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按照信中的方法, 翁翡找到了接引人,在魏隐屬下的眼皮子底下,竟很輕易地混進了皇宮。
這時候, 他想起了那則傳聞, 少帝和禁衛軍統領衛息的關系不清不楚……本來以為是無稽之談, 現在看樣子,那應當不是無的放矢啊。
月色下,朱紅宮殿撞入眼簾, 它靜靜伫立在那裏, 格外得沉默。翁翡敏銳地發現, 這裏恐怕只剩下了暗處的守衛。
他離開領路人,略一踟蹰,緩緩邁過了門檻。
恰時一陣晚風吹來, 吹動了槅扇,停留殿中, 在寂靜的大殿嗚嗚回旋。此情此景, 不免顯得有幾分陰森。
但翁翡看慣生死, 又這把年紀了,早就不怕所謂的魑魅魍魉, 連眉頭都未動一下, 神情自若地走了進去。
窗邊, 立了一位等候他許久的少女, 長發垂腰,寬大的廣袖留仙裙飄然欲仙,正靜靜凝望着夜色。
翁翡愣住了,他早就看過這位少女,但那時的心情, 和此時有所猜測的心情,截然不同。
何況,今夜少女的妝扮氣質,和他的女兒……簡直一模一樣了。
這當然是雲姜有意為之,她知道父親一刻都不會多等,今夜就會來确認。
“聽說陛下龍體抱恙,無法參宴,我還擔憂了許久。但現在看來,恐怕言不盡實啊。”這個時候,翁翡還在懷疑,但說話的語氣已經非常客氣了,甚至稱得上溫和。
雲姜直接看向他,“爹爹現在還不相信我?”
翁翡身體一僵,竟不知要如何回她。
擡步走去,雲姜離他越來越近,“我知道,當初沒有第一時間告訴爹爹我的存在,是對您的不孝。但畢竟已經過去了十五年之久,何況生死輪回之事,尋常人都不會信,我一直以為,如此對我們父女二人才是最好的,若不是魏隐犯了執念,我也不會再來打攪您。”
見翁翡依舊不語,雲姜嘆了聲,望了他許久,而後才慢慢地、一字一頓地道:“爹爹,當初喝下那杯酒後,我其實一直在等你。”
翁翡臉上完美的面具,瞬間裂開了,猛地朝她望去,眼中藏着驚濤駭浪,像是要一寸寸地打量她,又像是壓抑了太久的感情瞬間迸發出來,以致于神情都有些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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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善善?”他啞着聲音,艱難地從口中吐出了這個詞。
這句稱呼,瞬間将二人拉回了十五年前,那時候雲姜已經疏遠了他很久,父女之間僅僅是維持表面禮儀。翁斐每次喚自己的女兒,就是這樣小心翼翼的。
“女兒在。”雲姜輕聲回答他,帶着翁斐往回,走到了書桌前,那裏靜放着幾幅畫,翁斐看去,全是以前女兒年幼時他手把手教她的。
他的眸中閃過劇烈的掙紮,心中已經全然相信了這個事實,可是殘存的一絲理智又告訴他,借屍還魂一事是多麽得滑稽可笑。
“爹爹現在不相信,我也理解。”雲姜平靜道,“反正你也要在這裏待一段時日,過幾日再來,也是一樣。”
“不,我……”翁斐沉沉道,“爹爹相信你。”
他的感情終于戰勝了理智,這是夢也好,虛假也罷,看着站在眼前的活生生的女兒,翁斐再也沒忍住,伸出手想要觸碰一下人,又在下一刻停在空中,慢慢收回。
雲姜伸出,捉住了他。父親的手依舊寬大,硬了許多,繭已經厚到覆蓋住了原本的手。
她定定看着他,“我是真的,父親。”
翁斐久久無言,很久才緊緊回握過去,花白的發在這一瞬間似乎充滿光澤,臉龐的皺紋,舒展了開來,但他的眼眶,卻将要流下淚來。
他想起老友目送他進宮前說的話,“您見了人,無論如何,都要鎮定些,免得……讓人笑話了。”
翁斐意識到,老友指的人應當是雲姜,叫他不要讓自己女兒笑話。
明明是快要流淚的狼狽姿态,翁斐卻笑了起來。
他視線一刻都沒再離開雲姜,緊緊地盯着她,生怕她下一刻就會在眼前消失。
父女二人的重聚,稱得上順利,持續到了深夜。
等候翁斐的人不知主子發生了什麽,只知道離開時,不小心瞥見了素來冷酷的主子眼眶微紅,整個人似乎經歷了情緒的巨大起伏,看起來略有疲憊,但眉眼間,又透出一股愉悅。
翁斐确實很愉悅,翌日一早醒來,整個人像直接年輕了好幾歲,直叫身邊人不敢相認。
有人問他身邊最親近的老者,主子是不是和京城這邊達成了什麽協議,所以才這麽高興,老者只是搖搖頭,淡笑不語。
會見魏隐時,翁斐的好心情仍在持續,他還認真打量了下魏隐,讓魏隐幾次都不确定地暗暗環視自身,不知出了什麽問題。但翁斐只是在心中哼笑地想,這小子很好,竟敢生出把他女兒囚在身邊的想法,看來這十多年不僅讓他地位變高,膽子也變肥了。
“見微。”翁斐笑道,“我今日想去雲霧樓走一走,你可有空陪我?”
