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堆砌的謊言
三年後。金西有了許多大大小小的變化,卓浩文成為地産界最年輕有為的商人,程岚也将橙光珠寶發揚光大,并開發了多個奢侈品行業的業務,與丈夫何志康合作無間,成為最默契的夫妻和工作搭檔,程浩勇對女兒和女婿愈發滿意。李傑遠走國外,杳無音訊。卓海明經營着西山新區的私人診所,過着隐秘平靜的生活。
但是這一切悲痛過後的安谧,對曲憶濃來說都是嶄新與不可知的。金西的城市面貌并無太多的改變,仍然是她記憶中繁華喧鬧的樣子,無數年輕人游走在這一片浮華中,獨自吞咽着浮華背後的落寞。
重回金西的曲憶濃,剛剛參加了在韓國舉辦的國際電影節,成為新加坡近三年在亞洲最為矚目的明星。她憑借去年參演的合拍電影《霧知花》在韓國電影節上獲得最佳女演員的獎項,趁着熱度,她的經紀公司籌劃着為她打開中國市場,為她接拍了在金西拍攝的都市題材電影《三個太陽》。媒體報道曲憶濃時,常常提起她三年前在新加坡出道,本是個小有名氣的歌手,一年前轉戰電影,一舉拿下影後,真正彰顯出她在表演方面的天賦。
曲憶濃這個名字,對于金西來說,很大程度上是陌生的。除了金城的前經理連逸飛和幾個客人外,幾乎沒人知道這個名字。但世事變遷,連逸飛早已離開金城,不知去向,夜總會客流混雜,更難覓去處。而湘城偶遇的譚若儀,也早已息影,嫁給了一個香港富商,很久沒再踏足內陸。至于五年前無果的謀殺案,早已在警局的卷宗裏被灰塵掩埋,世間本無利益相關者,故而無人會再提起。這遠別的五年,足以沖淡曾經潛伏的危機。
曲憶濃回到金西,要見的第一個人,自然是湯正晖。在曲憶濃去新加坡的前兩年,湯正晖常親自去新加坡的公司處理業務,待公司站穩腳跟後,湯正晖便漸漸減少了去往新加坡的頻次,留在金西發展他的老本行。曲憶濃此次回國之前,已有近三年未曾見過湯正晖,兩人僅保持手機聯絡。
曲憶濃有一種預感,她知道湯正晖遲早會對她失去興趣,而與這相伴随的危機,則是湯正晖會發現她的秘密。她為此一直謹小慎微,絞盡腦汁地在湯正晖面前塑造着一個虛假但必須令他相信是真實的形象。
在一個酒會上,曲憶濃見到了湯正晖。她陪同導演坐在酒會的一角,遠遠望着湯正晖與合作夥伴們在觥籌交錯中談笑風生。
剛剛與湯正晖碰過杯的是一位成功且美麗的女士,她微笑着,飲下了半杯香槟。在看清她五官後的一刻,曲憶濃調轉腳步邁向了另一側的自助餐區,她拿起小碟,背過身去,夾起了一小塊蛋糕。
正在與湯正晖交談的女人是程岚,今日以前,曲憶濃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在程家主辦的珠寶舞會上,一次是在精神病院。她相信程岚還記得她,并且樂于探索她身上的秘密。因此,她不能讓程岚看見她。
食不知味地嚼着一塊蛋糕,曲憶濃悄悄回過頭去,只見程岚結束了與湯正晖的交談,挽着一名男子往大廳的另一方走去。手指的婚戒證明了他們的關系,而那個男人的臉,也讓曲憶濃在心中證實了一件事:是方巧珍聯合女婿何志康把她送進了精神病院。她在精神病院醒來時,便已懷疑是方巧珍将她送來,尤其是見過程岚以後,這個懷疑便在她心中成為了事實。雖早知方巧珍是主謀,但她并不知方巧珍聯合了哪一位醫生,直到今天見到程岚的丈夫,這張臉與精神病院的告示欄裏何志康醫生的照片重合,她終于能理清這來龍去脈。
