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陸明奚已經徘徊在嬴子涼住院外頭有好一會了。
他知道那個讨厭的家夥——嬴千乘就在裏面，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一直賴在子涼屋子裏的那個家夥！他特別想沖進去揍他一頓，叫他無視自己，叫他霸着子涼，這年頭還沒有敢不把陸家少爺放在眼裏的人！
陸明奚得意洋洋地想。
可是萬一揍了那個殘廢，他又裝弱裝可憐地找子涼打小報告怎麽辦？
啊啊啊啊！真煩人！
“小木頭……”陸明奚想了想，還是輕輕地往周圍喚道，“我知道你在旁邊……小木頭快出來……”
果然陸明奚話音剛落，一個黑色的身影便陡然出現在面前。被陸明奚喚作“小木頭”的是一名從頭到腳都被黑袍遮得嚴嚴實實得黑衣人。
黑衣人聲音幹巴巴地回答道：“少爺。”
陸明奚見黑衣人果然在頓時松了口氣，朝黑衣人勾勾手指道：“小木頭，本少交代你個任務……”
嬴子涼自出了大廳後就沒有直接回住院，而是慢慢沿着陸家的樹蔭小路走，一邊思索着接下來的事情。等去了帝都，見見那個人，他倒是好奇到底是誰，而且還指明要帶阿乘去。如果真是像陸伯所說的那樣，也許阿乘可以在帝都裏上學。而之後他可以考慮加入傭兵團隊，傭兵團裏魚龍混雜，小道消息也多，也許能夠不驚擾旁人注意地打聽到什麽……
可是他還是有點擔心阿乘。
盡管他相信阿乘是有那個潛力和資質的，但是阿乘自閉，基本不理人，萬一被別人欺負了也不知道吱一聲，還有畢竟腿腳不便……如果平日裏沒有他在阿乘身邊，阿乘可怎麽辦？
嬴子涼有點矛盾，可是他更想要找回家人，知道背後的真相……如今只能希望阿乘快快長大了。
不知不覺，他快走到湖邊了，遠遠望着湖的那邊，他驚訝地發現那邊站着三個人影，其中一個坐在輪椅上好像是阿乘！
确實是嬴千乘。
在陸明奚安排好黑衣人在湖邊候着的時候，他就在屋裏察覺到不對勁了，果然一會兒陸明奚便笑嘻嘻地進來使勁撺掇着嬴千乘跟他出去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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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千乘面無表情地看着窗外，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
陸明奚好說歹說見嬴千乘就是不理自己也是很惱火，越發認定了要給這小子一個深刻難忘的教訓！
最後，陸明奚眼珠一轉，假裝無可奈何地嘆氣道：“唉，本來和子涼說好了在那一起玩的，你既然不去那我就自己去了……”
果然，在陸明奚剛剛提到“子涼”的時候，嬴千乘的眼眸就轉到他身上，眼神卻是像狼一樣陰狠，“誰，準你，喚哥‘子涼’？”
明明只是個問句，陸明奚卻似乎感覺到實打實的殺氣。
他梗着脖子，大聲回答道：“怎麽着，子涼允許的！子涼還喚我‘明奚’哩！哼，現在不裝了吧！少爺我早就看出來你小子就是頭狼！還裝小白兔……嘔！”
嬴千乘眯着眼細細從頭到腳打量着陸明奚，看得陸明奚感覺自己仿佛被剝皮拆骨一樣毛骨悚然。最後輕輕笑開，眸色像暈開的墨，：“好，我随你去。”
陸明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子不會是想耍詐吧？”後又想自己已經設計好了還怕這個殘廢不成？于是，立馬點頭，“算你識相。”
所以就有了湖邊的這一幕，嬴千乘慢悠悠地推着輪椅跟在陸明奚後頭，陸明奚倒是有心跑快，可惜又不能甩開嬴千乘不管，只好臭着一張臉把他領到湖邊。
