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7.
下午拍對手戲,楊鷗反複地卡在一個場景,這種情況很少見。邢望海頗為擔心,詢問楊鷗怎麽了。
楊鷗對他笑笑,解釋說自己可能沒想好,到底該用什麽表情和語氣來處理情緒。
邢望海将信将疑。
勉勉強強地拍完一段,正要拍下一段時,攝像師突然提出要調整設備。
邢望海在原地候着,百無聊賴,蹲在地上,用腳尖扒拉着一顆一顆的小碎石。
楊鷗幹脆也蹲下來,小聲地說:“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極輕,像棉花糖撞在羽毛上一樣,邢望海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聽。
楊鷗剛剛是在道歉嗎?他為什麽要道歉?和自己道歉嗎?
邢望海有很多疑問。他覺得莫名其妙。
“什麽……”邢望海話都到了舌尖,又咽回了肚子裏。
楊鷗先站起來,伸出手,想把邢望海從地上拉起來。
邢望海猶豫了兩秒,還是把手遞給了楊鷗。楊鷗的手掌厚而潮濕,像是握着許多秘密,把邢望海的心也揪住了。
“鷗哥。”邢望海喊他。
楊鷗挑了挑眉,沒說話,意思是“怎麽了?”。
“你如果有心事,可以跟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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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鷗眼底閃過一絲驚訝,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他露出招牌笑容,條件反射地伸出手,想要揉一揉邢望海的腦袋,可手伸到半空,他停住了。
邢望海眼睜睜地看着楊鷗收回了手。他心裏也跟着空落落的。
楊鷗的反應太怪了,邢望海摸不着頭腦。
收工後,邢望海主動邀請楊鷗一起坐車回酒店。
楊鷗想了想,随便扯個理由拒絕。邢望海把失望都寫在臉上。
楊鷗看着他,心軟了幾分,他嘆了一口氣,“好吧,我們一起走。”
邢望海肉眼可見地又開心了,楊鷗心底羨慕,能夠這樣直接表達感情的人,在這圈裏真是不可多見了。
坐在車上,邢望海還是沒忍住,他問:“鷗哥,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啊?我能幫忙嗎?”
問完,他朝楊鷗又靠近了些,膝蓋頭都貼在一塊了。楊鷗卻挪了挪,讓原本縮短的距離增長了,兩人之間留出的空白,比之前還大。
邢望海的心往下墜,他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兒熱臉貼冷屁股。
楊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說:“我有點咽喉炎,怕靠近了傳染給你。”
邢望海擰着眉毛,反問:“咽喉炎是會傳染的病嗎?”
楊鷗抿了抿唇,幹笑兩聲,“還有點感冒。”
邢望海的眉心更深了,他懷疑地打量楊鷗,正想開口,楊鷗搶在他前面,“對了,以後我就不去你房車上補覺了。”
“為什麽?”邢望海脫口而出。
“那個……”楊鷗調整了下坐姿,“你也挺辛苦的,我有些時候累了還會打呼嚕,與其兩個人用,不如你一個人休息。”
之前不介意,怎麽現在就介意起來了?邢望海不傻,一定事出有因。
“有人說什麽了嗎?”邢望海問。
楊鷗一驚,他沒料到邢望海這麽敏銳。
“是劇組裏有什麽風言風語嗎?”邢望海追問。
這段時間,随着拍攝的深入,倆人私下的感情也升溫得迅速。邢望海更是無私地提出讓楊鷗去他房車休息的建議,楊鷗先是拒絕,後來實在耐不住邢望海的熱情,就答應了。
楊鷗搖搖頭,此時,坐在前排的邢望海助理,突然插話進來,“邢老師,電話有人找。”
邢望海深深地看了一眼楊鷗,從李哥手中接過電話,“喂”了一聲。
“望海,幫幫我。”
車內的空間很小,一切都無所遁形,就連楊鷗都能清楚地聽到,齊情沙啞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
邢望海神色緊張,語氣急切,問:“你怎麽了?”
楊鷗此刻也正盯着邢望海,李哥回頭,看着他倆,目光裏滿是疑惑。
邢望海朝他們做了個“噓”的手勢,沉默地聽着電話。
街上下起了雨,雨點從半開的車窗裏飄了進來,沾濕了邢望海的肩頭。邢望海挂了電話後一言不發,并沒有注意到此情此景。楊鷗不動聲色地越過邢望海,按下了車窗鍵,電動玻璃冉冉上升,邢望海這時才回過神來。
“發生了什麽?”楊鷗關心地問。
邢望海下意識地搖搖頭,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邢望海的笑容一向矜持、克制,卻是燦爛的。剛剛展露的那個笑容,卻讓楊鷗覺得渾身不自在。
車子沒過多久就停下了,雨還在下。
李哥先下車,從後備箱拿出一把傘,撐開,候在邢望海那側。楊鷗打開車門,手扶在拉手上,轉身又問了一遍,“是齊情發生了什麽事嗎?”
邢望海這次沒有搖頭,他抿緊上唇,大概是在做某種掙紮。緊接着,讓楊鷗意料不到的,邢望海一字一句地問:“徐幻森一向都是這麽厚顏無恥嗎?你作為他的朋友,無論他做了什麽,也會毫不猶豫的站在他那邊嗎?”
