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專為林老将軍準備在汴梁的別院實屬難得,這裏地處偏僻,遠離聲嚣,頗有世外隐居的味道。

朱域抱着南宮嘉一路到了後院,還未進入那眼溫泉,庭院間早有若有似無的白霧缭繞。他腳步未停,示意莫檀前去準備,自己則大步跨了進去。

溫泉滋養,南宮嘉只着小衣,渾身浸泡在溫和的泉水中,雖是在睡夢中,卻漸漸将眉頭舒展開。幾縷水霧袅袅在她臉側飛過,襯得她的臉異常沉靜。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多年前,那時的她還未遇到朱域,天真爛漫,嬌縱任性,仿佛天下之間沒有她所懼怕的東西。

因為她知道,就算天塌下來,也有疼愛她的爹爹,護着她的兄長,以及那個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未婚夫林恕頂着,她只需要放肆明媚的長大,絲毫不用顧忌這人世間的爾虞我詐。

夢中的南宮嘉忍不住長舒一口氣,嘴角也微微揚起來,要是如此惬意的日子永遠繼續下去該多好啊。

忽然,夢中情景一轉,身邊慈愛的爹爹,溫厚的兄長,以及那個時不時惹自己生氣的林恕,都不見了。

周圍的紅牆黛瓦,全都變成了奢華的描金高牆,那屋檐上隐隐還透着條龍,做出欲飛入雲霄的模樣。

那是睿王府!

南宮嘉心中狂震,那些痛苦的記憶如流水般又統統回到腦海。

睿王日複一日的冷待,徐如意自由出入王府時的洋洋得意,父親被廢斥獲斬,兄長與族人一并流放……

痛苦的一幕幕飛速掠過,壓得她快要窒息。她像是一個快要溺斃的人,掙紮着卻什麽都做不了。

這一切,都是她一人造成。她是罪人,是爹爹的罪人,母親的罪人,兄長的罪人,更是南宮一族的罪人。

她用自己的癡狂與愚蠢,親手将自己的親人送入萬劫不複的地獄。

對不起,對不起……

南宮嘉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在夢中淚流滿面,她眼睜睜地看着父親走入絕途,看到自己的母親在西北風沙中艱難前行,看到兄長受盡白眼與侮/辱卻不敢反抗一聲,他可是曾經一舉奪冠的狀元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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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拼命地想去追,可怎麽都追不上,漸漸地,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有她一個人留在那堵描金高牆內,呆呆地看着遙不可及的那條屋檐上的飛龍。

爹爹,娘親,兄長……你們在哪兒……嘉兒要和你們一起走……

朱域看着池中的人兒眉頭越皺越緊,身子也不自覺地開始下滑,他修長的手指一寸寸抓緊杯沿,終于在南宮嘉快要沉入水面前,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來。

“咳咳咳……”南宮嘉手腕一痛,立馬從夢中醒了過來,喉嚨一陣癢膩,忍不住咳出聲來。

朱域深沉冷淡的眉眼撞入眸中,她就像是見到鬼魅般甩開他的手,迅速往後退去,直到推到池壁退無可退,方才停下來,捂住小衣滿臉戒備地看着朱域。

“怎麽,害怕本王?”朱域不着痕跡地收回手,掩去心中一閃而過的失落,“你身上哪個地方是我沒有看過的?”

“你無恥!”南宮嘉一雙眸子氣得淚意點點,“殿下既然厭棄我,何必管我的死活,這個孩子也絕沒有活下來的必要。你大可以讓我幽居下人院,相信過不了多久,我這樣一個讓你厭惡的人,會永遠從世上消失。你與徐如意……”

“可本王若不想你消失呢?”朱域打斷她的話,好看的狹長雙目流出意味深長的神色來。

眼前的女子曾經滿心都是他,可現在她看向自己時,卻只剩下戒備和仇恨,這讓他心中莫名浮起一陣煩躁。

南宮嘉一愣,随即反應過來。

朱域心機深沉,只手遮天,他此生最痛恨的就是被迫與算計。可正是自己一廂情願癡戀他數年,這才讓太子窺得先機,逼着朱域求娶于她。

三年前定親那日前,他與徐如意恐怕早已情根深種,卻是自己橫插一腳,生生阻斷了他們鴛鴦成雙的美好希冀。

朱域為了助朱璋入東宮,不可能拒絕這場一舉兩得的親事,所以他只能讓自己的心上人受屈,遲遲入不了睿王府。

南宮嘉想起自己大婚那晚,在紅蓋頭下的局促不安,她怕在朱域面前出醜,怕自己做一丁點兒他不喜歡的事惹她不快。

可她想得太美好了,所有的閨中羞怯,綿綿情誼,全都在紅蓋頭落下時,見到朱域冰冷甚至厭煩的表情時消失殆盡了。

他不愛她。

南宮嘉一直想不明白,既然不愛,為何還要娶她呢?

