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林弦
高補生搬走後,側卧空了出來。陳超就想找個熟悉的人住在旁邊。于是,他想到了張翔。張翔是陳超小學六年的同班同學。張翔原本住在一中後門的一個賣烤鴨的人家。張翔曾經帶陳超去過那裏。
陳超剛走進那家門口,就聞到了咄咄逼人的烤鴨香氣。然後沿着用鐵塊焊接而成的镂空樓梯走到二樓,張翔住的房間就在那裏。但這個房間不是通常所說的二樓,而只是天臺上的一間小閣樓。跟這個房子相比,陳超住的簡直算得上是棟洋樓了。更讓陳超大吃一驚的是,這個小閣樓的租金竟然比洋樓裏的房間還貴。
因此,當小洋樓的側卧空出來後,陳超立馬找到了張翔。張翔聽說了情況,立馬答應,并且立馬搬了過來。随同張翔的人一起搬過來的還有一疊的CD、一把吉他和一輛可調速自行車。
張翔喜歡把CD機接到音響上。此時,陳超站在張翔房間的門口。他聽過這首歌,挺熟,但就是想不起歌名。于是陳超問了張翔。《天使》,張翔說。陳超索性走進張翔的房間,叫張翔将CD機按回頭,重新播放了一次,然後他認真地聆聽了起來。
我是多麽希望遇見你,
或許我在等你解開所有秘密,
然後你淺淺笑着展示了神跡,
不再執意歡喜反倒讓人歡喜。
陳超聽着《天使》,不知不覺想起,操場上那個男生裝扮的女生,就像天使一樣雌雄難辨。天使看起來是男的還是女的?陳超本來想問張翔,但沒有問出口。陳超肯定,張翔會回答是女的,和自己的答案相反。
幾天後,一場年級演講比賽在學校會堂舉行。會堂被布置得像是要舉行一次重大的學生運動。一條紅色的橫幅挂在演講臺正上方,橫幅上面粘貼着幾個白色的字——高一年級“我有一個夢想”演講比賽。
引號裏的六個字被刻意地放大,置于正中央。幾個評委端坐于講臺的兩側,掌握着比賽選手的生殺大權。而臺下八百多的觀衆都只是看客,他們能夠參與到這場比賽的形式就只是閉着嘴巴聆聽和鼓掌而已。
但班主任說了,每個人必須到場。所以,陳超在前往會堂前,特意去了一趟圖書館。
圖書館位于科學樓的一側。這棟科學樓算是市一中最先進的一棟大樓了。裏面有梯形大教室,有物理、化學和生物各科的實驗室。圖書館有兩層,第一層是閱覽室,主要是雜志期刊和報紙。第二層是外借室,一排排的書架上陳列着各種類別的圖書。陳超喜歡長篇小說和科幻書籍。
陳超借過一套《平凡的世界》,共三部。看第一部的時候,陳超哭了,他為那個時代艱苦的歲月感到悲傷,同時被那個時代人們的堅定信念所鼓舞和感動。看過第二部,陳超開始感到茫然,沒有被故事打動。他只感受到,字裏行間滿滿是對新時代的歌功頌德。這不是他想看到的故事,與陳超心中的幻想沒有任何幹系。于是陳超沒有再看第三部的欲望,他盯着第三部發着呆,不敢翻開第一頁。仿佛不去結束它,心中的幻影就不會破滅。後來,陳超借了一些有關外星人的書籍。那些精致怪狀的圖片,那些匪夷所思的事件,他看得認真仔細,仿佛果真相信了這一切都是事實。
現在,陳超來到了圖書館,他要借一本書,帶到會堂去。陳超覺得,與其聽別人講一些沒有意義的夢想,還不如躲在自己的世界裏看別人的錦瑟華年。于是,陳超在日本文學的架子上,發現了這本書,書名是《假面自白》,作者叫三島由紀夫。這個作家陳超是有所了解的,但這次他完全是被書名吸引了,陳超喜歡這個書名。假面自白,他也需要一次自白,訴說自己的秘密,哪怕別人覺得虛假,無所謂。
“誰身上有什麽病,誰就忍不住偏要說它。”書中的開頭就有這樣的一句話。陳超看了之後,極其不耐煩地坐到了最後面的幾排座位上。他不覺得眼前的這個演講有任何什麽藝術性和功能性。真正的演講應該說真話,陳超渴望說真話,渴望真正的演講,但他找不到可以演講的地方,找不到可以訴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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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比賽選手意氣風發地演說着自己的豪情壯志,評委們面露滑稽的笑容,手中的筆卻能打出一本正經的分數。臺下的八百多位看客們靜坐于位子上,呆若木雞。他們并沒有進入假裝受到鼓舞的狀态之中,他們在等待自己班的選手上臺,然後送上熱烈的掌聲。
陳超則沉浸在三島由紀夫的自白當中。他被這個男人的犀利文字給驚吓得目瞪口呆。書中的“我”對男人身體的深度迷戀,震撼了有着相同人生閱歷的我。陳超仍然記得,幾次和同性的共榻而眠,讓他徹夜難眠。雖然一夜失眠帶來了極大的困倦,但陳超并不感到痛苦,他覺得那是一次非常美的經歷。就像他此時在《假面自白》中所看到的,三島由紀夫寫下了那種美的感受。