嬴千乘來到湖邊看見黑衣人也沒問什麽，甚至沒有問陸明奚“哥哥為什麽不在”之類的話，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湖面，好像在等着什麽。
陸明奚見事情發展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樣，只好忍氣吞聲，笑嘻嘻地繼續和嬴千乘搭話，“啊，子涼現在好像還沒來，要不我們先玩個游戲吧！”
嬴千乘沉默，陸明奚忍忍，又道：“這個游戲很好玩的，子涼一時被老家夥喊去有事談，一時半會也來不了，不如我們先玩玩吧？”
就在陸明奚确信嬴子涼不會理自己，準備示意黑衣人采取非常手段的時候，嬴子涼卻是突然朝他說道：“玩，水。”
“嗯？玩什麽？當然是玩……你說玩水？”陸明奚臉色一喜，“好啊，是你說要玩水的咯，若是時候子涼問起你可不要說是我提起的！”
嬴子涼不置可否地彎起唇角，“你，想，怎，麽，玩？”
“哈，怎麽玩？”陸明奚裂開嘴角，笑嘻嘻地說，“你是子涼的弟弟想必精神力不弱吧？我們就玩精神力控制中的感官控制！人最重要的就是兩樣，‘精神’與‘物質’，可是精神力控制好的人卻是可以通過精神力微操來控制感官，通過封閉感官在極限環境下生存！我們就比比看誰在水下待的時間長，怎麽樣？”
說着，陸明奚還悄悄朝黑衣人使眼色，繼續說道：“你也不必擔心有事，小木頭本事大着呢，要是出了問題也能保護你！”
嬴千乘幽幽笑開。
“好，極了。”
陸明奚看他還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越發認定待會一定要讓他好好吃頓苦頭！
于是，嬴子涼在湖的這邊就眼睜睜地看着自家寶貝弟弟慢慢支撐着輪椅勉強站立，病态得過分的臉在水氣、陽光下有種離奇的不真實美感。
嬴千乘瑩潤修長的手指按在輪椅上，好像沒用一點力道，卻是支撐住整個身體，他就在湖畔，閉上雙眸往湖中探去。湖水漸漸隐沒了他的脖頸最後只能看見長長的如瀑的黑發像海藻一樣飄散開來，在湖面上，就像美人魚致命的秘密，就像海妖眼波抵死的纏綿。
即使是嬴子涼，一瞬間也是看愣了。
等他反應過來卻是來不及了，甚至連陸明奚也迅速入水，巧合的是他也是挑的嬴千乘入水的地方，而一旁的黑衣人似是不經意地把嬴千乘的輪椅擠到輕易夠不着的地方。
嬴子涼沒心思注意這些，他幾乎是在他們入水的同時就往水中跳去，想游到湖的那邊，可是，他忘了一個致命的問題——他不習水性！
……來不及了，嬴子涼入水後就已經來不及了。他只能硬是用着最蠢笨的辦法：憋住呼吸，使勁往嬴千乘蹬。
通過精神力控制封閉感官聽起來似乎很逆天，但如果真是這樣厲害，也不會連陸明奚都能用的。所以，陸明奚口中的封閉感官是有巨大缺陷的，就是不能進行劇烈活動，因為“精神”與“物質”是可以相互聯系的，“精神”既然可以對“物質”進行封閉控制，“物質”收到巨大沖擊後精神力也不可幸免。
而精神力控制對于精神力的集中是有很大要求的。
陸明奚一下水，立刻找準嬴千乘的位置，毫不猶豫一個拳頭攻過去，他原想那個殘廢再廢多少也能用精神力抵擋下吧，可是哪想這一拳頭卻是結結實實地揍到嬴千乘身上！
這一下不說用了全部的力氣，也是有着實實在在的力道的，一擊重拳打在嬴千乘瘦弱的身軀上發出“砰”的碰撞聲，就是出拳人陸明奚聽了也是一陣肉疼。陸明奚一愣過後，看見嬴千乘一向安然不動的神色漸漸裂開。
就像野獸終于撕開了面具。
嬴千乘一直只會溫柔地注視着一個人。
可是他現在，卻用這樣詭異的神色盯着陸明奚。
陸明奚忽然想到他在岸上說的“好，極了”，好？為什麽他會這麽配合……他難道真是傻子？還是……
陸明奚不是傻子。所以他幾乎是立刻就感到不對勁。
可是來不及了。
他完全看不清眼前人的動作.
