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跟随少女的這一整日, 魏隐都沒有露面,宛如沉默的風,只是無言觀察。

但他的心, 卻像見到機關盒的時候, 越跳越快, 雙眼,也越來越亮。

最明顯的證據擺在了眼前,他想信, 卻不敢信, 心中的答案左右搖擺, 痛苦中包含一絲甜意。

他不該這樣的,早在見到少女的第一日起,他就對那個浮現過一瞬的猜測嗤之以鼻, 只有抱着最蠢的幻想的人,才會去相信這種可能。

但他, 可能要變成那個最蠢的人了。

這樣的心情下, 他忽略了那藥盒和藥丸的眼熟之處, 只記住了少女去的地方、習慣、舉止,都愈發符合他記憶深處的人。

可是, 如果她真是那個人, 為何不與他相認?不與他相認, 卻又不作任何僞裝, 肆無忌憚地做着自己,也許她心中,早已将那些過往抛在了腦後,覺得不值一提?

楚生起初和他一起跟蹤,還有心思打趣, 到後面發現自家王爺陰晴不定的臉色,也沉默了下去。

王爺這模樣……不大對勁啊。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楚生被遣回刺史府,魏隐站在原地沉思良久,還是再去了滄西街一趟。

他直截了當地問翁翡,是否見過了那個少女。

翁翡一頓,看向不複穩重的魏隐,“見微,冷靜些。”

他那雙充滿了細紋的、飽含睿智的眼與魏隐對視,總算叫魏隐紊亂的大腦一停,稍稍安寧下來,“我今日……發現了一些事。”

“你說。”翁翡慢慢道,“我聽着呢。”

魏隐在他的示意下喝了一杯茶,溫熱的水入腹,混着屋內幽幽的香氣,使他激動的情緒,又降下去一些。

翁翡拿起了一個古玩小瓶,細細擦拭着,他重複的動作枯燥且無趣,但魏隐看着,不知怎的,仿佛自己這鍋沸騰的水,就慢慢平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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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不相信人死複生、轉世輪回的話。”魏隐沉沉道,“但有些事,實在離奇。”

他說:“我今日見到了一些事,那些……只有她才會做的事。”

魏隐的神色,又在掙紮之中。除了十五年前那時候,翁翡再沒見過這孩子如此坐立不安的模樣,頓時也明白了他在說甚麽。

翁翡笑了,打斷了他,“你是不是想說,那個孩子是善善的轉世?”

魏隐神色古怪,那句“不是轉世就是本人”的話,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口。

“我确實見過那孩子了。”翁翡道,“很像,神韻、相貌、心性,就像是又一個善善站在了我面前。第一眼,我也呆住了,以為我的女兒回來了。”

魏隐頓時知道,他們最初的心情是一樣的,只是——

“只是,生死輪回不過是佛家撫慰貧苦衆生之語。”翁翡站了起來,慢慢走動,“見微,你可知,我朝為何要篤信佛教,當真是佛法無邊麽?”

他的臉上帶着溫和的笑,但眸中的光卻充滿譏諷,“愚民之策罷了,民不愚不足禦,受盡困難是他們,榮華富貴為高官。倘若不告訴他們,今生之苦是為來世富貴所受,人有魂靈,轉世皆為一人,他們如何能忍受得了?”

人一旦有了希望,就能夠堅持。當這種希望轉化為信仰,眼前的一切苦難,他們就不會再有埋怨,會變成心甘情願被壓榨、被奴役的愚民。

因為他們相信輪回,相信來生。

翁翡說這些話時,腳步一直沒有停過,這會兒卻突然停頓了,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在魏隐耳畔響起——

“見微,其中的道理你定也明白,今日你還要告訴我,那是善善的轉世,與善善是同一人嗎?”

本來堅定想法的魏隐,竟被他問住,一時恍惚。

是了,身為上位者,他明明最熟悉這種手段,緣何到了自己身上,就動搖了呢?

“你陷入執念了。”翁翡長長地嘆了口氣,負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蕭條的風景,“善善是我的女兒,有人對她情深義重,十多年無法忘懷,我自然也是高興的。但你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你到如此境地,我看着也分外心疼。”

“以你的身份地位,本該早有嬌妻愛子,享盡喜樂。如今依舊孑身一人便罷,還要與我共同籌謀那未知結果之事,你的心意,我是最明白的。”

翁翡道:“所以看到那個孩子後,我就猜到了你會有的心思,但我不曾說過,更不會反對,你知道為何嗎?”

