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和淚
深夜,雨一直下。
卓海明結束了與李傑的通話,知曉若歡的現狀後,感到放心不少。他撫摸着床頭小瑜的照片,方才驚覺已有一個月未曾聽過她的聲音了。一個月前的電話裏她說要準備期末考試,暫時先不聯系,問她考試後會不會回國,她卻并不确定。卓海明握着手機,猶豫着是否要按下那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卻想到這時候她應該還在實驗室裏,還是不要打擾了她了,他想,這麽想着,便漸漸入眠了。
翌日清晨,窗外仍是大雨滂沱。
卓海明穿着厚重的大衣,拿起門後的長柄黑傘,驅車駛向精神病院。
搖擺的雨刷勾畫出精神病院清晰的門牌。卓海明撐開雨傘,關上車門,向醫院大門走去。他接過護士長遞來的檢查報告,笑道:“代我向朱醫生問好。”
護士長笑着點頭。
曲憶濃在另一位護士的攙扶下走來,她一眼便看到了玻璃門後與護士長交談的高大身影,她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只隐約看到兩人的微笑在空氣裏浮動。她的心髒仿佛停止了跳動,只因這近乎虛幻的美妙時刻,承載着她多少個日夜撕心裂肺的期盼,終于随着這場大雨中傾然而至。她幾乎喜極而泣。
護士帶着曲憶濃走出了玻璃大門,門廊外跳動的雨珠撲面而來,落在眉梢,沿着鼻翼滑落,沾濕了嘴角,品出一絲淡淡的香甜。
卓海明告別了護士長,走出玻璃大門,在曲憶濃身邊停下,撐開了沾滿雨珠的黑傘,垂頭向她微笑,說道:“走吧。”
曲憶濃輕輕點頭,擡腳邁入階梯下盛滿雨水的小道上。她緊緊依偎在卓海明的身旁,望着眼前随傘角垂下的雨珠,如夢似幻的感觸徐徐而至。
汽車駛出醫院外栽着柳樹的小徑,投入高樓環繞的另一片城市空間。
曲憶濃靜靜地坐在汽車後座,雙手抱肩,緊攥着方才被雨沾濕的衣角。
卓海明驟然打破了車內的靜默,“你打算去哪兒?”
曲憶濃肩膀微顫,輕輕擡頭,望向卓海明的側臉,低聲道:“我沒有地方去了。”她麻木的聲音并不含有什麽額外的期待,她只是陳述着一個因短暫而劇烈的仇恨暫時忘卻的事實,“我不是本地人,剛剛到金西來。”
“來投親嗎?”卓海明随口問道。
“是。”曲憶濃點頭。
“找到親人了嗎?”卓海明又問。
“沒有。”曲憶濃又答。
閃爍的紅燈熄滅,卓海明的車子調轉了方向,他把這個并不相熟的女孩帶回了家中。
曲憶濃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的地毯上,她垂頭看着自己在雨地裏沾滿泥濘的鞋子,不敢向廳內白色的地板踏進一步。
卓海明抖落了雨傘上的水珠,将雨傘挂在門後的雜物架上,轉頭對曲憶濃說道:“進來吧。”
躊躇半晌,曲憶濃意識到自己僵硬的站姿的确失禮于人,只好盡力在地毯上将鞋底的雨水踩幹,向前邁出一步,在身前的餐桌前坐下。
卓海明為她倒了一杯開水,笑道:“你不必這麽拘謹。”
曲憶濃擡起頭,兩手緊攥着衣角,低聲說道:“我,我不知道怎樣感謝您,卓醫生。”
卓海明聽罷一笑。
只聽曲憶濃又道:“如果沒有您,我可能永遠都出不來了。”她垂下頭去,“可惜我現在身無分文,不但沒法報答您,還要再打擾您。”
卓海明看見她無措的樣子,安慰道:“其實,我并不清楚你的情況,所以我可能也只能幫你這麽多。”
“我是來金西尋親的,找我……我的表姑,可惜沒有找到。”曲憶濃輕聲道,“那天的舞會,我是陪一個新認識的朋友去的,那個朋友說我要找的表姑可能會參加舞會,沒想到不小心沖撞了一位夫人,還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卓海明猜到這位夫人大概便是何志康的未來岳母,他感到曲憶濃有所保留,但出于禮貌,他自知不該多問,只道:“那你現在有什麽打算呢?”
