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5.

周海怡最近睡眠質量很低,隔三差五地就夢見楊鷗又出了幺蛾子,炸她個措手不及,嚴重到被全網抵制。夢醒了,她渾身冷汗。

伴随着心神不寧,她決定還是飛趟芸縣,楊鷗在那邊出外景。

她來得也是巧,到的那天,恰好碰見楊鷗趁休息間隙拍她邀來的酸奶推廣。周海怡遠遠看了一會兒,心裏稍微寬慰了些。

等到楊鷗拍完,周海怡才走過去,沒想到有人比她先蹿到了楊鷗身邊。她剛想出聲攔住楊鷗,楊鷗已經跟人走了。

周海怡納罕,十分眼生楊鷗身邊那人,她不太确定,只覺得對方看起來像是劇組工作人員。她下意識跟在兩人身後,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那人把楊鷗領到一輛白色房車前就止步了,楊鷗獨自上去。周海怡的額角猛跳了幾下,她太熟悉這種感覺了,心悸又憤懑。她不自覺地握住了拳,朝房車靠近,然後重重錘起了門。

門後一陣窸窣響動,一顆黑色的漂亮腦袋探了出來,周海怡倒吸了一口涼氣,和腦袋的主人四目相對。

邢望海覺得眼前女人眼熟,卻一時半會兒憶不出在哪裏見過。

周海怡壓制住快要變形的臉,皮笑肉不笑,“我找楊鷗,我是他的經紀人。”

邢望海露出個”原來如此”的表情,轉身朝裏喊了句“楊老師,有人找你。”他一邊喊一邊把門敞開,意思讓周海怡上車。

周海怡抱着雙臂,并不想領情,她維持着笑容,“我就在外面等他下來。”

邢望海沒再接話,只是看了一眼自己身後,楊鷗很快出現在門口,頗為驚訝地看着周海怡。

“你怎麽來了?”

“怎麽?不能來?還得向你提前彙報啊?”

楊鷗撓了撓頭,“嗨,你看你這話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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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怡朝楊鷗使了個眼色,楊鷗立刻明白,他同邢望海交待了幾句,就下了車。

周海怡和楊鷗并肩走向專屬化妝間。

一進門,周海怡立刻反鎖。楊鷗打趣道:“幹嘛啊?搞得鬼鬼祟祟的。”

“什麽時候關系這麽好了?你是來劇組談戀愛還是工作的?”周海怡單刀直入。

楊鷗被問得一臉懵,過了數十秒,才反應過來周海怡在說什麽。

“什麽跟什麽啊……”楊鷗捂着嘴巴笑起來,“你想哪兒去了?”

“我想哪兒去了?楊鷗,你可長點兒心吧!須旭那檔子事兒你這麽快就翻篇了?!你是不是受到的教訓不夠多,還準備一門心思撞南牆啊?怎麽就有你這種不長記性的呢!”

楊鷗收起了笑容,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周海怡見他這模樣,反倒不怯,把積壓多時的不滿盡述出來,“怎麽着,覺得我這話不中聽?楊鷗,你有沒有站在我的立場,想過我的感受?對,我是不計前嫌,跟你講過跌倒了再站起來就可以 ,可你又是怎麽反饋我的呢,須旭那次,我那麽信任你,你竟然罔顧你的工作搭檔,為了感情沖昏頭腦,讓整個團隊都來替你擦屁股,讓大家都沒有好日子過!”

楊鷗面無表情,抱着胳膊死死盯着周海怡,看不出是在積攢憤怒,還是在醞釀更大的風暴。

周海怡忽然不做聲了,她環顧了下四周,從角落裏拉出一張椅子,癱倒似地坐了上去。

空氣變得很安靜,安靜得令人惶恐。周海怡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她想到剛剛的自己,一定是氣急敗壞的模樣。

“周海怡,你想錯了。我跟邢……”楊鷗頓了一下,他想找出一個恰當的稱謂,不顯得親昵也不顯得生疏,“邢望海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如果你非要把我和他往龌蹉的方向懷疑,腦子和眼睛都長在你自己身上,我也攔不住。”

“好,就算你對他不是那種意思,你能保證他不會對你有意思嗎?你們本來就是演一對兒的,想好還不容易嗎?”

楊鷗愣住了,他沒料到周海怡會如此胡攪蠻纏,他的确生氣了。周海怡口口聲聲的指責,何嘗不是再揭一次他的傷疤呢?