18.
芸縣是個非常小的地方,總人口不足三十萬,雖然被稱為縣,其實更像是一座鎮,這裏最多的,便是俯拾皆是的茶室。劇組把酒店租在鎮中心最繁華的地方,也是為了方便夜間下戲後,大家還能找到營業的店家宵夜。
雨下得比在車上時更大了。楊鷗沿着街往前走,透過窗子看見一家空蕩蕩的茶室。邢望海撐傘跟在楊鷗後面,看見楊鷗駐足停下了。
楊鷗走進去,邢望海也跟着進去,迎面而來一個中年婦女,穿着黑黃配色的制服,腰間還圍着圍裙。
楊鷗要了一個單間,服務員引他倆過去。
楊鷗小心地脫下自己已經淋濕的外套,搭在了椅背上。他替邢望海拉開自己對面的椅子,作了個邀請的姿勢。
點完單,楊鷗向後一仰,使勁揉了一把已經濕掉的頭發。邢望海在他對面坐着,脊背挺得直直的,欲言又止。
“這天氣說變就變呢。”還是楊鷗先開了口。
“是的,夠糟糕的。”
“齊情跟你說得都是真的嗎?”楊鷗的表情很平淡,聲音也很平淡。
“我有必要拿這個來騙你嗎?”
楊鷗用手掌摁了摁濕漉漉的頭發頂端,“我就想知道一點,徐幻森不是個會胡來的人,他如果造謠曝光齊情,對他而言也撈不到半點好處,他圖的是什麽呢?我和他認識了這麽多年,他即使再過分,也不會拿別人的職業生涯開玩笑,他有他的分寸。”
邢望海笑了笑,仿佛楊鷗在開什麽愚蠢的玩笑。
“你真那麽了解徐幻森?”
“那你又那麽了解齊情?”
邢望海不假思索,“當然。”
“人都是會變的,就像這天氣,上一分鐘還是晴天,下一分鐘卻毫無征兆地下雨了。”
“對,你說得很對,”邢望海雙手撐住桌面,站了起來,“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好朋友也悄無聲息地變了呢?”
楊鷗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嘬了一口。
邢望海見他沒說話,把椅子往後挪了幾厘米,試圖通過這種方式阻斷什麽隐形的聯系。
“我還真沒想過。”楊鷗冷冷地回。
邢望海瞬間凝固了,有片刻工夫,他覺得不認識眼前這人。
楊鷗沒有直視邢望海,徑自喝着茶,逐漸感到自己被一股灼人的視線逼迫着,便在椅子上稍稍坐直了一些。他終于放下茶杯,若有所思,“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我覺得你更應該冷靜下來,複盤一下齊情剛剛告訴你的事情。”
邢望海咽了口唾沫,開口道:“首先,我不會相信齊情會用暴力行為去欺負女孩子,我和他相識多年,他雖然偶爾脾氣不好,但絕不會同人動手,更何況還是在體力方面占劣勢的女性;其次,我也從未親眼目睹過齊情用暴力襲擊過任何一個人,他是個真真切切,對他人抱有關懷之心的人,他很善良,也很熱情,這樣的人不會随意使用暴力。如果他真如徐幻森掌握的證據那般,是個易怒,易動粗的人,那為什麽以前都沒有曝光過呢?恰好是他和徐幻森結了梁子後才暴露出本性?這個時機也太巧合了吧!我并不覺得這樣搞齊情是聰明的辦法。”
那當然是特別不聰明。
楊鷗搖搖頭,再次把手舉到濕頭發那兒,摸到幾縷軟疲疲的黑發,“你只是站在你的角度去看待這個人,你有沒有想過,人會隐藏會掩飾,尤其在他親密、重要的人面前,時刻都假裝得很完美呢?”
邢望海蹙眉看着楊鷗,一個字一個字,特別清晰地說:“我、不、相、信。”
楊鷗把手從頭發上移到了桌面,指關節有節奏地敲了起來,發出的聲音令邢望海心煩意亂。
“總而言之,如果徐幻森要動齊情,那我一定會想盡辦法保他,”邢望海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炯炯目光盯着楊鷗,“我希望徐幻森能停下來,如果你願意去告誡他幾句。”
“告誡?”楊鷗帶着疑惑重複,“徐幻森可不受我控制。”
邢望海面無表情地看着楊鷗,仿佛對他失望透頂,整個人好像在屏住呼吸。
“邢老師,”楊鷗鄭重其事,“我覺得你不應該插手。”
邢望海表情變了,他不敢相信這麽冷血的話竟然出自楊鷗之口,他死死地瞪着楊鷗。
楊鷗重重嘆了一口氣,作出一個被難倒的表情,沉默片刻之後說道:“不可原諒傷害我們的人,若這種傷害使我們貶抑。”釋1
邢望海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他以前只覺得楊鷗不可捉摸,而現在呢,楊鷗就像是擺在桌上的茶具,冰冷而無生氣,說出來的話,他一個字也聽不懂,仿佛他和他是兩種生物,無法交流。
楊鷗站起來,走到邢望海身邊,然後不發一言。邢望海看着他,像是在思索着什麽,一邊還摸摸發梢。
“就算徐幻森真要對付齊情,也不會把他往死裏整的,”楊鷗忽然說,“齊情身上還背着幾個商務代言,有一部分是跟芳耀投資的企業簽訂的,森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如果齊情真得出事,以此無法完成公司內部基線利潤率,并且影響到了品牌當月當季總收入,那麽品牌高層直接會被大區總經理問責,甚至收到芳耀的郵件警告。徐幻森就是芳耀子公司旗下的一個大區經理,你以為他會喜歡促膝長談,為了區區一個藝人讓自己遭這份苦,觸動到根本的利益……他還沒那麽糊塗。”
這回換邢望海沉默了,隔了好一會兒,他的嘴巴耷拉着松了開來。
“聽你這樣說,好像早都知道有這麽一回事了?”