現在,她終于懂了,朝堂争鬥,是不會為情愛所困的。

就算不愛又如何,只要有利益可圖,依然可以結為夫妻,朝夕相對。縱然深愛又如何,還不是為權勢退步,遲遲得不到名分。

可她明白得晚了,一切覆水難收,再難回頭。

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己所能遠離這個帶來所有痛苦男人。或者,想盡辦法彌補自己的家族。

南宮嘉斂起所有的情緒,在水中跪下,“睿王殿下,如今臣女父親已死,族人流放,再無回京可能,臣女已為之前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從此再不敢糾纏于殿下,懇請殿下開恩賜一碗落胎藥,讓這個孩子徹底消失。”

朱域複又在池岸邊的紅木桌邊坐下,靜靜看着跪在池中的人,她一直都很瘦弱,遭此大變,似乎更加搖搖欲墜,随時都可能倒下。

曾記得自己多年冷落她時,她還帶着些丞相嬌女的霸道驕縱,他越遠離她,她更加想要湊到他眼前。今天送燕窩,明天送參湯,總是變着法兒要進書房,他從來沒有給過任何回應。

也許是一味地吃閉門羹将她的信心慢慢地耗盡,南宮嘉來書房的次數越來越少,直至那次她發現了徐如意的存在,從此便在正院深居簡出,再也不主動湊到他面前。

今日在看南宮嘉的神色,朱域都瞧不出,眼前的是大婚那晚,一心嫁入王府,癡戀他多年的少女。

他輕咳了聲,掩去心中那點微末的異樣,開口道:“你當皇家血脈是可以随意扼殺的?若你存了這心思,就是蓄意謀害皇嗣,南宮一脈可不止被流放這麽簡單了。”

南宮嘉畢竟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無知少女了,她直直地看向朱域,輕且堅定地開口:“自古女子懷孕當有千萬種意外落胎的緣由,臣女若故意尋個機會,王爺就一定能抓到把柄嗎?”

“南宮嘉,你倒是不蠢。”朱域皺了眉頭,優雅地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茶水。

“殿下,臣女家族全敗,以後再也無法相助殿下。我爹爹的死全是殿下一手促成,我作為南宮氏唯一的女兒,自然對你懷恨,讓一個恨你的女人生下王府第一個孩子,這是殿下想看到的嗎?”南宮嘉深吸一口氣,腦海中又浮現徐如意那洋洋得意的面容,“況且殿下與徐府三姑娘情投意合,結為白首是遲早的事,徐姑娘恐怕也不想早早當了繼母。”

“你倒是看得透徹,恨又如何?這天下想要至于本王于死地的人大有人在,不差你一個。”朱域語氣帶笑,臉上卻一點喜色都沒有,瘦削的俊臉此刻含着一股怒氣,“本王倒是小看你了,你之前可是對如意處處刁難,如今卻是處處為她考慮了?”

是了,她當初的确是見不得徐如意有一丁點兒稱心的地方。她眼睜睜地看着朱域溫柔地牽起徐如意的手,将她護在身後;親眼看到自己的丈夫,将費心搜羅來的奇珍異寶送到徐如意的面前,任她挑選。

朱域為徐如意做的一切,都是南宮嘉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自己的丈夫将全部的柔情全部給了另外一個女子,留給南宮嘉的,從頭到尾只有冰冷和漠視。這讓她怎麽接受得了!她嫉妒的快要發狂,所以只要一見到徐如意,必定要針對一番才會解氣。

“殿下,錯了,是臣女錯了。”淚水自眼角落下,一滴一滴,似斷線的珠子落入池水中,只蕩起輕微的波紋,很快又了無痕跡。

這一切,從開始就已經錯了。她不該闖入睿王府,如果自己當初沒有貪玩偷跑出府,就見不到城門外,從西北凱旋而歸的睿王朱域,那一場足以燒毀所有的愛慕之情,也就無從說起了。

“臣女從此以後,一定安守本分,再也不會出現在徐姑娘面前惹她不快,殿下可以放心迎娶心愛的女子。臣女不該驕縱任性,強行嫁入王府,如今也算是自食惡果。希望殿下網開一面,能留南宮族人一條活路,臣女日後必定為奴為婢,在王府任人差遣。”

西北之路兇險萬分,如果朝中政敵暗做手腳,族人們能順利前去西北的機會尤其渺茫,爹爹已死,放眼整個汴梁,沒有誰敢出手相救。她只能求朱域能對她有一絲的憐憫之心,懇求他不要趕盡殺絕,這也是她唯一為族人做的了。

朱域看了他良久,卻遲遲不出聲。他覺得什麽東西,突然從掌中逃走了,空落落的,抓不住又甩不開。

南宮嘉只當他覺得這買賣不劃算,又沉沉開口:“殿下想要什麽,只要臣女做得到的,定當盡力完成。只求殿下憐憫,能夠在去西北的路上略加打點。”

“南宮嘉,你如今連個最下等的婢女都不如,”朱域終于冷笑出聲,一字一句沒有絲毫溫度,“又有什麽資格求本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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