“我,我還沒想好。”曲憶濃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卓海明想了想,建議道,“如果你覺得在這裏不方便,我可以先幫你找一家旅館,先住幾天,再做打算。”
曲憶濃怔了片刻,微微點頭。
臨時的決定實施起來并不順利,傍晚的旅店都已滿客。
走出街頭最後一家旅館,天色已然昏暗,卓海明提議道:“不如我們走遠點再看看。”
“不用了。”曲憶濃突然說道,她擡頭看向卓海明,“我想來想去,還是想回家。”
卓海明為她突然改變的決定感到驚愕。
曲憶濃笑了笑,道:“我不想再找表姑了,一個在外面這麽久,該回家了。”她頓了頓,解釋道,“我坐今晚的火車,明天早上就到了。”
“那,也好。”卓海明點頭道,他拿出錢包抽出幾張百元紙幣遞給她。
曲憶濃忙連聲拒絕道:“不,不用了,您已經幫我太多次了。”
“拿着吧,沒有錢怎麽回家?”卓海明笑道。
“我,我還有錢。”曲憶濃推開他的手,她的錢似乎還在曾經的夜總會裏,所以這句話說得理不直氣不壯。
“別騙我了。”卓海明笑道,“拿着,就當是最後一次。”
曲憶濃垂下手臂,攥着掌中單薄的紙幣,仿佛餘生都已嵌入這幾張零散的錢幣中,這時它們已有千斤重。“謝謝您。”她用誠摯的目光注視着他的眼睛,“卓醫生,您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人。”
卓海明微微搖頭,笑着說:“你這輩子才剛剛開始呢。”
曲憶濃笑着點頭,“我回家以後,有了錢,一定會還給您的。”
霓虹光影在她的臉上閃爍,她笑着道別,卻沒有告訴他,她這一生早已經結束。沒有希望的人生算不得人生。
燈光交錯的街道上人流匆匆,曲憶濃徘徊在火車站外的便利店門口,不遠處規律而有節奏的報站聲在耳畔掠過,卻未能給以她渴望的指引。
去哪裏呢?去哪裏呢?她不斷地詢問自己,空問着沒有答案的自己。
但這一刻站在金西車站外的不再是魏芳芳了,金西令她成長為曲憶濃,她便也無法再做回魏芳芳去四處流浪。她不甘心,她長途跋涉所追求的絕非這一個多月的囚禁,她沒有被精神病人同化,她仍然清醒,而清醒的代價就是必定再繼續追求曾經的夢想,即使那夢想已然變質,她也不能放棄,只因回頭無路。
深夜裏,曲憶濃一步一步地往與車站相反的方向走去。或許她從來沒有想過離去,只是不願再去打擾卓醫生平靜的生活。她不能再回金城去,也不可能回到珠光,但金西那麽大,總有她的容身之處。此刻的她總歸要好過初到金西的自己,畢竟不是身無分文,也許便不必從夜總會開始了。
這樣想着,曲憶濃便開懷了許多。她笑了笑,仿佛嶄新的生活即将開始。
可惜她沒有足夠的幸運如此輕易地邁向新的生活。世上有幾人能有這樣的幸運呢?