他只感覺到一陣劇烈的疼痛感從肚子上傳來，疼的幾乎蜷縮成一團，可這只是開始。從他感受到那個瘦弱身軀內巨大力量開始，就是一方面壓制性肆無忌憚的淩虐，他數不清自己受了多少拳，只知道他拼命地想要喘息，拼命地想要浮出水面，可是那個人只是一只手按着，他就像垂死掙紮的獵物——根本無法掙脫。
沒錯，是垂死掙紮。
他覺得自己快死了。
那麽疼，從肉體深入到五髒六腑，他已經不需要表情，即使是一聲“救命”也呼不出來，甚至又有種将要溺死的錯覺，所有能看見的只有對方極其平靜的眼睛。冷冷的，仿佛宣告着他的死亡。
嬴千乘只揍腹部、腰部、背部等被衣服遮掩輕易看不見的地方。
他彎着眼眸，好像在看着什麽無比珍惜的寶貝。
陸明奚的精神一下一下的沉沒到黑暗裏，又掙紮着從迷茫中爬出，他不想死，而且他更不想死在嬴千乘的手裏！這個人實在太危險了，他不能讓他繼續待在子涼身邊。
只要忍忍，只要他沒了力氣，他只要挺住沒死，一定可以反擊的！
不知道是不是氣場不合，直到現在陸明奚還是不後悔出這麽個馊主意，即使換個方法他還是想教訓這個混蛋！
……老家夥，他還能堅持住嗎……
水下的動靜在岸上的人看來卻是無比平靜的，黑衣人一動不動地矗立在岸邊，長帽遮住大半神情，看不出在想什麽，只微微露出尖俏的下巴和極豔的唇瓣。
嬴子涼沉在水下隐約看見前面有兩個模糊的身影，眼神一凝，逼出身上的精神力，盡可能的為他不正規的游泳加快速度。
陸明奚迷迷糊糊地也是痛到麻木了，他忽然感到身上的力道似乎松了點，而且面前人的臉色似乎更為蒼白，不，是慘白！
這可能是他最後的反擊機會了。
陸明奚這樣告訴自己。
他一定要忍住疼痛，用力揮出自己的拳頭！就算身上再痛又如何，陸明奚，你不是窩囊廢！
可是身體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樣，只有手指抽搐似的顫動。
“為什麽……”陸明奚趁空咬牙才發出音。
眼前的人墨黑的眸子就像一個漩渦，嬴千乘狀似無比愉悅的開口道：“垃圾。”
陸明奚猛地睜大眼眸。
“子涼……可是你能喚的？”
“早就，想，弄死你了啊……”
什……麽。
陸明奚忽然想起來剛來陸家的時候這個人莫名其妙的一眼，忽然想起來自己把他“騙”過來時他奇怪的話“誰，準你，喚哥‘子涼’”，為什麽……為什麽，就算是弟弟……這樣奇怪的占有欲……
果然，這個混蛋早就想對子涼做什麽了吧。
陸明奚眼中的嬴千乘的臉不斷放大，他以為嬴千乘就要給他最後一擊的時候，嬴千乘卻只是輕輕地俯在他身上，說道：“陸家人，垃圾。”
你說……“什麽！”
陸明奚覺得自己腦中的一根弦瞬間崩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雙眸慢慢染上一層赤色。
“陸家人不是垃圾！我不是垃圾！你這個混蛋——！啊啊啊！！”
陸明奚同時翻身躍起，狠狠地一拳砸向嬴千乘
嬴千乘更是不躲，只是嘲諷似的道：“你，和你的父親，都是垃圾。”
“滾！我要，殺了你！！！”
陸明奚的雙眸幾乎浸出血來，他惡狠狠地砸向嬴千乘的臉蛋，嬴千乘一直微笑的臉立刻烏了一塊，可他卻是像很高興似的。
“你從來都不知道陸家人為了陸家付出了什麽！你這個無恥的家夥，為什麽憑什麽你就可以擁有陽光！你——這個混蛋！”
接下來陸明奚就像瘋了一樣拼命揍着嬴千乘，他讨厭這個人可以随随便便有個愛護他的哥哥，讨厭這個人明明很陰狠卻比任何人都裝的柔弱的樣子，他讨厭這個人可以肆無忌憚揭出別人心底的傷疤輕松嘲弄的表情！
可是，他看不見被他單方面揍的那個人烏青的嘴角依然輕輕蠕動，好像在說：“好，極了”。
嬴子涼也看不見。
他只是看見自己寶貝的弟弟被發了瘋的陸明奚按在手下揍！陸明奚淺金色的眸子暗紅暗紅好像布滿血絲，原本陽光幹淨的笑容都被滿臉的猙獰占領。
天真……直率，嬴子涼想殺了自己。
原來自己不在，陸明奚是這樣對付阿乘的，即使阿乘不過是個殘疾人！
嬴千乘微微側過頭，定定地看着嬴子涼。
嬴子涼想哭。
“你給我滾！”
陸明奚仿佛這才回過神來，他像失了魂一樣看着嬴子涼冷靜而又暴怒的神色。
“你是陸家少爺，我不會出手。”嬴子涼一字一頓道，“還望陸家少爺學學待客之道。”
說完，一把拉住嬴千乘纖細的手腕，帶着他浮上水面，嬴千乘好似很痛，額上甚至冒出來許多冷汗。
“阿……阿乘，你會沒事的。”嬴子涼這樣對嬴千乘說，也是這樣對自己說。
一定會沒事的。
阿乘，阿乘，阿乘，阿乘一定會沒事的。
