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小雪鹿呦呦出生起便和人結下不解之緣, 被雲姜撫養長大的它,根本不會特意避開人類,所以在感到面前男人釋放出的善意後, 它不僅沒有生氣, 還很可愛地蹭了蹭他的手, 似在表示安慰。

男人笑,“好乖的鹿。”

他的頭痛仍未減輕,但克制了表情, 看上去已經和正常人并無兩樣了。

“帶我逛逛這裏, 好嗎?”他随口一說而已, 呦呦卻聽懂了,當真帶着他慢悠悠在這座宅院走起來。

男子知道,這座宅院的兩個主人暫時不會回來, 便放任自己跟着小雪鹿的步伐,一寸一寸地看遍這裏的每片土地。

宅院內的布置疏狂無序, 又生機勃勃, 随處可見突然的一盆花草, 或從夾縫中生長出的小花。主人從未特意清理過這些,偶爾還會好心地澆澆水, 以致它們愈發肆意, 甚至有面牆都爬滿了星星點點的五彩小花。

男子停步, 不自覺望着牆喃喃道:“原來, 你喜歡這樣的嗎?”

他所安排好的一切,風雨無憂、精致奢華、井然有序的生活,于她而言竟是禁锢嗎?

整整用了兩年,他才慢慢明白了這個道理。

翁翡告訴他,善善最是吃軟不吃硬, 假使當初他不那麽要強,稍微對他服軟、賣些可憐,今時今日也不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他聽罷有些遺憾之餘,又有些好笑。

當初他何曾沒有嘗試過對她故意賣可憐之狀,結果依然被她抛棄。時至今日他也想清楚了,如果在雲姜面前僞作他人模樣,他也就不是她熟悉的那個魏隐了。

雲姜當初特意留那長長的一封信給他,是希望他不要為她而失去自我。

任何失去自我的人,都不會被喜愛。

思及此,男子唇邊的淡笑加深,不知是因呦呦被繩子絆了一跤,還是因想到了那封信。

“呦——”呦呦差點摔倒,回過神就對着繩子叫喚,很生氣的樣子,擡起鹿蹄對繩子踩了又踩,似要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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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挑眉,還是個有仇就要當場報的小鹿,不愧是她養的。

呦呦踩得久了,男子看着不由問:“踩得……不疼麽?”

呦呦一呆,才注意到小蹄的酸痛,當即呦呦呦大叫,活像又受了場欺負。

這還是只不大講理的調皮鹿。男子深刻認識到了這點,被它委屈的模樣纏得沒法,只得伸出手對着繩子輕輕一扯,哄小孩兒般道:“斷了。”

呦呦滿意了,趾高氣昂地來回走動,又領着男子去它的小果園。那裏不是子揚特意栽種的,而是呦呦偶然間銜了幾顆種子,自由生長出的植被,小家夥平時不讓人動它們,自己偶爾會扯一兩片上面的嫩葉嚼,更多時候都寶貝着呢。

男子被帶了過去,收到了呦呦催促的目光,一時還莫名不已,試探了幾下才悟過來,“讓我……給它們澆水?”

“呦!”小雪鹿興奮地踏蹄,用嘴拱了拱水瓢,欣慰于他終于聽懂了。

平時它不讓其他人接近這小片屬于它的果園,這會兒逮到了勞力,卻讓靠近了。也許正是覺得這人不熟,就可以背着雲姜他們讓他幫它養草。

男子也是好脾氣,領會到它的意思後,當真任勞任怨地給這小鹿做苦力,又是松土又是澆灌。這些在他之前的幾十年生涯中,是從來沒做過的,勞累之餘,倒也新奇。

他勞作間,呦呦就趴下後蹄,端坐在那兒觀望,認真得頗有幾分監工模樣。

想到什麽,它突然起身離開,過了會兒就扯過來了一人,正是剛醒不久的子揚。

子揚被它扯着,無奈道:“呦呦別這麽用力咬我衣裳,上次就被你咬破了一件,那可是扇扇給買的……”

話未說完,他看到了小果園中澆水的男人,登時大驚,“長義王!”

子揚開智後在京中辦事的那段時間,對長義王魏隐也算熟悉,知道這個人手段可怕權勢滔天,最重要的是對扇扇有種莫名的執着,當初甚至一度想将她囚禁在宮中,如果不是部署周密,扇扇都很難出來。

他以為,這個人又是來搶扇扇的。

魏隐難得有了閑心,在慢悠悠澆水,聽到這個聲音也只是不緊不慢地直起身,“你是子揚吧。”

三年時間,足夠他查清許多事,也知道了子揚的真正身份。

子揚仍很警惕,目光環視一圈,似在看他有沒有帶人來。

魏隐笑,“我此行只有自己一人,不必擔憂,即便動手,我也打不過你們二人。”

說罷,他又伸手扶額,隐約露出略顯猙獰的神色,讓子揚又繃緊了身體。

因之前有過一回,呦呦倒明白是怎麽了,忙蹦過去蹭蹭魏隐,發出叫聲示意子揚拿紅紅的果子來。

子揚又氣又笑,“你讓我取果子來,原來是為了給他的!”

他視小雪鹿為夥伴,沒想到它就轉眼另投了他人懷抱,真是個小傻子。

氣歸氣,子揚還是拗不過小雪鹿,把那紅果給了魏隐。

紅果是沙城特有的産物,難得甘甜多汁,兼有提神醒腦之效,算是一種于身體有益的小零嘴。因産量很少,沙城都不對外販賣,只有本地人能嘗到。

子揚能夠幫魏隐,還是因為這幾年間聽雲姜他們說起此人時的語氣,知道他們對魏隐并不痛恨。

“謝謝。”緩解了頭疼,魏隐拍拍小雪鹿,又擡頭看子揚,重複了一遍,“謝謝。”

“我并非是為了你。”子揚雙手環胸,一副提防的姿态,很有些冷酷,“我不知道你來此是想做什麽,但有我在,你別想胡來!”

