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交易
孫妙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巨闕削斷展昭的腿,可展昭一動不動一點反應都沒有,孫妙人覺得實在無聊透頂,“展禦貓,你當真不怕死?”
展昭皺眉苦笑,“天底下哪會有不怕死的人,可既然答應前輩的游戲規則,前輩有意為之,展昭理應奉陪。”
孫妙人冷道:“很好。”
骷髅般的眼睛透着幽深的光,打量着展昭毫不虛僞的說辭,随後轉身便掠出門去,一眨眼功夫已是十幾丈開外只餘一濃縮的白。
展昭恍覺他要走,當下身形拔起,借未傷的腳力縱雲駕風,直追出去七十裏左右展昭卻依然被他甩在身後,夜色下只餘孫妙人一襲白為他引路。
展昭已覺力不從心。
奔至城郊的亂葬崗孫妙人突然止住腳步,不屑道:“展禦貓,就算你的腿不殘也追不上我。”
展昭額頭見汗,他承認孫妙人說的是事實,可是展禦貓這個稱呼,展昭實在有些無奈。
孫妙人冷笑,“就你現在的樣子也想救白玉堂?”
展昭平靜的直視,平靜的開口:“無論我是什麽樣子,都必須去。”
孫妙人“哼”了一聲,“自不量力!白玉堂要是知道你去送死怕是會死不瞑目!”
展昭沒有再反駁,仿佛被誰赫然擊了一掌,打傷的是持久隐忍的堅韌,他溫厚肅靜的目光黯下去,與這烏沉沉的夜色融為一體,是化不開的濃稠和傷悲。
對一個隐忍堅持如展昭的人,最殘忍的方式就是用事實證明給他看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所有的付出都是空談,他滿心期許的結果不過是廢紙一頁,被人輕而易舉的一踏便會七零八落。
他原本以為白玉堂可以好好的生活,離開他展昭,離開所有離經叛道的指責,離開不倫之愛糾纏的是是非非……
為什麽他們要如此殘忍打折他的腿,讓他形同一個廢人,連奮力一搏與白玉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資格都奪走。
展昭心中有淚,眼中卻更加清明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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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裏時他一如既往的寂寞,并不覺得孤單和疲憊,可白玉堂來過,再離開,抽空的疼痛卻無力撐起一如往昔的記憶。
他依舊做着他認為是對得起公理對得起天下的事,依舊我行我素的獨自面對冷暖人生,可唯獨對不起他自己。
有什麽東西已在不知不覺中改變,就是他對白玉堂的習慣。
一個人養成一種習慣需要很久很久,戒掉一種習慣往往需要更久。展昭不确定自己還有沒有這麽久的時間來适應和改變。
孫妙人見他失神,冷冷道:“你當我是死人嗎!”
展昭擡起頭,苦苦的咀嚼孫妙人話中的含義,淡淡道:“前輩見諒。”
孫妙人道:“你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
展昭淡淡道:“城郊亂葬崗。”
孫妙人道:“我喜歡這裏,因為死人是絕對忠誠的。”
展昭點頭,“死人自然不會說謊,也不會敷衍。可死人不會哭也不會笑。”
孫妙人道:“活人遠比你想象中可怕,能夠将會哭會笑的人騙得不會哭,也不會笑。”
展昭從他空洞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落寞蕭索,冰冰涼涼如一潭死水,可孫妙人的話卻分明帶着濃濃的失落頹敗和傷感,那是一個溺死之人僅剩的奢侈欲望,蒼白軟弱遺憾。
展昭并不了解他經歷過怎樣的事,卻可以斷定他受過很深的傷,而傷他的一定是他在乎的人。
原本走的最快的是最珍貴的風景,傷的最深的是最真的感情。
你若不在意,他又如何能傷得了你。
可已經傷了,又何必去怨去憎苦了自己?
恨的反力,殺傷力傷己遠比傷人更可怕,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是另外一回事。
孫妙人對着一座無碑的荒冢,“你信不信,二十三年前我就已經死了。”
展昭相信。
一個人的心若死了,活着豈非形同行屍走肉。
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人高的雜草随着夜風飄搖,就如同無處可寄的孤魂慌亂不安的流竄,以求一方栖息之所。孤零零的墳墓迎着月光,停頓了恒固不變的時間,很遠的地方有不知名的鳥凄厲的叫着,向哀怨的啼哭,飛過亂葬崗,向很遠的地方飛去。
也許有的人的靈魂可以像鳥兒一樣生出雙翼飛去天堂,也許有的人下到暗無天日的般若地獄。沒有一個活着的人知道自己死後該去哪裏,也不知道閻君的審判原則。
人總是茫然無知的活着。
展昭不說話,等着孫妙人靜靜的表達,一個人寂寞的太久了總需要發洩和訴說,否則,人的性格就會變得特別古怪孤僻和扭曲。
無論這個人稱不稱得上朋友,展昭都願意做他的傾聽者,因為展昭覺得縱使他武功蓋世卻依然孤獨的可憐。
孫妙人道:“想不想知道這墳裏面埋得是什麽?”
