紫嫣紅的世界裏延續數百年的孤獨沉默,守着烈日灼心,也經得萬千風雨。
半個月後。
新芸芸花園成了一部名導電影的外景取景地,裏裏外外圍得水洩不通,烏泱泱的人頭就快比漫山遍野的花苞還多。
攝影師趁着演員休息,正用相機掃拍花園環境。
長焦鏡頭随着搖曳的燦爛花枝一路跟随,越過連綿不絕的碧綠草坡和成片的黃色百合,在淺淺的朝陽裏,鏡頭忽然捕捉到穿着白襯衣的花園主人牽着一雙手在花田間散步,後面跟着步履蹒跚的老黃狗。他手裏握着一束純白色鈴蘭,忽然像個孩子一樣蹦上了花田邊的路牙去踩水塘,身邊那位同樣穿着白襯衣的英俊先生怕他沾濕了腳,轉身将人抱了起來,仰頭微笑親吻。
快門按下,時間定格,相愛那一刻,繁花似錦春不休,任芸芸世間萬千花開,卻不及為一人心花怒放。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黃金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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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小短文就完結啦,番外随緣吧。
一直在提醒自己,能力不夠努力來湊,一定要一筆一劃把感情寫得踏實一點。
希望在這個魔幻的年份陪你打發一些無聊的平淡時光。
感謝閱讀,祝平安順遂,下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