曲憶濃曾對方巧珍充滿仇恨,而時光也并未将這份仇恨沖淡,她曾經有多愛她,如今便有多恨她。曲憶濃望着何志康夫婦走入舞池的背影,忍不住咬住了下唇,方巧珍正是為了程岚——她名義上的女兒,為了她美滿的家庭,而徹底抛棄了她真正的女兒。她不怪她曾經棄她而去,畢竟沒有哪個女人能夠忍受她父親那樣的丈夫;她也不怪她離開後再婚,畢竟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她只是怪她為了維護新的家庭而将她送進精神病院,她不承認她們之間的血緣關系,甚至為了撇清這份關系将“精神分裂”的帽子扣在她的身上,以此來欺騙她現在的女兒和丈夫。每每想到從樓梯摔下去昏迷前看到方巧珍的眼神,曲憶濃便按奈不住心底的恨意,她堅信她永遠不會原諒方巧珍,從那一刻起,方巧珍便不再是她的母親。方巧珍曾毫不猶豫地抛棄了她,她如今也要果斷地舍棄她,只有這樣,曲憶濃才能順利地活下去。
“曲小姐,跳個舞吧?”
塑料叉子含在嘴裏,湯正晖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曲憶濃險些咬到了舌頭。她将叉子放在一次性盤子裏一同丢掉,回頭笑道:“好啊。”
步入舞池,音樂響起。曲憶濃的目光從程岚與何志康二人的身上收回,她望着湯正晖,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你剛才在看誰呢?”湯正晖問。
“沒看什麽。”曲憶濃說。
“你一定是看到了誰,不想見的人。”湯正晖笑道,“否則,為什麽明明已經看到我,反而要走開呢?”
“我是看到你和別人說話,不好打擾。”曲憶濃解釋道。
“不說實話?”湯正晖顯然不信。
曲憶濃嘴角輕挑,笑道:“真要我說實話?”
“嗯。”湯正晖點頭。
“因為,因為我生氣了。”曲憶濃撇了撇嘴,說道,“你和漂亮小姐聊得正開心,我走過去,豈不是自讨沒趣?”
“你可真會找理由!”湯正晖道,“你看見的那個漂亮小姐,可是已婚人士啊!”
“已婚人士又怎麽樣?”曲憶濃反問道,“你不也是已婚人士”
湯正晖并未因這句話而感到尴尬,反倒笑着糾正道:“我不一樣,我已經分居了。”
“分居又不是離婚。”曲憶濃接道。
“你希望我離婚嗎?”湯正晖笑着問。
曲憶濃看着他的皺紋,笑道:“我有資格這樣想嗎?”
“你要是敢,就有資格。”湯正晖看着曲憶濃,說道。
“好,那我希望你離婚。”曲憶濃說道。她目不轉睛地望着湯正晖,鄭重道,“五年前,我就說過,我從第一眼見到你時,就愛上了你。這份愛,到今天,也沒有改變。”
舞曲結束,曲憶濃趁着燈光轉換的一瞬,在湯正晖的下巴上輕輕一吻。
舞池的另一側,程岚早已放開了何志康的手,她坐在角落裏,意興闌珊地飲着杯中的殘酒。
何志康端來了一盤水果,放在程岚的面前,坐下道:“別喝太多,吃點水果吧。”
程岚放下酒杯,笑道:“你要是覺得無聊,可以先走。”
“我又沒地方去。”何志康道,“而且,我也不覺得無聊。”
程岚微微點頭,又道:“我跟爸媽說十一想出國旅游,麻煩你……”
“還有我嗎?”何志康問。
“真不好意思。”程岚略帶歉意地說道,“本來我是打算一個人去的,可是我爸突然問起,我怕他多問,只好當着他的面買了兩張票。”
“兩張票,不一定是我啊?”何志康打趣地說道。
“要是你不介意,方便地話,我們可以一起。”程岚說。
“不必了。”何志康笑道,“Jenny去了上海以後,我還沒去看過她,正好趁這個假期出去散散心。”
“也好。”程岚說,“祝我們假期各自愉快。”
兩人同時舉杯,慶祝此刻難得的默契。
酒會接近尾聲,從洗手間走出來的曲憶濃不巧地遇見了她最不想見的人。
洗手池的水流細細地穿過指間,白色的燈光下,曲憶濃的手臂變得僵硬。
身旁的程岚從容地關上了水龍頭,笑道:“我剛才就看見你了。”
曲憶濃一怔,首先意識到程岚所謂的“剛才”是指在與湯正晖說話的時候,而當她透過鏡子看見滿眼笑意的程岚,才突然明白那個“剛才”不是程岚與湯正晖說話自己避開之時,而是自己與湯正晖共舞之時。
果然,程岚下一句話便證實了她的猜測,“大明星,現在有了靠山,怎麽還不敢見人呢?”