展昭還沒有回答,無需回答,棺材裏埋得一定是具骸骨。
孫妙人已振臂開墳,寬大的衣袍下竹節一樣的手臂揮出,竟使得沙石漫天。力道不大不小,正擊開墳冢劈開棺木。
孫妙人走上近前,那棺木中就像有什麽魔力吸取了他的目光,甚至吸走了他的靈魂。
他就怔在那裏,臉上麻木不仁,如同被風熄滅的死灰。
展昭沒有上前,甚至沒有挪動一步,“前輩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孫妙人道:“因為我要利用你。”
展昭苦笑,“你答應幫我尋找官九,我答應滿足你的游戲,這并不算利用。”
孫妙人道:“展昭,你最好想明白再同我做這筆交易。”
展昭道:“只要不違背天理道義。”
孫妙人爆笑如雷。
笑聲在空曠陰森的墳場詭異的回蕩着,“我要你回天一教找蕭紅遠,留在他身邊。”
展昭道:“恕晚輩愚鈍不明白前輩的意思。”
孫妙人冷笑,“不急,你去看看這墳墓中的人。”
展昭想了想,還是走上前去。
偌大的厚重棺木乍一看竟仿佛是空的,因為棺木中承載的屍身實在太小,小到讓人很難将注意力放在這具屍身上面,可因為這屍身太小,所以當展昭分辨出這僅是一個大約周歲大的孩子時,震驚的看向孫妙人。
不光是具簡單的屍體,那小小的屍骨柔弱無助的蜷縮成一團,一支箭羽貫穿胸腔,從頭頂“幽門”刺穿,尾椎處洞出。
殘忍,慘虐,觸目驚心。
沒有人敢去拔這只箭,因為那小小的身軀根本無法承載拔箭的慣力,如今小小的身子已成枯骨,那一根根瘦小纖細的肋骨幾乎同貫穿的箭身一般粗細。
也許因為他太小,所以無法表達那生不如死的痛苦,所以只有将身體本能的縮成一團。
展昭道:“這孩子……”
孫妙人閉上眼睛,“這是我的孩子,我孫不同與張雪的孩子。”
展昭愕然,天一教早逝的教主夫人也叫張雪。
孫妙人冷笑,“沒錯!就是我和張雪的孩子!”
展昭動容,卻沒有說什麽,他明白情之一字無解,可這孩子卻是無辜。
孫妙人蒼涼陰寒的笑,“二十多年前,我和蕭安名不見經傳,金蘭結義相約一起躍馬江湖劍笑四方,從不知什麽叫做‘怕’字。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也就是你口中的‘刎頸之交’,可是他不但搶了我的女人,還殺了我的兒子。”
孫妙人的臉色原本毫無血色,如今的痛苦回憶更讓他面目猙獰通身透着一股寒意,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化不開燒不盡,除非生命耗盡意識終結。
孫妙人扭曲痛苦的臉突然綻開詭異的笑,“可惜,他永遠都想不到,他做了二十幾年的活王八,幫我養了二十幾年的兒子。”
展昭無法表達自己聽到這一切的心情,不知道這兩個古稀之年的仇敵間究竟誰是贏家,誰又輸得一敗塗地。
孫妙人冷冷看着他,“即便你不來找我,我也會找你。”
展昭沒有問,但孫妙人已經看出他的疑惑,“報應啊,我告訴你,蕭紅遠并不是蕭安的孩子,而是我的,是我孫不同的骨肉!所以他同我一樣,對蕭安恨入骨髓,恨不得将他淩遲!!”
展昭長籲一口氣,“二十幾年的養育之恩,即便毫無血緣也不該以怨抱怨。”
“你懂什麽!”空空洞洞的眼睛裏透着莫可名狀的仇恨和異于常人的快意。展昭下意識的搖頭,“這樣,真的就能彌補所失去的嗎?”
孫妙人怒道:“當然不能!所以我要他眼睜睜看着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背離他仇視他厭惡他,管他最恨的人叫爹!哈哈哈哈。”
聲嘶力竭的笑,回蕩中被空闊的曠野無限拉伸放大。
展昭道:“我還是不明白你跟我說這些是為什麽。”
孫妙人道:“我也是江湖人,我讨厭被人欺騙,所以我要你明明白白的去做我要你做的事。”
展昭道:“我不會做你的殺手去殺蕭安。”
孫妙人道:“你太高估你自己了。”
展昭道:“那你要我做什麽?”
孫妙人突然轉過頭看展昭,“紅遠喜歡你,”
面對意料之中的震驚愕然,他霍然瞪着展昭,“紅遠喜歡的東西,不論是什麽我就要幫他得到!哪怕是,不擇手段!”
展昭總算明白他如此輕易答應自己尋找白玉堂的動機,冷冷道:“前輩看錯人了。”
六個字,展昭只說了六個字,說完就走。
孫妙人冷笑:“沒有我,你連白玉堂的屍體都找不到。”
展昭沒有回頭,穩定沉着的語氣,“前輩用一天,展某用一年,我相信總會找到。”
孫妙人諷刺的笑,“一年之後,恐怕白玉堂已是一堆枯骨。”
展昭的腳步明顯頓了頓,繼而邁開,沉沉的聲音悶的胸腔發疼,“那也是他的命。”
孫妙人長籲一口氣冷聲道:“聽了那麽多,你覺得我會放你走!”
展昭的步子停下來。
展昭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聽這話的人從世界上永遠消失,說過的話也便等同于從沒說過。
孫妙人冷冷警告:“展禦貓,識相的最好別反抗,你不是我的對手。”
展昭咬了咬牙,“現在不是,總有一天會是。”
孫妙人道:“你覺得我會給你機會等到那一天麽?”