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顧先生

用過午膳, 林奴兒就去了書房練字,顧梧自是跟着她,如同一個尾巴,片刻都離不得, 粘得厲害。

起初他會打擾, 鬧着要林奴兒陪他玩, 林奴兒煩不勝煩, 把他給趕了出去, 大門一關, 顧梧就站在外邊吹冷風了, 瞪着門板生悶氣。

過一會他就服軟了, 開始敲門, 林奴兒勒令冬月幾個誰也不許去, 顧梧敲了一會,叫她的名字:“奴兒奴兒奴兒……”

林奴兒扯了宣紙揉成團, 塞進耳朵裏頭堵着,繼續練字, 等寫完一頁了, 一擡頭,就看見顧梧正趴在窗邊,笑着向她看來,讨好道:“奴兒,我不吵你了。”

少年郎坐在窗臺上,唇紅齒白,容貌俊美,笑起來時如同三月的春風,吹散了林奴兒心中的怒氣, 她把紙團取下來,道:“說話要算話,可不許再吵我。”

顧梧嗯嗯用力點頭,然後跳下來跑到她身邊乖乖坐着,這會兒當真不吵了,只是探頭看她寫字,道:“奴兒,你這裏寫錯了。”

“哪裏?”林奴兒連忙去看,顧梧便捉着她的手寫,一筆一劃,十分認真。

他的字很好看,別有一番風骨,林奴兒看了一會,忽然問道:“你有先生嗎?”

顧梧不解道:“先生?”

“嗯,”林奴兒解釋道:“就是教你讀書寫字的人。”

顧梧搖搖頭,道:“沒有,不過母後從前教過我。”

他有過太傅教導讀書,只是如今他都不記得了,那些書文學識也跟着一并全部忘記了,林奴兒望着他,道:“你認得好多字,能做我的先生嗎?”

顧梧茫然道:“怎麽做先生?”

林奴兒把筆放在他手裏,道:“教我讀書寫字,就是我的先生。”

顧梧握着筆,有些發愣,像是還在琢磨着怎麽做一個先生,但是很快他就高興起來,重重點頭道:“好呀!我教你!”

林奴兒微笑起來,喚他:“顧先生。”

不知怎麽,顧梧的臉忽地紅了一下,結結巴巴地道:“那……你要好好聽話。”

“好。”

“不許偷懶。”

“是。”

“我讓你做什麽就要做什麽。”

林奴兒黑玉一般的眸子微彎:“先生說怎麽做,就怎麽做,我們今天練什麽字啊?”

衆人都忍不住輕笑起來,顧梧認真想了想,一本正經地道:“就寫,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林奴兒聽罷,便問他:“這是什麽意思?”

顧梧忽地怔住了,他模模糊糊覺得自己應該是懂的,可是那一點感覺就像是什麽小東西的尾巴,無論如何都抓不住,每當他努力去想,它就飛快地溜走了。

越是想,腦子裏就仿佛煮開了一鍋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泡,嘈嘈雜雜,無數的碎片湧了出來,有好多人的臉,認識的,不認識的,他們都在說話,熟悉的聲音,陌生的聲音,擾得他心浮氣躁,顧梧使勁兒甩了甩頭,那煩躁的感覺去揮之不去,他下意識用手捶了捶。

林奴兒見他臉色蒼白,神色十分不好看,連忙抓住了他的手,哄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不要去想。”

顧梧有點生氣,皺着劍眉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太傅曾經講過的,太傅……

太傅又是誰?

顧梧看起來有幾分不知所措,他對林奴兒道:“我好像忘記了好多東西。”

他微微垂下的眼睫透着幾分脆弱的模樣,林奴兒心裏有些難過,她摸了摸顧梧的頭,安慰道:“沒事,你只是忘記了而已,以後會想起來的。”

“會嗎?”顧梧的表情很迷茫,道:“要是想不起來怎麽辦?”

林奴兒道:“那就不想了,我們重新學。”

聽她這樣說,顧梧心裏的緊張頓時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輕松,他點點頭:“好。”

然後他又問:“奴兒會陪我嗎?”

“會的,”林奴兒說:“我保證。”

顧梧一下子站起來,道:“我會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的,奴兒等等我!”

他說完,不等林奴兒反應就跑了出去,冬月這次不敢放松,與春雪一同跟了上去,夏桃則是松了一口氣,對林奴兒道:“奴婢方才瞧着王爺那情狀,頗是吓人,險些想去叫太醫了,好在沒出什麽事情。”

沒出什麽事情嗎?林奴兒想,不對的,盡管不是現在,但是顧梧會一天天變好,總有一日,他會再次成長起來,變回當初那個意氣風發、學識過人的秦王殿下。

就連林奴兒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篤信。

卻說乾清宮裏,景仁帝正在看折子,他的眼睛不大好使,坐在窗戶底下,把折子舉得很高,這麽看着就覺得很累,又費神兒,他看一本就要歇一會,旁邊的藥都快放涼了,梁春把藥碗往他眼皮子底下推了推,景仁帝便往旁邊挪了挪,讓那藥碗離開自己的視線餘光。

然而過不了多久,梁春又推了推碗,景仁帝再挪,如此往複,景仁帝已經挪無可挪了,頓時不耐煩起來,眉頭皺得死緊,道:“朕不是今天喝過藥了嗎?怎麽又要喝?”