正當陳超要進入那個美的世界時,一個呼喊聲把他拉回了演講比賽的現場。
“陳超,快看臺上,還記得那個雌雄難辨嗎?”是範島,他此時坐在前面幾排的位置。
“雌雄難辨?”陳超當然記得,他立刻将視線轉移到了演講臺上,果真是那天的雌雄難辨,剛剛走上演講臺,正走近麥克風。臺下的某個位置響起熱烈的歡呼聲。那雌雄難辨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和那天陳超看到的一樣,開始了演講:
“大家好,我叫林弦,來自高一(3)班。”
雌雄難辨的聲音讓陳超陷入了巨大的疑惑之中,因為那分明是一個男生的聲音。陳超看了一眼前面的範島,他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臺上,好像也陷在了疑惑之中。
臺上的聲音繼續傳來:
“今天,我要在這裏跟大家申明一件事情。同學們第一次見到我,可能會認為我是一個女生。但我要鄭重地告訴大家,我其實是一個男生。”
這時候,任何疑惑都完全消除了。雌雄難辨是個男生,陳超和範島都猜錯了。範島灰溜溜地蹿到了陳超的座位旁邊,一臉的哭笑不得。他帶着難以壓抑的情緒說道:
“你還好意思說你一眼就看出來了,說她是個女生。人家明明是男生的嘛,笑死我了,我們竟然都看錯了。”
陳超當時正處于震驚之中,只覺得這一切太不現實,就好像那男生是從自己的潛意識中變出來。陳超見範島眼淚都笑出來了,沒好意思不搭理他,也就假面地幹笑了兩聲。陳超抓住機會,認真欣賞起臺上這位美麗動人的男生。
陳超已經完全沉浸在了這張雌雄難辨的完美臉龐裏,他關閉了聽覺,關閉了嗅覺,關閉了觸覺、關閉了味覺,單獨留下視覺。瞧!那修長的丹鳳眼,不大不小,那麽優雅;那極富藝術感的鼻子,完美的流線,沒有一點瑕疵,從眉骨和眼角間開始高起;嘴唇紅潤、唇線明顯細致,嘴角微翹顯得俏皮。這五官是多麽精細,只是稍稍美得顯點女氣。不過這對陳超來說,反而增添了幾分美感。
視覺享受過之後,陳超打開了聽覺。演講開頭部分的自白已經震撼了他,現在到了結尾。
“最後,我想總結一下我的夢想,那就是希望大家不要以貌取人,以性別待人。希望人們不要用判斷性別的眼光來看待這個社會。在這裏,希望同學們可以接受我假面的模樣,接受我真實的性別,接受假面而又真實的林弦。謝謝大家!”
林弦演講完畢,全場意外地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哎喲,這小子可真能扯!”恢複常态的範島給出了這樣的結論。
陳超卻聽出了另一番味道。他潛意識中覺得,林弦的結尾透露着言外之意,那是暗中對性別取向的假面自白,陳超心裏這樣想着。但一如既往地,自己潛意識中越是這樣認為,他反而就越不相信這是真的。但有一點不容置疑,陳超覺得,自己是喜歡林弦這個人的,沒有半點的讨厭。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陳超一直沒有辦法忘記林弦。白天走在校園裏,他總是東張西望,好像林弦會在不遠處出現。夜晚臨睡前,腦海中總會浮現林弦的臉龐,那是一張多麽美豔而溫柔的臉龐啊。陳超甚至覺得,林弦擁有和自己一樣的孤獨。他在潛意識中,不知不覺把林弦當成了自己的同類。只不過,林弦有一張絕頂美麗的臉。“美是一件十分可怕的東西!”陳超終于知道了,為什麽三島要在《假面自白》的開篇引用這句話。三島對歌德的畫作《聖塞巴斯蒂安》的有關描寫,充分展現了答案。
“那白皙無比的裸體,被至于薄暮的背景前,耀眼奪目,那親身作為大內虎威習慣了彎弓舞劍的結實臂膀,被擡到不過分的角度,使被束的雙手正好在發頂上方相交,臉微向上仰,凝視着天上榮光的眼睛安詳地睜着。在挺出的胸膛、收緊的腹部、稍稍扭動的腰間所漂動的都不是痛苦,而是搖曳着某種音樂般憂郁的逸樂。”
看過三島的文字,陳超突然發覺,自己和三島的內心世界竟是如此相似。于是,記憶中的那些似水年華紛至沓來。往事不堪回首,但那些記憶的畫面還是一一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仿佛帶着某種預謀性和一定程序性。然而,回憶不僅不能消除憂愁,反而增添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