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66.
試鏡結束,楊鷗并沒有馬上離開,易一群邀他晚點兒一塊喝酒。在圈內,這種情況不算常見,但鑒于易一群本就無法拿一般标準判斷,楊鷗未作他想,便答應下來。意外的是,易一群沒帶他去酒吧。
這地兒之前有一條國道,道兩旁有些餐飲的生意。近些年,城鎮擴建,又修了一條限寬的高速公路,那條國道便冷落了下來。
夜幕低垂,無月無星,目及之處一片寂靜,路邊招牌的廣告布被風吹卷了一角,露出內裏生鏽的鐵杆。如果不是偶爾路過的大貨車肆無忌憚亮着大燈穿過柏油路,恍惚間,會誤認為自己被與世隔絕。
楊鷗有些微訝異,跟着易一群走進這家有着廉價紅色招牌的餐館。
他們撿了角落的桌子坐下來,易一群駕輕就熟地同老板娘打招呼,說照舊。
“怎麽?很久沒來這種地方吃飯了?”易一群點上一支煙,嘴角翹起。
楊鷗環顧一圈,輕笑,“的确,還挺懷念的。這裏挺像我上大學那時,後街的一家餐館。”
易一群揚起眉,“咦”了一聲,“焱廣?你是表演系的嗎?”
楊鷗有些不好意思道:“簡歷上可能沒寫,但我是貨真價實的科班出身。”
易一群笑笑,“學弟,那你可以叫我一聲學長了。”
楊鷗對上他的視線,“易導,你......也是焱廣的?”
易一群撣了撣煙灰,點頭,“貨真價實的表演系。”
楊鷗眼睛一亮,來了興趣,“那......你也當過演員嗎?”
易一群搖頭,“我之前做攝像師,後來才當的導演......”他頓了一下,繼續道,“你不奇怪嗎?我會單獨邀你。”
楊鷗微微坐直身子,神情明顯猶豫起來,隔了好一會兒,開口:“其實是會奇怪的,但......我覺得這就是你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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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一群哈哈發出笑聲,“你說話一向都是這麽圓滑嗎?”
楊鷗愣住,品不出這是諷刺還是玩笑。他只好扯起嘴角,幹巴巴地跟着笑。
易一群依舊挑着眉,指尖的煙燒到一半,煙灰掉落至有些油膩的桌面。
“楊鷗,”易一群連名帶姓的叫他,“你知道嗎?我實在是拿不準,你更适合哪個角色,究竟是吳翔宇還是汪生蕪。”易一群懶洋洋地吸了口煙,繼續說:“有些時候呢,你沉默甚至帶有遲緩的眼神,讓我覺得很像吳翔宇,通過這種退縮的掩飾,讓人捉摸不透。當你醞釀足情緒表演時,我看見你身上有許多光芒,那種無畏沖動是我想要的汪生蕪。”
楊鷗再次愣怔,耳裏出現短暫的轟鳴。他以為,易一群這是在表揚他。
這時,服務員端來冰凍啤酒和下酒小菜,打斷了兩人。
易一群在玻璃杯中滿上酒,推給他,自己卻用酒瓶碰了下他的杯口,說:“這裏特産的小麥啤酒,試試。”
楊鷗回過神,趕緊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因為喝得有些急,或者是冰鎮的啤酒太刺激,盡數下肚的途中,他被嗆到,止不住地咳起來,眼圈也條件反射的濕潤微紅。
“嗨,慢點慢點。”易一群用指關節敲敲桌面,“別激動嘛,我還想聽聽你的意見。”
楊鷗撫着胸膛逐漸恢複平靜,露出疑惑的表情,“什麽意見?”
易一群清了清嗓子,“其實你的長相不太符合我的标準,太漂亮了,演誰都不合适......之前,我覺得吳翔宇可能更适合你,畢竟他有一個背景是當過夜場少爺,但你還是太出挑了,并不太接地氣.....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可能在短時間內調整出我要的氣質.....”
楊鷗沒等易一群說完,忍不住插話,“易導,只要你給我這個機會,我一定會竭盡所能......”
易一群擺擺手,沒再賣關子,“不用,吳翔宇我其實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選。”
上一秒還在雲端,下一秒就跌落至谷底,楊鷗的心陡然一涼。
“是這樣嗎......”楊鷗喃喃,苦笑起來。心忖,大概是沒機會了。
他一向不卑不亢,也不易被人影響,但現在面對的可是易一群和他的新戲——華語演員的終極合作夢想。大方如他,在此刻也裝不了氣定神閑。不失落,那絕對是假的。
易一群沒再說話,淡淡地看着他。
“你演過莎士比亞的《一報還一報》嗎?”易一群突然問。【1】
楊鷗不明所以,怔了片刻才回憶起來,這是焱廣表演系的經典彙演曲目,是莎翁早期的喜劇代表作之一。易一群這樣問,難道有什麽深意嗎?他想了想,誠實道:“演過。”
“你演的是誰?”