在很小的時候，嬴子涼其實是不怎麽關注嬴千乘的，畢竟一個是天才，嬴家的榮耀，而一個是天生的殘疾，存在即為污點。可是這不是可以随便欺負他的理由。曾經，嬴子涼也是知道二弟和阿妹會私下裏偷偷欺負阿乘的，可是只要他們沒把事鬧大，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是，人心畢竟是軟的。每次嬴千乘被欺負從來不哭不鬧，更加不會往他這裏來告狀，在他印象裏，阿乘似乎只與輪椅、牆角、陰影沾邊，每次嬴子涼做完家族任務回來就只看到阿乘一個人默默待在大廳的一角靜靜注視着他，而二弟和阿妹卻是叽叽喳喳纏着他詢問任務中新鮮的事物——也是，嬴家管教極嚴，嬴家人是很難孤身到外走一趟的。可是為什麽阿乘卻是好像對這個世界從不感興趣似的，只是坐在輪椅上，安安靜靜的旁觀者。從那時候，嬴子涼開始注意上了嬴千乘。他很好奇，在他的世界裏究竟有什麽。
等了這麽久，其實嬴子涼還是一無所知。
可是，他願意給這個沉默自閉的弟弟更多一點關愛。也許？不止一點。
二弟和阿妹都怨他偏心，以後欺負阿乘欺負得也是更加狠了。嬴子涼畢竟要出任務，哪裏有那麽多時間陪着阿乘，晚上回來阿乘從來也都是一聲不吭。直到有一天，他因為檔案出錯，半途回家替換是看到那一幕。
已經十二歲的二弟一臉猙獰的使勁踢打着還是七歲的少年，少年被硬生生從輪椅上拖下來，天真無邪的阿妹笑嘻嘻地在一旁拍手稱贊“哥哥，好棒”。
難道阿乘就不是哥哥了嗎？
少年沒有絲毫掙紮，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最後卻是他最先感覺到自己的到來，眼神從自己身上掠過，又投向了陰暗的支柱一角。
蜘蛛吐着絲。
嬴子涼但是顫抖着嘴唇，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也不知道怎麽說，最後只是蒼白無力的開口“住手”。他的心在發抖。
這是嬴家的子孫，這是他的弟妹？
二弟和阿妹顯然沒想到嬴子涼會突然回來，他們臉上閃過明顯驚慌的表情，看到嬴子涼面無表情，害怕的跑掉了。
二弟會怕，阿妹會怕，唯獨阿乘不會怕。
嬴子涼還記得自己不知道是用什麽表情緩緩抱住表情空洞的少年，想問“你不痛嗎”“為什麽不哭”“為什麽不告訴我”，最後只是輕輕問出：“你在看什麽？”
“……”
“你的世界裏有什麽？”
“……”
“以後再也不會痛了，哥哥陪你好不好，阿乘……？”
過了好一會，少年面部表情地轉過頭，居然唇角細微地扯起。
“好。”
可是，他真的護得了他嗎？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合格的哥哥。
嬴千乘。
阿乘。
對不起。哥哥對不起你。
嬴千乘的唇色極淡，特別是現在。他散亂着頭發，依偎在湖邊，一雙深邃的眸子緊緊盯着嬴子涼，好像當年那個七歲的看着牆角的孩子。
“哥，我痛。”
“阿乘……”嬴子涼微微閉上眼，目光難得陰郁地掃過岸邊的黑衣人，看也不看身後浮出水面一臉茫然無措的陸明奚，把阿乘小心翼翼地放在輪椅上。
“陸少。”
陸明奚一直看着直到嬴子涼走得看不見身影，才恍然聽到黑衣人的呼喚聲。
“為什麽……怎麽會這樣……”陸明奚咬住下唇，看着黑衣人，“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這樣的……我本來不想這樣的！”
黑衣人的聲音平淡而沒有起伏，“陸少，您本該如此。不過您做的不夠好。”
“不是！不是這樣的！”陸明奚大吼，“是他逼我的！我不想這樣的！他才是想殺了我的人啊！”
“明明我也很痛……為什麽……為什麽他就只看到他！”
“小木頭……”陸明奚耷拉着腦袋，眼淚卻是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掉出來，“我好痛啊！我好痛啊！我的肚子痛背痛……心也好痛啊！”
黑衣人奇異地聲音有了絲波動，沙啞得像破碎的風鈴，“少爺……不痛。”
黑衣人走到陸明奚的面前，很是虔誠地跪下，用最卑微的姿勢仰頭看着他，整個人幾乎匍匐在地上像一塊黑色的布景。
“難過就讓小木頭更痛吧。求您，少爺……”
陸明奚看着黑帽下那張朝他仰起的臉，眼睛猛地縮成一個點。
……“你是……誰？”
“我是狗。少爺的狗。陸家的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