楊鷗微微驚了一下,邢望海出乎意料地敏感,不,應該是聰明。他又走回自己的原位坐下,用兩只手虔誠地抱住茶杯,開始喝杯裏已經涼了的茶。
“是的,在今天之前,徐幻森就有過這個想法,不過是人在氣頭上随口一說罷了,後來再也沒提過。就像你說的那樣,你很了解齊情,那麽同樣地,我也很了解徐幻森,雖然他算不上一個好人 ,但他絕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除非……”
“除非什麽?”
“徐幻森信奉地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你一定要在他危險的邊緣試探,并且在他的雷區蹦迪,那也說不準,他哪天早上醒過來,同你玉石俱焚都是有可能的。”
邢望海忽然想到徐幻森,有過兩面之緣的男人。那個男人有着狹長的雙眸,那裏面不僅含着玩世不恭,還有不屑一顧。
邢望海用舌頭稍稍頂了頂牙龈,不知其味。他只覺得當下似乎松了一口氣,可依舊沒着落,晃晃悠悠的。
“你就別攪他們之間的渾水了……”楊鷗加重了語氣,“我這是為你着想。”
邢望海不服氣,“就算你說得是事實,那我幫了齊情,又不會損失什麽……”
楊鷗打斷他,“齊情的黑料可能是被編纂的,也可能是既成事實,但這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黑料會怎樣爆,會形成一個什麽規模,會動了誰的蛋糕……你如果請水軍下場洗白,常規操作是會帶出對家,營造出對家砸錢爆黑料想整死他的結論。齊情身上品牌的對家你數不出來嗎?你難道希望……薄荷色譜也攪進去這種輿論之戰?最後還查出來,你也從中插了一腳?”
邢望海呆若木雞,他直愣愣地盯着楊鷗,發不出一個音節。
楊鷗遺憾地笑了笑,“這個世界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你如果去操作了,總會給人留下蛛絲馬跡去追尋。”
“所以,這些都是你從須旭那裏跌了一跤後,得出來的經驗?”邢望海沒頭沒腦地問。
楊鷗沒說話,把兩只胳膊放在桌上,然後把下巴緩緩擱在上面。他從頭到腳都疼了起來,而且這些痛區是相互感到依存的。他覺得自己現在像一枚沒有上芯的老懷表,外表锃亮堂皇,但是只要一根發條出了問題,他就再也走不動了。
那一年殺青宴時,楊鷗喝的有點高,須旭也被人灌了一圈酒。兩個人趁着間隙透氣,跑到露臺坐在沙發上休息。
夏天剛過去,初秋的晚上透着涼。須旭穿得薄,風一過來就遭不住,連打幾個噴嚏後直擤鼻子。楊鷗注意到了,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直接兜頭蓋住須旭。
視線失去了焦點,隔着一層布料和沉郁的香味,須旭聽見對方樂呵呵地說:“別客氣。”
須旭的心一漾。
他以前對待感情是所向披靡的,只是在楊鷗這裏充滿了猶疑,他不确定對方是否有那個意思,也不确定這份示好是偏向于同事情,或者兄弟情。
他的直覺出了問題,只能小心行事,不敢輕舉妄動。
“你是明天走嗎?直接回焱城?”須旭問。
“對啊,”楊鷗品出須旭話裏的語氣,“怎麽?你不是明天走嗎?”
須旭猶豫了兩秒,舔了舔嘴唇道:“其實我有個打算......”
“什麽打算?”楊鷗頓時來了興趣,酒氣也下去了一半。
須旭動了動唇,正要說話,有人忽然過來叫他倆回到酒局,他們并肩走進室內,本來要展開的對話無疾而終。
第二天下午,這個時間,楊鷗還在2500公尺的空中,他的微信收到了一條訊息,來自須旭。那是個很短很短的留言。
須旭告訴楊鷗:我本來以為自己很聰明,可是在你面前我就是一個沒有裝飾的傻子,我想我可以放下我自己,我只想簡單而直接的告訴你,我很喜歡你,不,我大概是愛着你呢。
楊鷗的記憶被凝固在原地,他防止自己去回憶。因為一旦回憶起來,他也會痛恨自己,覺得自己是那麽的不可饒恕——不可饒恕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