雲霧樓,京城最大的茶樓,樓中還有雜耍、說書、彈琴、下棋等活動,魏隐只是怔了一下,很快點頭。
即便當初沒有如翁斐的意,幫他奪取整個雍朝,但魏隐對翁斐,是絕對生不出敵意的。在滄州時,他能夠被翁斐輕易用迷神香影響,這其中和他對翁斐的敬重脫不了幹系。
說到底,魏隐此生唯二沒有辦法的兩人,就是翁斐和雲姜這父女倆。
他在雲姜的刺激下,生出了将人禁锢在身邊的想法,而翁斐,他卻沒有辦法去明着拒絕。
只要翁斐帶走了魏隐,并在暗中幫助布置,雲姜就有辦法離開這座皇城。
但她思及當初魏隐隐帶瘋狂的神色,明白自己不能就這樣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何況有些事,确實是她錯了。
“我要給他留一封信。”她對衛息道。
衛息立在她身旁,心領神會道:“臣會安排好,保證他能看到。”
他總是這樣細致入微,順從體貼,倒叫雲姜怔了下,微笑道:“奉宣,有時候,你的心思我也猜不透。”
“猜透了,陛下就要覺得臣無趣了。”衛息如此回她,亦是含笑,“以前臣是下屬,在陛下面前,忠誠順從便好。但如今,陛下給了臣機會,若再那般,遲早會讓陛下覺得乏味。”
雲姜啞然,“你還懂這些?”
“臣懂的很多,日後,陛下一一都會知曉。”
不得不說,這樣衛息在雲姜眼中确實更有吸引力。她初來時,衛息的忠心服從讓她覺得安心可靠,可以信賴,但絕不會有旁的想法,現今,竟也感覺到了站在自己身邊的是個異性,且是個很有魅力的成年男人。
雲姜看了他一會兒,轉過頭開始認真寫信,洋洋灑灑,寫了五頁之長,衛息就守在旁側,稍微側眸就能看見內容,但他一個字都沒看。
期間,有人敲窗示意衛息,悄聲和他說了什麽,內容無非是讓他們抓緊時間,等長義王回宮,興許就要有麻煩了。
衛息略一沉思,回眸看向雲姜認真書寫的側顏,道:“這也許是陛下最後留在宮中的一點時間了,不必催促。”
屬下:“……”忠心,倒也不是這般忠的。
他怎麽覺得,衛統領越看越有向佞臣進化的潛質?實在是太順着陛下了吧。
屬下無言了會兒,最後道:“長義王回宮時,屬下會再來提醒您。”
說罷人就離開了,衛息看了窗外一會兒,目光似乎已經發現了隐在暗處的子揚,擡了擡手。
子揚略一猶豫,還是出現在他眼前,聽得衛息對他道:“待會兒你不用随陛下一同離開,過幾日混進滄州的車隊一起走,屆時再同我們一起會合。陛下說,若你想跟着我們也可,另有地方想去,也可以。”
本來有些沉郁的子揚雙眸立刻亮了,連連點頭,響亮回了聲,“好!”
他的聲音順着風,傳到了屋內,雲姜似有所感,擡首朝那邊望了眼,卻只看見衛息往回走的身影。
“怎麽了?”
“好像……聽到了子揚的聲音。”雲姜這麽說了句,就沒繼續,折好信,在信封印上火漆,望了會兒,突然道,“我是否很不負責?”
“是,也不是。”衛息誠實地回她。
“……”
她微微睜大眼的樣子讓衛息一哂,“但陛下知道,臣是如何想的嗎?”
他在雲姜的目光中繼續,“臣自幼受父親教導,第一個真正懂得其內涵的詞,便是忠君。身為天子,妥善治理國家是對百姓負責,身為臣子,效忠于君是對天子負責,作為父親、兒女、朋友,又各有其的責任,在其位謀其政,便是如此。但——”
他停頓了下,“但陛下教會了臣,若不擅長某事,敢于忠于本心,敢于舍棄,亦是負責。”
雲姜更是疑惑,她好像從來沒教過他什麽。
她自然不明白,其實,衛息也一點都不喜歡為官,無論地位如何,他都不曾對此事,興起過一絲熱愛。以前他受父親衛烈的教導,一心一意地聽從父親的命令去行事,當初的定親,也是順着母親的意,從未有過自己的想法。
直到跟随了陛下,看到她的随心所欲,衛息才恍然驚覺,自己真正想要做的是什麽。
陛下對他道,她對權力不感興趣,也不擅長政務,若強迫自己去做,于百姓無益,倒不如做個撒手掌櫃,任那些有心之士為此去比拼。
本是陛下随手在他心中播下的一顆種子,但随着相處時日的增長,衛息越來越感覺到,他內心的想法,已經再壓抑不住了。
墜崖剛回京的那段時日,衛息着實心不在焉了一陣,父親衛烈許是察覺到了,與他徹夜長談了一番。父親先是震驚,而後思索了幾日,對他道:“若放在以前,我絕不會放任你,但以如今的形勢……說實話,就連我也不确定今後會如何。”
父親深深地嘆了口氣,他道當初當這個大将軍,是為先帝謝宗而當,這個江山也是為謝宗而守,與他人并無關系。既然先帝的唯一血脈都不想再在這個位置待下去,接下來天下會落在誰的手中,他其實不是很關心。
衛烈之所以沒有潇灑地一走了之,一是身居高位的束縛,二也是為了手下那群将士。因此,他還怪羨慕文相的。
“若你能有幸,當真得了允許守在陛下身邊,那就随陛下去吧。為父對你最後的要求,就是一定要保護好陛下。”
綜合了這些原因,父親才真正答應了他的離京。
聽罷,雲姜着實驚訝了會兒,她沒想到其中還有這樣的內因,更沒想到衛烈對她,能好到這個程度。
親生兒子都能直接送給她打包帶走,衛烈對先帝謝宗,果然是真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