魏隐慢慢地,搖了搖頭。

“男子漢大丈夫,有情有義固然是好,但也絕不可消沉至此。善善若還在世,看到你這副模樣,你當她會感動,還是道你愚蠢?”翁翡轉過身,重新看他,“那個孩子的存在,若能叫你有絲慰藉,要便要了,但絕不可因此迷了心智。也不要想什麽替身之說,無人能代替善善,也無人可以代替善善,如此做,才是真正叫我失望,知道嗎?”

翁翡輕輕的聲音,卻叫魏隐從掙紮中徹底清醒過來。他感覺,自己像是從花團錦簇的雲端,被扯了出來,回到冰冷的世間。

從在滄州見到少女就開始混亂的情緒,被翁翡一席話理清,撥雲見霧般,看見了真相。

今日看到的種種相似,甚至重合之舉,在魏隐腦中,甚至都成了他期盼之下的幻想。是了,那到底是事實,還是幻想,他自己不是應該最清楚的麽?

早在十五年前,他就出現過這種幻覺了。

魏隐看向翁翡,卻沒注意到,自認為清醒的目光,在此時,是略為失焦的,神智,也依舊恍惚。

他沉默了很久,腦海中陷入甚麽而無法自拔。

恰時,翁翡輕咳幾聲,魏隐立刻回神,為其撫背倒茶,“您要注意身體。”

“老毛病,不礙事。”

魏隐向翁翡道謝,并道:“伯父所言其實也不盡然,我并非因雲姜之故,才會鼎力相助。”

他這時候,似乎又正常了,道:“我自幼失怙失恃,若非您援手,至今還不知會成甚麽模樣,您的恩情于見微如再生父母,非傾力不能以報。雲姜逝後,見微本就再無所求,若能幫上伯父,也算不負您的大恩。”

常人都道長義王人情淡薄,若聽到他這番話,定要颠覆對他的印象。而翁翡,一直都知道這個孩子的表面與內心,實為冰霜與熱血,尋常人,根本無法看透。

若是被他在意的人,輕易便能攪動他的心緒。

翁翡道:“等此間事了,想做甚麽便去做罷,不要再壓抑自己。”

“是。”

魏隐離去後,外面守候許久的老者才走了進來,渾濁的眼擡了起來,“王爺今日似有不同發現,主子為何不讓他說完那些話?還要點上這香?”

這香,不至于擾人心智,但對付在主子面前毫無防備的長義王,是足夠了。

“說了又如何?”翁翡問他,“讓動搖的人,又多一個嗎?有甚麽意義。”

“唉,我本也想讓他輕快些。但大事在即,已經沒有容許他再沉迷過去的時間了。”

翁翡的內心,如死水一樣平靜,他也不需要其他的事物來使其動蕩。欲成大業者,必舍親斷愛,他的路已經在眼前了,不能走錯一步。

翁翡舒出一口寒意,白茫茫的氣讓他失神地凝望,很快,就回過神來,“該布置的,都已好了罷?”

“主子放心,萬無一失。”老者低下頭不再多言,這麽多年了,他理解面前人的心情。

…………

夜晚,西邊客舍。

雲姜的身體傷了根本,那藥不僅抑制發育,毒素經年累積,已然浸透了五髒六腑。

當痛楚再度蔓延至全身的時候,她還有閑心在想,莫非書中說是三年,就只給三年,一點餘地都不講,這麽霸道的麽?

啪嗒啪嗒,子揚的眼淚滴到被褥,整張臉變得濕潤,眉頭又皺着,像個愁苦傷心的小老頭,叫雲姜不禁笑了起來,“又哭,我不喜歡小哭包。”

這回子揚卻不受她吓唬了,依舊兀自難過地哭。剛才大夫的話,他聽懂了七八,大夫說扇扇的身體損傷太大,即便用天材地寶養着,也難以長壽。

難以長壽的意思,就是活不長了。

衛息沉默地站在屏風後,仍不可置信。他在想,古太醫醫術出神入化,在宮中時他都沒有說得這麽嚴重,怎麽才出宮這麽點時日,就變成了這樣?