曲憶濃直起身來,鎮定了心緒,轉身面向程岚,笑道:“這位小姐,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我們見過嗎?”
“見過。”程岚道,“曲小姐這麽紅,我當然去看過你的電影。”
曲憶濃笑道:“那多謝您的支持了。”
“畢竟是老朋友了,當然要支持。”程岚并沒有打算放過她,旋即笑了笑,接道,“小姐改了名字,運勢一直不錯。如今功成名就,也不該忘了老朋友吧。”
“這位小姐一定是認錯人了,我從沒有改過名字。”曲憶濃看着程岚,溫柔的目光裏帶着一絲堅定,道,“我是土生土長的新加坡人,這次是第一次來到中國,來到金西,所以從前不可能與小姐見過面。您說的那位老朋友,想必與我有幾分像,您才會認錯。”
“新加坡人?土生土長?”程岚笑着打量着他,眼神飄向別處,點頭道,“我明白了,那就是我認錯人了。”她笑着走出了洗手間。
曲憶濃知道事情不會就此結束。在她挽着湯正晖的手出門時,正看見程岚與何志康迎面走來。
何志康看見曲憶濃後便覺得步履沉重,但程岚一早便料到他的心情,強拉着他向湯正晖和曲憶濃走去。
程岚在湯正晖面前站定,望着曲憶濃說道:“真想不到原來曲小姐是湯老板公司的藝人。”她轉眼看向湯正晖,笑道,“湯總,我們曾經談過要找一位您公司的藝人來給我們橙光拍廣告,我覺得曲小姐就特別合适。”
曲憶濃望着湯正晖,等待着他的回複。
湯正晖對程岚與曲憶濃兩人之間的微妙關系自然有所察覺,但程岚既然當衆提出,他亦不好否決,只好笑道:“當然,程小姐的眼光一向精準。”
“多謝湯老板。”程岚笑道,“曲小姐,您說可以嗎?”
湯正晖一面點頭,一面對曲憶濃說道:“難得程小姐盛情邀請,憶濃,這可是你的榮幸啊!”
“對。”曲憶濃點頭笑道,“是我的榮幸,多謝程小姐。”
何志康望向曲憶濃,三人的目光交彙,各有一番心事。奇妙的感觸在靜谧的氣氛裏暗湧。
送走了程岚,曲憶濃上了湯正晖的車,湯正晖吩咐司機先送曲憶濃回酒店。他看着曲憶濃若無其事的模樣,不僅開口問道:“你不準備跟我坦白點什麽嗎?”
“坦白什麽?”曲憶濃問道。
“為什麽程岚突然對你感興趣?”湯正晖問。
“我跟她也是第一次見面。”曲憶濃輕輕撥弄着額前的碎發,說道,“可能她看我合眼緣吧。”
“當初是廣告部經理來我們公司談的。”湯正晖說,“程岚不會管這種小事。”
“您既然已經有了猜想,何必再問我呢?”曲憶濃說。
“我是尊重你。”湯正晖回道。
曲憶濃渾身一震,她感到她精心打造的面具即将被湯正晖拆穿。
湯正晖又道:“我當初一時糊塗,相信了你。可時間會讓我清醒。”
曲憶濃臉上表演着鎮定與無辜,心裏卻緊張飛速地思考着對策。
“你不是杜小儀。”
曲憶濃轉頭看向湯正晖。
湯正晖笑着接道:“你不用緊張,我沒有證據。”
曲憶濃嘴角上揚,露出一絲笑容,道:“你沒有證據證明我是,也沒有證據證明我不是。”
湯正晖點頭,問道:“那麽,你到底是不是呢?”