在曲憶濃沉浸在對未來的暢想中時,身上的口袋驟然被身旁的流浪漢撕裂,待她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回身只看見一個黑影飛快地跑遠。她的手伸進存放卓海明給她的錢的口袋,早已空空如也,來不及思考,她擡腿便瘋狂地向那個黑影追去。
曲憶濃一面追,一面喊,無奈深夜不見行人,從明亮的街道到漆黑的小巷,她已精疲力竭,一腳絆倒在巷口倒地的木杆上。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感到尖銳的石子刺入臉頰,疼痛直鑽心底。
她艱難地翻過身來,仰面看着天空閃爍的繁星,在夜幕裏自由地流動,投射在她的眼前,卻除了滿目的嘲笑,什麽也感受不到。
天亮的時候,卓海明已經結束了假期,回到醫院上班。由于短暫的假期并未帶給他足夠的休息,所以他顯得沒什麽精神。
下午去給一位術後病人做例行檢查時,他電梯內遇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正是多日不見的黃鳳珍。
黃鳳珍穿着一件灰色外套,圍着棕黑色的方巾,整張臉藏在方巾後面,只漏出一雙長滿皺紋的眼睛。她提着銀色的飯盒,靜靜地站在電梯一角。
“珍姨。”卓海明上前喚她。
黃鳳珍聞聲回頭,眼裏閃過一絲驚喜,笑道:“小明。”
很快到了一樓,卓海明随黃鳳珍一起走出了電梯。
“珍姨,您身體不舒服嗎?”卓海明看見她手裏的飯盒,又道,“是不是林鵬又……”他知道黃鳳珍有個體弱多病的兒子。
“嗯。”黃鳳珍點點頭,低聲說道,“前段日子又發病了,家門口的醫院不收,非讓轉到大醫院來。”
“現在怎麽樣?”卓海明問道。
“醫生說……要做手術。”黃鳳珍答道。
卓海明從她憂傷的眼睛裏看出了她的心情,這些日子她的頭發已白了大半,皺紋亦加深不少。
“這種病是得先做手術。”卓海明說。
黃鳳珍點頭,眼眶已開始泛紅,她道:“以前我總害怕自己先死,怕我死了沒人照顧小鵬,可現在人老了又怕小鵬先走,他走了沒人給我送終……”
卓海明嘆了口氣,安慰道:“您先別想那麽多,小鵬不會有事的,您也不會。”
黃鳳珍搖搖頭,“不是我不想,昨兒個我去問中介,想把房子賣了,結果他們說我那房子太舊了,地方也不好,賣不了幾個錢……”
卓海明忙道:“您賣了房子住哪兒啊?”
黃鳳珍含着淚道:“我就是睡大街,也不能不管小鵬。”
卓海明思索片刻,道:“我跟爸爸說,讓他先借您點錢。”
“別,你可千萬別去找飛哥。”黃鳳珍急道。
卓海明似乎明白了什麽,問道:“是不是爸爸不同意?是爸爸,還是萍姨?”
“哎,不是,都不是……”黃鳳珍嘆道,“這麽多年,飛哥對我,對小鵬真的很好了……”
卓海明接道,“我知道,珍姨,您放心讓小鵬做手術,錢我來出。”
他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着實吓壞了黃鳳珍,她急聲道:“這可不行!小明,你剛出來掙錢,還要自己供房,哪裏有……”
“您可別小看了我,我已經工作好幾年了,總會有些積蓄。”卓海明道,“您這跑來跑去,又得照顧小鵬,一定累壞了。等手術日子定下來,您就別管別的事,安心陪着小鵬就行了。”
黃鳳珍捂着嘴點頭,一時間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由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良久,她才哽咽着說:“小明,我一定還你,我一定還你……”
卓海明笑道:“這是以後的事,現在最重要的是趕緊去找醫生把手術定下來,別再拖了。”他明白黃鳳珍的心情,也從心底把她當作親人,自然把林鵬的事當作自己的事。他并不期望這位年邁的婦人将來能夠還給他這筆巨額的手術費用,他向來對財富不大看重,沒有金錢概念,或許是他從小家境殷實,長大後又一路從獎學金拿到高額工資,從來沒有嘗過貧窮的滋味,常有朋友向他借錢後跑路,他也沒多說些什麽。小瑜曾為此罵過他幾回,他也只是說就當買了個教訓。教訓多了,身邊的假朋友少了,真朋友便更顯可貴了。
傍晚,卓海明接到黃鳳珍的電話,得知林鵬的手術排在了下周五,他問了林鵬主治醫生的名字,然後安慰黃鳳珍放心,手術費他會代付。
晚上多開了個緊急會議,商議一位術後病情突然惡化的患者的治療方案,決定明日安排新的手術,仍是由卓海明主刀。
卓海明驅車到家時,已經接近十點鐘了。他把車停在停車場後,到臨街的小店裏吃了一碗面。想起明日的手術,更覺疲累,只想今晚早些睡覺,明日能精力充沛迎接這場大戰。
飯後,他沿着昏暗的路燈往公寓樓走去。街角處,紅白色的矮牆邊坐着一個瘦小的身影,搖曳的燈光下映出她膝蓋處撕裂的褲子後殷紅的傷口。
卓海明緩緩蹲下身子,終于看清了她的眉眼,他驚喜而又疑惑地說道:“是你?你還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