但是從京城到滄州,路途确實不大太平,陛下跟着他長途跋涉,就沒有舒服的時候,到滄州後又接二連三發生案子,也算不上輕松。

衛息陷入深深的自責,認定是自己讓陛下的身體狀況惡化,直到雲姜呼喚了他過去。

少女躺在榻上,宛若失去顏色的鮮花,滿頭烏發也沒了柔亮的色澤,我見猶憐。

“你在想甚麽,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了。”雲姜指指他皺起的眉頭。

“……陛下,是臣之過。”

他鄭重的認錯讓雲姜沉默了下,蒼白的薄唇勾了勾,問,“我常年居于皇宮,養尊處優,即便先天體弱也不至于如此,你可知這身體損傷是從何而來嗎?”

衛息一愣,立刻想到後宮傾軋、權謀奪位之類的理由,但說實話,以陛下這皇位的來由,這些都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

“是陰太後所下。”雲姜輕輕地說,“至于具體為何……是為了掩飾我的身份。”

甚麽身份?怎麽掩飾?衛息腦海中立刻蹦出這些疑惑,他不明白陛下還需要掩飾甚麽,甚至要用到這等陰毒的藥物,

這一個個問題,在撞入少女幽深的眼眸時,都堵在了口中。

衛息的心,忽然亂了,他仿佛意識到了甚麽,卻不敢說出來。

雲姜也沒有點破,只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我的身體,只有陰氏能救。”

這些話和衛息的父親以往所言串聯起來,衛息立刻明白了,陰氏野心,陰氏的謀劃。

正當他要出聲時,院外忽然吵鬧起來,似有多人舉着火把湧入,映得院中燈火昭昭,亮如白日。

衛息幾步外出,發現是翁朝的人圍住了小院,他繃着臉不言不語,身旁還有秦致和魏隐,亦是臉色不好地看着這場景。

翁朝的副手見使君不說話,便代為高聲道:“衛公子,我家使君信你敬你,以上賓之禮待你,你竟竄通惡匪,在滄州城內做出如此罪惡滔天之事!”

甚麽?衛息愕然,竟是把他當做了胡家滅門案的兇手?

副手又高喊,“如今人證物證皆在,容不得抵賴,還請衛公子不要抵抗,我們使君為了緝拿你歸案,已做好了萬全準備。坦白惡行,尚有可能從輕處置,若一味抗拒,即便令尊前來,恐怕也保不住你!”

此話一出,已經将衛息釘在了幕後真兇的位置上,連翁朝聽了,也忍不住看副手一眼。但衆目睽睽之下,他并不好為衛息說話。

衛息冷哼一聲,欲點足飛身去院中與他們對質,餘光在瞄到出門的少女時,就停下了動作,“陛……扇扇,你出來做甚麽?”

“出來看場好戲。”雲姜和衛息一起慢慢走了過去,他們腳步所到之處,護衛接連後退。

火光下,雲姜病容愈發明顯,讓翁朝終于變了臉色,他是不願把衛姑娘牽扯進來的。

豈料副手當即喊道:“衛姑娘出來得正好,你們一幹人等都有嫌疑,需押入——”

“講的甚麽胡話!”翁朝伸腳把助手踢到一邊,“一個姑娘家,能有甚麽嫌疑,滾一邊去!”

副手:……您以前不是這麽說的。

翁朝溫聲對雲姜道:“其實此事也還沒有定論,只是種種證據都指向了衛公子,我作為滄州的父母官,總要調查清楚給他們一個交代。此來,也是想讓衛公子配合走一趟,若是誤會,也好早日澄清。”

副手:……您在剛看到證據時,反應也不是這樣的。

無論如何,他們這樣大張旗鼓地來,就是特意來抓衛息的,畢竟衛息武功高強,還有個當大将軍的爹。

雲姜靜看着這一幕,逡巡一圈,對上了魏隐的目光。但魏隐恍若變了人,不再像幾日前那樣打量她,此時,只是淡淡地移開了視線。

翁朝一聲令下,護衛開始動手,就在他們要碰到衛息的一瞬間,情況頓又生變——

呼啦啦,外面突然強行闖入一群身披甲胄的侍衛,操持兵戈,神色冷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呈包圍狀将所有人圍了起來。

“聞刺史府有變,卑職救駕來遲,望陛下恕罪!”為首之人高喊了這麽一句定睛看去,卻只看到衛息一人,左顧右盼,也看不到應該站在他身邊的少帝。

他忍不住湊到衛息身邊,“衛統領,怎麽只有你一人?陛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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