“我不是。”曲憶濃一字一句地說道。
湯正晖沒料到她如此爽快地承認。
曲憶濃移開目光,像是陷入了回憶,輕聲說道:“真正的杜小儀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生長在海邊,母親早逝,被父親撫養長大。六年前,父親在海裏救了一個女孩,她是個啞巴。”
湯正晖看着曲憶濃的側臉,更感迷惑。因為他确實已經查出杜小儀後來因意外聾啞之事,他沒料到曲憶濃果然認識杜小儀,而她們之間的故事與曲憶濃的身世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這個啞女就是杜小儀,我不懂手語,平時只能與她寫字交流,她告訴了我她的故事,她說她與哥哥在風暴後失散,已是孤身一人,舉目無親,我們便收留了她。”曲憶濃的語氣逐漸變得傷感,“有一天夜裏,小儀出去買東西,在一個偏僻的巷子裏被幾個小混混強·奸了,她回來後哭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她就一個人跑到海裏去,留了字條,說她要去找她爸爸。”曲憶濃微微哽咽,頓了頓,又道,“那天早上下了大雨,風也很大,出不了船,等雨停了,我和爸爸去找她,卻再也找不到了。”
湯正晖看着曲憶濃,她的眼淚總是那麽有感染力,令人毫無懷疑地相信她的悲傷,相信她悲傷背後的故事。
“沒多久,我爸爸去城裏辦事,遇到了車禍,他在後座,沒有系安全帶,被甩出了車子,送到醫院時,已經沒了心跳。我安葬了爸爸後,不想回到原來的傷心地,就一個人出來打工。聽人說在湘城做群演掙錢,便來了,後來認識了譚姐,她就讓我做她的助理。”曲憶濃含淚看向湯正晖,“那張照片,就是小儀給我的,我看到你在找她,不忍心告訴你她已經死了,所以我就想在你面前,替她活下去。”
“替別人活,不累嗎?”湯正晖問。
“因為有愛,所以不累。”曲憶濃說,“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愛上了你。”她重複着多年前的表白,眼裏卻多了一份惆悵,“我知道你情人衆多,我不過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個,我自私地想借用小儀的身份,與你有更近的距離,從而能夠更長久地待在你身邊。”
即使當着司機的面,曲憶濃依然能一臉柔情地向他表白,她含情的眉目的确令湯正晖難以抗拒。
湯正晖保持着最後一絲理智,問道:“那程岚呢?你從前真的沒見過她?”
“嗯。”曲憶濃點頭道,“但是我想,她可能見過我。”
湯正晖問:“怎麽說?”
曲憶濃解釋道:“我以前在湘城的酒吧見過她的丈夫何志康,那時候他們還沒結婚。有一次何志康送我回去,風很大,他給我披了一件衣服,結果被他的幹妹妹看到了。那個人叫程岚嫂子,很可能是被程岚派來監視何志康的。”
今天程岚挑釁的神情聯系這一段往事,委實能解釋得通。曲憶濃依舊一臉誠摯,讓人很難再對她的話有所懷疑。
湯正晖點頭笑道:“看來,我只能相信你。”
“相不相信,這取決于你。”曲憶濃說,“小儀的事,我的确騙了你,不過也只有那一次。”
湯正晖問道:“以後還會嗎?”
“不知道。”曲憶濃道,“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如果因為某些原因,我不得已對你說了謊,你一定要相信,那是善意的謊言。因為我愛你,所以,永遠不會做不利于你的事,永遠不會背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