如果放在三年前,子揚的不客氣可能會讓魏隐動怒,但這會兒他連眉頭都未動,只是平靜地看着呦呦,“你的小果園,都給你澆好了。”

呦呦發出感謝的叫聲,很好說話地任魏隐摸自己。

子揚沒了心思做別的,接下來就是寸步不離地跟着魏隐,他天生力達,武功也已大成,自信随時制住人還是沒問題的。

出乎意料的是,魏隐好似當真沒有別的意圖,就繼續之前未做完的事,讓呦呦帶着在宅中閑庭漫步。

“這裏做的不錯。”途中,他饒有心思地點評,“但是打掉這面牆,讓前後連通起來,風景會更好,視野也更曠達。”

“……”子揚目光奇怪起來,這人難道是單純來看宅子的嗎?

幸而,這樣微妙的時刻并沒有持續太久。

雲姜和衛息回來了。

二人說笑間,同時邁入庭院,衛息手中拿着購置的新衣物,看起來就像剛成婚不久蜜裏調油的小夫妻。

魏隐抿唇,微微斂了笑容,下一刻,又柔了雙目看去。

“善善——”他這麽叫了聲。

衛息腳步一頓,倒未像子揚那般警惕,第一時間看向了雲姜。

雲姜也是反應了會兒,“你……”

話語戛然而止,因為魏隐突然雙目一睜,露出痛苦之色,在他們面前直直地倒了下去,沒有任何鋪墊,撲通一聲,将衆人都吓了一跳。

二話不說,衛息迅速把人扶了起來,令子揚去請大夫。

片刻後。

“情緒過激所致。”大夫言之鑿鑿,撫着長須,“以前肯定受過什麽大刺激,導致了頭疼之症,稍微激動些,就會有劇烈的頭痛之感,甚至昏倒。我只能給他開劑安神的藥,舒緩疼痛。”

這個病魏隐以前沒有,什麽時候開始的,似乎也不言而喻。

雲姜斂眸,輕聲道:“那,能治好嗎?”

“難。”大夫搖頭,“說起來也并非是身體上的病,藥物如何能徹底醫治。心病還需心藥醫,對症下藥,才能慢慢痊愈。若只靠大夫……便是華佗在世也難辦到。”

“嗯,知道了。”

衛息送大夫出門,子揚去煎藥了,雲姜拍拍呦呦讓它安靜些,自己則坐在床榻前,對着魏隐沉睡的面容發起了呆。

她想了起來,記憶中,也曾有類似的場景,在此刻受到影響,浮出水面般愈發清晰。

那是魏隐有次随父親去剿匪,途中受傷發起高燒,便被父親帶回了府。

那時候,雲姜就受父親的托付,像現在這樣守着他。

他生性要強,不肯在人前示弱,即便被她看見了脆弱的時候,也要倔強地別過腦袋,“莫嘲笑我,即便現在起身,我也能輕松用一只手擊敗你。”

對他這番發言,雲姜當時就笑了,“魏公子自然是最厲害的,別說用一只手,就算什麽都不用,我也不是你的對手啊。”

魏隐聞言,臉上浮現了淡淡的紅暈,神情似有松緩,極快地、做賊似地瞄了她一眼,那烏黑水亮的眼眸,便如此刻……

雲姜恍然,“你醒了。”

輕輕的兩聲咳嗽,魏隐道:“嗯,老毛病了,沒什麽大礙,倒是吓着了你。”

她卻是吓不到的……雲姜一時沉默,而後道:“先喝藥。”

藥汁苦澀,連雲姜都能聞到那極苦的味道,讓她不禁懷疑子揚是不是偷偷在裏面添了黃連。她目光掃去,見子揚望天望地,就是不望她,心中明了。

“子揚。”她喚了聲,“去做飯。”

說着補充了句,“要辣些。”

分明是支開他想要單獨聊天,子揚悶悶不樂應聲,轉身離開。

這廂,屋內卻并非像他想的那般,起初二人相顧無言,其實沉默了許久。

直到呦呦打破尴尬的無言狀态,魏隐才狀似無意地提起了這幾年京中的情況。

他道,他已經退居幕後,不再攝政了,年幼的嘉王被推了上去,至于其背後的母族是否會成為下一個陰氏,他也不準備再管。

滄州那邊俨然成勢,成立的新朝也已經被那邊的百姓所承認,如今雍朝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兩國。翁斐對下有絕對的統禦權,禦令政策推行起來,比京中都要效率得多。

因此近兩年中,滄州那邊竟隐隐有了超越京中勢力的趨勢。

也許會有一場大戰,也許會悄無聲息地合并,最後結果如何,魏隐表示一點都不在意。

“大夫說,我需要靜養。”魏隐道,“沙城清靜,百姓少且樸素,是下屬給我推薦的養身之處。”

這是真的。雲姜颔首,“的确不錯,我在這兒待了幾年,如今已經大好了。在這裏養病,确實是不錯的選擇。”

“那就好。”魏隐道了這麽一句後,喃喃了什麽,雲姜卻沒聽清,便投去疑問的目光。

“我是說……”魏隐唇邊噙笑,目光掃過邁入房中的衛息,“多謝善善諒解,我此來本就不是想做什麽,我只是來……加入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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