梁春笑着道:“皇上,您那是早上喝的,這一碗是中午喝的。”

一天三碗,雷打不動,景仁帝氣地端起碗來一口悶完了,把碗重重一放,罵道:“朕早晚要摘了你的腦袋。”

“是是,”梁春把藥碗收起來,笑眯眯地道:“奴才這一顆腦袋本來就是皇上的,且等着您随時取走。”

正在這時,門外有宮人進來禀道:“秦王殿下來了。”

“他來做什麽?”景仁帝拿着折子斜睨道:“怎麽,他的王妃不陪他玩兒了?”

那宮人道:“秦王殿下是一個人來的。”

“喲呵,”景仁帝冷嘲熱諷:“他可算還想起來他有個爹,不跟着他媳婦後邊轉悠了。”

極盡陰陽怪氣之能事,景仁帝這是還惦記着昨日在禦花園的那點事兒,當時顧梧抱起林奴兒就走,連理都沒理他爹一下,叫景仁帝心中十分不快。

梁春笑吟吟道:“王爺特意來看望皇上,不讓他進來麽?”

景仁帝擺了擺手,梁春立即沖那宮人使了一個眼色,宮人會意,退了出去,不多時,外頭就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匆匆忙忙,景仁帝低聲罵了一句:“猢狲似的,走個路好似要趕着去投胎。”

話音才落,顧梧就進了內殿,喚道:“父皇!”

他奔了過來,景仁帝放下折子,表情稍霁,輕咳了一聲,道:“怎麽突然過來了?”

顧梧也不等賜座,徑自挨着他坐下,急急問道:“父皇,兒臣想問你一個問題。”

景仁帝有些稀奇似地挑眉,道:“什麽問題,問吧。”

顧梧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這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景仁帝愣了一下,先是答了他那一句話,然後才慢慢地問道:“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來了,你是聽誰說起的?”

顧梧得了答案,起身就要走,被景仁帝拉住,才停下來,實話答道:“兒臣自己想到的。”

景仁帝的表情一下就變了,他與梁春對視了一眼,循循善誘道:“自己想的?這是禮記中的一句,既然沒誰教你,你是怎麽會的?”

顧梧道:“兒臣就是會。”

他有點生氣地道:“兒臣怎麽知道兒臣是怎麽會的?”

一聽兒子發了脾氣,景仁帝連忙點頭敷衍:“好好好,你就是會。”

可是會個一半又有什麽用,只知背書,不解其意,那不是個書呆子嘛,景仁帝想,算了,總比傻子好。

卻聽顧梧又道:“奴兒要兒臣給她做先生,還要兒臣教她讀書習字呢。”

說到這裏,他有些微的驕傲和得意,景仁帝聽罷,沉默了一下,道:“這是她說的?”

顧梧點點頭,景仁帝之前不是沒想過讓顧梧從頭開始學,太傅都請了來,但是顧梧那會只想着玩,半刻都坐不住,跟別提讓他拿起書了,最後老太傅直言,說顧梧心智還太小,無法重新讀書,倒不如再等一等,景仁帝只得作罷。

沒想到無心插柳,最後反倒是林奴兒促成了這件事。

景仁帝想了想,道:“既然如此,她就是你的學生了,你以後要好好教導她,不過若遇着你也不懂的東西,該怎麽辦?”

顧梧想了想,道:“那兒臣就先來問父皇。”

景仁帝道:“朕每日要上朝,批改奏折,操勞政事,哪裏有那麽多空閑時間?”

顧梧劍眉皺起,顯然也有些犯難,景仁帝便道:“這樣,你還記得之前那個劉太傅嗎?朕讓他來教你和王妃,你有不懂的地方就問他,如何?”

顧梧瞬間警覺,道:“奴兒是我的學生,怎麽能讓別人來教她?不行!”

景仁帝心說怎麽在這種事情上你就聰明了,別的地方都傻呢?

他只好耐着性子道:“她只是跟你一起學,劉太傅教你,你教她,這不是一樣的麽?”

顧梧想了想,算是接受了這個提議,又強調道:“她只能叫我做先生,不許叫那個劉太傅。”

景仁帝在心裏罵了一句,口上嗯嗯應道:“行,就按你說的來,朕明日就給你安排太傅。”

顧梧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對什麽,喜滋滋地答應下來,離開了乾清宮。

等他一走,梁春便上前來笑着道:“王爺越來越懂事了,還想着要讀書,看來王妃是功不可沒啊。”

景仁帝輕哼道:“先別忙着高興,且看他坐得住幾日吧,別把劉思遠又給朕氣走,朕就謝天謝地了。”

梁春道:“如今有秦王妃在,王爺一定能堅持的。”

聞言,景仁帝看了他一眼,嘶了一聲,皺着眉道:“怎麽你覺得朕應該高興嗎?朕這個親爹說的話,還不及他一個娶了才三天的媳婦管用。”

梁春卻笑道:“皇上從前不也如此麽?”

景仁帝不說話了,輕咳一聲,再次拿起了奏折,心思卻一下就飄遠了,從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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