周海怡在乎他,他知道。可他認為,周海怡更心疼的,是因為自己的商業價值跌入谷底後,公司所不能完成的那些對賭。

楊鷗在很早地時候就對周海怡表明過,他沒有野心,只要能好好地演戲便可,他更是沒有走流量吸粉絲割韭菜的打算。他清醒地認識到,如果僅僅靠粉絲的熱度來讓自己有戲可演,那才是最可悲的。他是正兒八經科班出身,他需要這個世界對他演技的認可,而不單單依托于粉絲的彩虹屁。

“你作為我的經紀人都在質疑我的專業素養,那你以後準備怎樣再推銷我呢?”楊鷗盯着周海怡譏诮道。

“我……”周海怡一時語塞,“我有我的計劃,你只要按部就班的來,你好我也好,大家都會好的,懂嗎?”

楊鷗原本紋絲不變的面具逐漸裂開,冷笑了一聲。

“肉丸老師在選角時就對我說過,如果我打算接《夢中人》,那麽我和邢望海就會被綁定,我和他的任何互動都會被放大,因為我們是熒幕情侶了,那我們必然會有親密的接觸……就算這是一種商業行為,你也要拼命反對嗎?”

周海怡吐出一口濁氣,穩了穩情緒道:“演戲和動真情是兩回事,你們在鏡頭前怎麽秀恩愛都行,可是私下裏要有距離……你根本不會知道你們這些私底下的互動會被誰拍下,又會被誰利用拿出來做文章,你現在覺得我說話難聽,行沒關系,那我希望你一個人時,好好琢磨琢磨我的話。”

楊鷗沒有吱聲,他錯開周海怡的視線,看向室內的某個虛無處。隔了半晌,他才張口,冷漠地說:“我累了,待會兒還要拍攝,我想現在休息。”

周海怡沒再咄咄逼人,她從化妝間退出來,帶門的時候,看了一眼楊鷗。楊鷗坐在她剛剛坐的位置上,對着整面牆的鏡子出神,周海怡從鏡子的反射中看着他,還有他那空洞的眼神。她安靜地帶上了門。

16.

剛入行時,楊鷗沒什麽履歷,挂靠在一間小工作室。工作室就租在三環邊上的寫字樓裏,兩間房八面牆,牆上有一半面積貼的全是不出名的小藝人照片。楊鷗的形象照也埋沒在這些人裏面,照片下方燙着手機號碼,大家都等着被挑挑揀揀。

那個時候他還在念大三,想着兼職賺點外快,并沒有把成為演員作為奮鬥目标。隔三差五的,接點小廣告當當平模,他也挺知足的。

有一次,他去看話劇,人藝排的曹禺《雷雨》。

戲的第二段,燈光變暗,音樂低沉,繁漪順着樓梯慢慢走下來,搖着扇子,一副陰翳的美貌。單單就是這走的幾步,就已經将這個失意女人的魂兒給表現了出來,楊鷗當時就給看癡了,那時他最大的想法就是羨慕,他羨慕那種扮演角色的控制力,通過肢體語言和臺詞來傳遞情緒并且感染觀衆,他忽然希望生命中也有那麽一天,也能站在那個舞臺上,站在聚光燈下。

後來他去演了電視劇,在無數的都市言情中打醬油。這離他當初的期望值很遠,但電視劇的遴選本就不多,他也沒有選擇的資格,只能來什麽接什麽。

二十三歲那年,他跟着經紀人幾乎跑了一年劇組,随時随地套近乎拉關系,就為掙個鏡頭前露面的機會。娛樂圈裏,像他們這樣年輕漂亮的都被叫做“人肉”,就像地裏的莊稼和韭菜,一茬兒接一茬兒,永遠都不缺最新鮮最美好的,永遠都是供大于求。楊鷗不怕辛苦,也不敢挑剔,但他想演戲演好戲,這個意念支撐着他在這個圈子裏沉浮。

轉機是在二十四歲那會兒,楊鷗接到一個古裝男四,小小火了一把,官方粉絲後援會成立,一些品牌的站臺和代言也開始找上門,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這年,因為別的演員臨時毀約,他成為替補接了個網絡劇男二,然後遇到了須旭。

劇組整個資金都短缺,拍攝條件也不好,一副趕鴨子上架的陣仗。每個人都叫苦不疊,心裏也沒底這部劇拍了之後到底能不能播出,怕被一壓又是幾年。大熱天的,人悶在攝影棚裏一拍能拍上十個小時,的确容易燥,還身心俱疲。

須旭是男一,面臨的壓力更大,可他的對手卻十分不給力,常常臺詞出錯,還忘記走位。女一是金主爸爸塞進來的新人,只管了前半段沒管後半段,她心裏惴着事,落差巨大,自然影響了拍戲進度。導演本來還能跟她不帶髒字地講戲,耐心地告訴她怎麽走位,怎麽念對白,後來實在是被拖累得煩了,在片場就語氣特別重地吼了幾句。畢竟是個二十歲的小女生,再油滑老練也是被人捧慣的,覺得又羞又愧,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最後幹脆放聲大哭起來。

楊鷗當時也在現場,打從心底,他是有點看不上這個女一的,但他對這勢利眼的導演也沒什麽好感。他想了想,準備上前不痛不癢地勸兩句。須旭比他搶先一步,站了出來,打破僵局。