“安哲魯攝政。”楊鷗不假思索回道。【1】
“果然,”易一群笑起來,“可能你不記得了,有一年我回院裏當助教,那時,系裏都在傳有一個大二學生破例拿到了大四生才能拿到的角色,算是個風雲人物吧......我去看了那場公演,的确在所有演員裏,你最出挑,也最有靈性,你的安哲魯一上舞臺,沒人能把目光移開......就連本該最英明睿智的文森修公爵在那樣的安哲魯面前都黯淡失色。”
易一群忽然止聲,向楊鷗投去一瞥。
楊鷗的模樣稍顯局促,他一向是彬彬有禮的笑,用最适宜的溫度待人。而此時,在這座遠離都市,灰蒙蒙如同被遺忘在世界盡頭的一隅,有人提到被他遺忘的意氣風發的時代,他竟會感到莫名羞恥。
“你真的看過?”楊鷗卸下了溫和的神态,語氣不免焦慮。
易一群輕輕一笑,“安哲魯是我看見過的,你最棒的表演。”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在易一群的心裏,那些他呈現在熒屏裏的表演,都算不上真正的表演。
雖然沒有道出後面的句子,楊鷗都能想象到,易一群一定有疑問,為什麽你沒有再像以前那樣,演得用心而炙熱呢?
所以,他是在浪費自己嗎?
那麽,易一群是想要他承認自己确實在退步嗎?
楊鷗發起窘來,臉頰驟然像火燒一樣熱。
他垂下眼,陷進室內昏黃的光線中,模樣隐隐透露着沮喪,隔了好一會兒才擡頭,對上易一群的視線,緩緩道:“易導,我不知該說些什麽,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對于演戲這件事,自己究竟有沒有天分.......曾經,我是以專業第二的成績考進表演系,畢業彙演之前,已經接到過不少廣告,還有一些文藝電影的片約,當初年輕猖狂嘛,挺志得意滿的,認為自己的前途一定會光明......然後,我第一次接古裝偶像片時,有還在學校的學弟學妹給我發消息,告訴我,他們接受不了,差點兒崩潰了。在他們心中,楊鷗是絕不會向商業妥協屈服的,那些年在學校的公演,帶給了他們太深的烙印,認為我不食人間煙火,不需要降落在人間,永遠都應該拍最有質量、最文藝的戲......”
講到這裏,楊鷗梗了好一會兒,這下不僅臉頰微微泛紅,他的眼眶周圍也開始泛紅。
楊鷗滾了滾喉頭,繼續道:“我常常在想,市場究竟需要的是什麽樣的演員,我難道不能成為既可以讓觀衆買賬,又能讓專業人士肯定的演員嗎?”
“你的野心還挺大,”易一群戲谑的說,然後在煙灰缸裏摁滅煙頭,深深嘆了一口氣道,“确實,我們現在待的這片土壤的确不夠豐饒,無法給真正的好演員保障得以讓他們不停的創作下去。許多人,可能混得比你還差,因為太硬氣沒有選擇妥協,也沒有那麽多的好片好機會,好多優秀的演員就此銷聲匿跡,或者轉行......我之前也和姜編劇聊過,國內的影視工業太逐利了,不肯給任何創新的空間,也不肯冒任何風險去培育新的體系......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夠徹底改變,就算憑我微薄的力量,哪怕改變一點點兒也是好的。”
易一群說完,看向楊鷗,他的眼神堅定,楊鷗看着這雙眼睛,微微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一個字。
或許是被勾起過往,均是未滿的遺憾,或許是那些被挾裹在平庸影視劇的日子,楊鷗感到巨大的無力和空虛襲來。在世人眼中,易一群已經站在了國內電影業的尖端,卻依舊抱憾,甚至覺得自己被桎梏,無法大展身手。
更何況他呢,不過一介被消磨在商業片裏的平凡演員,一枚資本的棋子罷了。
易一群開了瓶啤酒,細密的水珠沁在瓶身,順着曲線滑落在指尖和桌面,然後迅速蒸發在空氣中,易一群仰頭猛灌了一口,然後抹抹嘴巴讪笑起來,自己給自己解圍道:“好了,說了這麽多有的沒的,還是沒聊到正事。”
楊鷗沒接話,盯着他的動作,頭腦發脹,心如鼓擂,感到缺氧般的窒息。
易一群這次直接推了瓶酒至楊鷗面前,“喝吧,先喝再說。”
冰涼的液體,帶着麥香壓在胃裏,似乎把那焦灼也壓下了大半,楊鷗感到自己從之前的情緒裏稍微抽離了出來。
“所以,”易一群又開始展露那種熟悉的笑,“你真的想演我的電影嗎?”
盡管這是一個沒頭沒尾的發問,楊鷗不假思索,完全出于本能地點了點頭。
易一群又問:“我可能會拍很久,也許九個月,也許一年,說不準的。在此期間我不會允許演員接其他任何戲,參加活動以及趕通告,他們必須完完全全的沉浸在角色中,抛棄一切,你能做到嗎?”
楊鷗并沒有猶豫,“我可以。”說完,他頓了一下,“只是我不知道公司那邊可以這樣嗎?”
易一群大手一擺,向後靠了靠,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只要演員說他能做到,其餘的一切,我都能搞定。”
楊鷗聞言,頓時松了一口氣。
“你剛剛好像是松了一口氣?”易一群盯着他,笑問。
“沒錯,”楊鷗用手指勾住衣領,向外扯了扯,微微一笑,“易導,我該謝謝你,在我來此地之前,我感到很滿足,甚至覺得自己很幸運,可笑的是,我竟然忘記了自己最初的那份從事表演的決心。”
“我不應該停在這裏,我應該做出改變了。”楊鷗深吸了一口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