須旭處理的手法也算不上高明。

他自費買了下午茶請全劇組,又特地跟導演商量要不然讓女一緩緩,暫停拍攝,等她狀态變佳再繼續。跟女一這邊打得商量是,每天開機前再圍讀一遍劇本,盡快入戲,他能指導的就多指導一下。

楊鷗想,這小子還挺長袖善舞的......更重要的是,他沒選擇任由事态發展事不關己,也挺讓人意外的。因此,他對須旭的關注又多了幾分。

快要殺青前夕,劇組休息了兩天,楊鷗本來約了上表演課,結果轉念去看了人藝的戲。

這天演的是《哈姆雷特1990》,人藝經典劇目之一。

觀戲途中,楊鷗難掩哽咽,幾次三番都有流淚的沖動。他不是為哈姆雷特死了爹的艱難複仇之路難過,而是結結實實地被演員的全情投入而感染。他能感受到哈姆雷特對父親的執着和深情,為他和奧菲利亞的悲傷戀情悵然若失。

舞臺再次黑下來時,楊鷗有點走神,他覺得臉頰在發涼,胸腔裏卻捂着火。恰在此時巨大的光束射過來,楊鷗偏頭躲避,餘光裏瞥到一張熟悉的側臉,隔着一個座位,随着燈光的明滅又隐在了暗中。他揉了揉眼角,以為自己花了眼。

借着頭頂追光的亮度,楊鷗看見須旭坐在那裏,挂着亮晶晶的淚痕,正在無聲地抽泣。

須旭知道旁邊有視線不時掃過來,擡起眼看向對方,他也驚訝了。驚訝的同時,忽然還有些不自在,被那樣一雙深的眼睛望過來,窺到自己柔軟的一面,他覺得有點讪讪。

沉默是最某種暧昧的鼓勵。

楊鷗決定起身,挨着須旭坐下。

“你好啊,這麽巧。”楊鷗鎮定自若地起了開場白。

須旭想,這該讓我怎麽接呢?也回你好?還是好巧?無論哪一個回答,都讓他覺得不太好。

就在他愣神的瞬間,楊鷗笑笑說:“我十年前認識楊老師是在電視裏,那個時候他還挺年輕,氣質也纖細,現在已經完全是個大老爺們了,他把他的感受帶在舞臺上,感染着對手,感染着觀衆,感染着一切。知道嗎?演員,尤其是戲劇演員能夠達到這一步,是需要生動和靈性以及時間鋪墊起來的,光憑這份曠日持久的堅持,都是挺讓人動容的。”

須旭沒說話,看着楊鷗的笑容,裏面有些閃閃的東西。楊鷗的這番話,讓他的心裏也有了微微的亂。

上一個和他這般親密,展開私人對話的男性,還是前任。他泡在一個接一個的劇組裏,每一次戀愛都是找的同劇組演員,上頭的時候熱烈,分手時就會讓他蛻半層皮。所以他決定遠離具有侵略性美貌的男人,暫時專心搞事業。跟楊鷗在同劇組一起待了接近三個月,他一直采取的是疏離态度。沒想到,今天就功虧一篑。他有理智,但又沒辦法違背自己的心,楊鷗從頭至腳都是他欣賞的類型,簡直一擊即中。他怕又再一次喝到毒藥,只能把自己強硬的僞裝起來。

“嗯。”只是一個單音節,都像是卡在嗓子眼裏的尴尬。

戲劇終了,演員出來謝幕,須旭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嘆了一口氣。

“你很讨厭我嗎?我今天是不是不應該過來找你說話,而應該假裝沒看見?”楊鷗忽然問。

須旭怔了一下,整個大廳漸漸陷入黑暗,他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輪廓,貼着他的一側,散發出危險的溫度。

他想,自己這是完了吧。他大概是拒絕不了楊鷗這樣的人。

“我怎麽會讨厭你呢......”須旭低下頭,很小聲地說,然後補充了一句,“你別誤會,我只是太吃驚了。”

說話間,大堂登時亮了,就像是等待太久的夜晚終于迎來了黎明。楊鷗偏過頭朝他笑,本來冷峻的臉龐瞬時卸了甲,笑得眼角起了幾道褶子,憨憨的,卻格外溫柔。

他把光明帶來了。須旭想。

楊鷗站起來,回憶戛然而止。他環顧四周,看見光禿禿的牆和靠在牆邊的站立衣架,紅紅綠綠的戲服被規規矩矩的挂在衣架上,別無其他裝飾。只有他,在剛才那刻,是雜亂無章的。他已經習慣了費力行走,所以周海怡的到來,只不過讓他再次精确地理解到了自己的處境。

楊鷗苦笑,對着鏡子理了理鬓角,然後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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